今日在校閱臺下看到眼前的場景,對傅廷勳和佟家兄弟,對楊紹先或是孫守義,各人的觀感各自不同,反應在臉上的,便是越發的恭謹。
果然展示力量是有好處的……
惟功深吸口氣,大步登上校閱將臺。
一步一步,他走的十分穩當,也是十分堅定。
將臺一側,插着他的丈六總兵大旗,被北風吹的噼裡啪啦直響,在將臺正中,是一座銀交椅,上披一張色彩斑斕的虎皮。
這也是當時將軍們校閱三軍時慣常的做法,但惟功只是瞟了一眼這張椅子,就是大步走到將臺邊緣。
三丈多高的將臺之上,也就只站了他一人而已。
放眼看去,紅色爲主,還有藍色,灰色,黑色,各色的色彩與飄搖的赤旗形成了極爲豐富的色彩體驗,而隨着他的目力所及之處,到處都是歡呼的人羣和肅穆而立的士兵。
在此時此刻,惟功心蕩神搖,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之感!
而臺下的人看他,亦是如看天空雲端的神祗一樣!
如果說惟功策馬前來,只有威風凜凜,大步前行,揮手致意,又是一個令人親近的總爺,此時臺上的他,就是一個令人屏心靜氣,五體投地的神靈。
只因在場這一切的一切,皆是仰賴他一人而已。
在這種氣氛之下,連周永泰都忘了自己在被羞辱着……這樣的校閱臺上,按理來說只應該由巡撫上去,總兵只能按劍揹着弓箭,在下或一旁伺候,他才應該是不折不扣的主角。
但在今日此時,在這樣的氣氛之下,巡撫又如何?哪怕是總督又如何?就連周永泰自己都絕了在此時上臺的念想,這樣的氣氛之下,藉着這種理由生事,周永泰可沒有那麼蠢,就算勉強上臺,眼前這十萬軍民,哪一個不當自己是小丑?
惟功看了一會,心中的思潮起伏不定,最終他鎮定下來,看看臺下的將士們,朗聲道:“全體將士,稍息!”
“轟!”
幾乎象是好幾門火炮一起炸響一樣,場中一萬多將士一起做了一個分開兩腿的動作,每個人的動作都不重,但一萬多人一起做一個動作,聲勢之驚人,自是不必多言。
在場的百姓們都屏住了呼吸,甚至有不少經歷過軍訓的屯民們也是自覺兩手握在腰後,兩腿斜斜分開,站成了休息姿式。
這是長久訓練之後帶來的自然反應,非有意爲之,但就是如此,達成的效果也是十分驚人,可想而知,那些各個勢力的大人物和軍頭們看到遼陽連普通的屯民都是這樣訓練有素,自發形成隊列,對他們的震撼和觸動會有多大。
“自本鎮由舍人營離開京師,急赴遼東,廣寧一戰,斬虜酋速把亥,再戰遼陽,逐走來犯的北虜,由是再徵女真各部,誅伐不服,至今斬首連北虜帶東虜在內,已經過兩千級。我遼陽鎮上下將士,無愧於身上的軍服與手中的軍旗,當然更無愧於所領的朝廷糧餉。”
校臺由下至下,飄蕩着惟功的聲音,所有人都凝神靜聽,十餘萬人,竟是連咳喘之
聲也沒有。
對很多人來說,這將是一生抹不去的回憶,從來沒有哪一個朝廷大員,高高在上的一鎮總兵,用這樣平和與誠摯的語調,向着普通的將士和百姓們說話。
“軍人領取糧餉,養妻活兒,自己苦練武藝,抵擋外寇。無有朝廷官吏,政令不得通達,無有讀書明禮的人,世間人不知道理教化,而無軍人,則誰持干戈以衛官吏,儒士,百姓?是以身爲武人,不僅不應自卑,還應自豪!耕作無非流汗,讀書無非費神,而我等卻是以命相搏,平時流汗,戰時流血,無有我輩,則天下無有安寧,長城之外,惡狼成羣,若非吾等軍人,北虜和東虜,豈能叫你安心在家耕作,讀書,行商?所謂文能安邦,武以定國,正是此理。是以看不起軍人的話,是最無見識最下作的話,本鎮官兵將佐並治下各業吏員生民,從此之後,均需崇敬軍人!”惟功沒有叫老夫子們寫一篇駢四驪六的文章……那很容易,宋堯愈是老名士,袁黃和孫承宗一個是浙東名士,一個曾爲帝師,這學問豈是了得?
但他沒有,他只是按着自己的思路,將平時想過的話,略加組織,就這麼平直的說了出來。
他的話很平和,語氣也並不激昂,就象是鄰居之間的談心,但越是這樣,就越是打動人心。
方陣之中,已經有不少軍人目泛淚花!
大明的軍人,實在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氣,吃了太多的虧!
吳橋兵變,無非就是餓急的了軍人偷吃了士紳家裡的雞,餓肚子的原因就是文官把持糧餉,不準軍隊自理,理由是軍人會貪污和圖謀不軌!
而他們卻是貪污的更歡實,對軍人剋扣的更兇了。
大明花幾百萬銀子養出來的軍隊,就因爲一隻雞被逼到了對手一邊,這樣荒唐荒謬的事情都有,可想而知,平時軍隊受到的打壓和凌辱,受到的歧視和白眼有多麼嚴重。
惟功雖然語氣平和,卻是說出來平時絕沒有人敢說的大實話,而就算下層將士們有這樣隱約的想法,甚至有人說過,卻又有誰能夠聚集十幾萬軍民,當衆宣示?
這麼大的動靜,還有城中諸多高級文官吏員,還有巡撫在場,此事必定會傳遍天下。
天下文官,敵視惟功的必然很多,而武將們,則大半會將他引爲知已。
有利有弊,惟功沒有算計那麼多,他的實力,已經可以叫他憑本心來做事了。
王鐸等人早就看的兩眼冒火,待聽到惟功這些大逆不道的話語時,隱隱是將這些武夫提到與朝官和儒士一列的位置上去,王鐸第一個忍不住,在臺下高聲道:“胡說八道,有辱斯文!”
“胡說八道!”
“簡直是喪心病狂。”
一衆儒官和不少生員氣的渾身都在顫抖。在後世人看來是淺顯而明確的道理,在當時來說,卻是真正的大逆不道,對人心的衝擊,特別是儒學一脈的衝擊實在是太強烈了。
根深蒂固的觀念使得人們下意識的就鄙視武夫,並且拔高儒學一脈,惟功的話再有道理,奈何偏見在前,也
是歪理。
“呵呵,斯文就是隨意打斷他人說話麼?”
惟功朗聲一笑,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倒是使下頭髮出一陣鬨笑,確實,王鐸等人一副急眼雞的模樣,說別人有辱斯文,說服力是差了一些。
這養氣功夫,惟功倒是顯的比大儒們還強幾分了。
當然,也是一方強勢,一方弱勢的原因,惟功自然不會給對方平等對話的機會,今日造這麼大的“勢”,難道是真的學呆頭鳥書生,真格與人辯論不成?
王鐸一滯,倒不好繼續再叫嚷下去了,否則,儒學宗師的臉面何在?
“我輩軍人出生入死,所想的一則是獲得軍餉和賞賜,養活自己和妻兒,使自己和妻兒老小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再則,便是能以自己的力量,保護需要我們保護的人。這一陣子,城中風潮不斷,主要的原因,便是我們遼陽鎮的龍騎兵百總李達鞭打某個生員,此事總兵衙門一直壓着不辦,諸生老爺以爲本鎮偏幫自己人,今日有這樣的大會,不妨將這件事公開拿出來,看看應該是怎麼辦爲好。”
這個校閱臺經過特殊的處理,有着回聲系統輔助,惟功聲音也大,大半的人都能聽到他說什麼,就算沒有聽清楚的,在別人的解釋之下也能清楚惟功要做什麼。
整個廣場傳來一陣陣嘈雜的聲響,人們沒有想到,惟功是用這種方式解決城中最近的風波。
周永泰皺眉,王政和也是皺眉,只有王鐸等人和大羣的生員,臉上是掩不住的憤怒。
就算是遼陽鎮此時做出有利生員的判決,這件事這樣的處理辦法,本身就是打了這些儒生的臉面。
原本應該是他們的說帖送上,然後總兵衙門迅速處置,接着給他們回覆,這纔算最合理的做法,如果總兵膽小一些,應該還要備幾桌酒,派幾個養的名士清客好生賠個不是,這件事纔算揭過去。
現在這樣,算什麼?
好歹這是在遼東,若是江南,早就又鬧起來了。
復社的一羣公子哥兒,號稱名士,在南京就敢打閹黨餘孽,寫揭帖,鬧的滿城風雨,干預政務,還傳爲美談。
幾個復社名流,敢截國公的轎子,一個總兵又算什麼?
冒襄之流,很輕鬆的就能在史可法的幕府當幕客,那些總兵副總兵之流見到他這樣的名士幕僚就得躬身問好,雖然冒襄連功名還沒有。
遼東生員,還好傲氣不如江南足,否則現在已經一拍兩散了。
徐光啓,孫承宗等人,也在場中,他們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面,他們是辦實事的人,而且在軍鎮中效力,但他們也沒有忘了自己的出身,當然也以自己的功名爲自傲。
自韓琦說過,東華門唱名的狀元纔是好漢子之後,最優秀的男兒,就是要取功名,在大明,能在皇極殿中參加會試,出來騎馬遊天街的,纔是第一等的人上人。
而惟功的話語之中,能馬上騎射,保家衛國的,也是第一等的好漢子,孫、徐等人知道可能惟功說的對,但他們的心情,亦是難免異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