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雖然有大政更迭,甚至還有謀求廢立等事發生,但從嘉靖末期到如今,先後有徐階,高拱,張居正等政治強人在,縱使有一些大風波發生亦是叫人覺得心中安定,總感覺國事在那些強人手中控制着不會出現太大的麻煩,這幾年申時行當國,萬曆縮在宮中不見人,大明的國勢明顯出現頹勢,外無強勢權臣,內無勤勉天子,張鯨這樣的司禮掌印在早年根本沒有機會到這般高位,宮中府中俱是庸庸碌碌之流當道,實在是令人感覺憂慮。
最要緊的還是天子,隆慶年間皇帝亦不大理事,而且喜愛女色,但隆慶施政開明,大事尚有主見,任用大臣亦很得法,萬曆看似有小聰明,這方面不如其父皇多矣。
東家不行,掌櫃的也一代不如一代,加上天災頻繁,兵變迭出,北虜南苗都時不消停,雖然庫藏充盈,大明還有二百萬在冊大軍,看起來還是強大無比,可對有心人來說,已經是很明顯的看出風雨欲來。
“但願我等看錯了吧。”
葉向高喟然一嘆,心中感覺沉重難當,申時行已經離開,他此時不大想和趙南星說話,平常時他和鄒元標往來也是較多,鄒元標以前性格說好點是倔強,說難聽點也是剛愎自用,只要是他認準的就是對的,不認同的便可以稱之爲奸邪,現在自然是好的多了,比起陰沉的趙南星來,鄒元標要好打交道的多……東林黨人之中,很多青年氣盛的官員都是和當年的鄒元標一樣的脾氣。
所謂大義所在,雖然頭破血流亦是敢衝上去!
還有一些東林官員,就是如趙南星一樣,在權謀鬥爭上頗有造詣,平時談話都是吞吞吐吐,上奏說事時是光風霽月,爲國爲民,但底下政爭起來,卻是手段迭出,絕不留情。趙南星在天啓年間任左都御史時奉命主持京察,結果把很多平時官聲能力都不錯的官員全貶了出去,一律還打上邪黨奸徒的標籤,大棒之下,冤魂無數,明明是黨爭,嘴裡卻是說的爲了大明的江山社稷,東林黨的權謀一派,行事風格多半如此。
整個東林,就是老成者唆使楞頭青的格局,用那些真正操守不錯的來粉飾形象,加上東林江南人氏多,名士才子多,整個黨的形象就被一度拔的很高,其實這個黨與齊黨楚黨並無區別,一樣是一個利益集合體而已。
葉向高對政治自有一番考量,是以他可以和書生氣重的鄒元標走的近些,卻是不能與東林內的實權派趙南星太近,此中微妙之處,當然也只能由自己掌控。
只是在悄悄離開之時,他心中也是稍覺不自在,感覺方從哲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叫他十分的難過……難道他們在京師裡真的就是這般蠅營狗苟,沒做過真正的有益之事嗎?
……
……
官員們紛紛開始離開,王家屏當然也是在離開之列。
閣臣們全部都來參加送行,回城道路當然也是他們先走,再下來,應該是部堂官員,然後是翰林科道等清流官,然後才輪得着普通的中層和下層官員們。
至於
武臣,這倒是沒有考慮,送別一個首輔,怎麼可能會有武臣前來?
就象勳貴圈中,平時和申時行關係還不錯的也有不少,但此次送行就無有勳貴前來。
大家的交情是建立在申時行的權力之上,如果申時行辭官了,這種交往當然也就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
雖然是赤裸裸的不講道義,但其實這樣的直截了當倒也乾脆。
原本也無有什麼爲難處,只是在王家屏等人準備上轎入城時,卻是看到張惟賢等人已經牽馬趕到城門處了。
對着新任首輔王家屏,張惟賢只是叉手一禮,接着便道:“下官奉聖命而來,急着回去覆命,只得搶閣老一步先行了。”
這自然是絕妙的藉口,王家屏雖是大怒,亦不得不說道:“既然貴官皇命在身,不妨先走。”
“下官僭越。”張惟賢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什麼,他的那些部下,俱是一臉驕橫,一個個都是翻身上馬,簇擁着張惟賢,穿越城門而去。
王錫爵氣的手足顫抖,怒道:“這張惟賢以前倒是個懂規矩的,今日怎敢如此?”
“他是故意的。”許國沉聲道:“意思是,申長洲以下,已經不配他躬身讓行了。”
閣臣之尊,雖不如前宋時那樣禮絕百僚,親王見着宰相都要先行禮那麼尊貴,但到萬曆年間,文官勢大,閣臣一般都有一品加銜,縱部堂尚書見着閣臣,亦要行下官拜禮,錦衣衛使,雖位在普通武臣之上,亦不得與閣臣分庭抗禮,張惟賢今日行爲,已經被不少官員看在眼中,四周早響起一片嗡嗡聲,誰也沒有想到,申時行剛剛一走居然就會發生這樣的事。
若是方從哲和葉向高在此,倒不難分析出張惟賢此舉是故意爲之,他針對不同閣老,自是有不同的招法。
王家屏雖然已經爲官多年,但身上還有不少書生氣息殘留,此次因爲張惟賢用大帽子壓他,王家屏不得不讓步,心中卻肯定極不舒服,大庭廣衆之下折了首輔的面子,此人心中一定難安,這根刺壓在心裡,遲早有爆發的一天。
“此人若囂張跋扈,早晚有收拾他的一天。”王家屏強壓住心中怒氣,但臉上的神色越來越不自在,剛剛張惟賢對申時行極爲尊重,對他卻是這般不恭,他感覺自己受到了輕視和侮辱,而這份輕視和侮辱很可能來自宮中……張惟賢就是皇帝的家奴,如果不是在宮中知道了些什麼,如何敢對自己這個首輔這般不客氣?
一念及此,王家屏心中的怒氣更難遏制,他知道自己也是萬曆早年侍講,但自己在講書時態度極爲嚴肅,不象申時行在講學時與萬曆建立了一定的師生感情,萬曆用他,更多的就是自己曾經的講官身份,而不是有什麼君臣之誼,看似萬曆尊敬他,稱他爲“端人”,其實是皇帝告訴左右,這人太古板了,皇帝並不親近他。是以當初在文華殿講學,後來入閣,司禮的諸太監對自己就遠不及對申時行那般親熱和尊重。
“看來這個首輔,沒有想的那麼簡單……”向來剛毅自信
,也頗有信心做一番事業的王家屏,竟是果然因爲這一樁小事,果然信心動搖起來了。
……
……
“哈哈哈……”
在自己府中,張惟賢也很注意儀表風度,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輕薄長衫,沒有戴帽,卻是插了一根烏木簪子,頭髮束的紋絲不亂,手中一柄灑金摺扇,如果不是四周侍立的人們大多穿着錦衣衛的服飾,恐怕沒有人想到這個翩翩佳公子般的人物,居然是現在的錦衣衛掌事者。
只是向來端莊自持,在屬下面前十分講儀表風範的張惟賢,今次也終是忍不住放聲大笑,實在是他心中暢意快活,已經到了壓不住的地步了。
四周的人當然也跟着湊趣笑起來,能在這屋裡看到大都督發笑的無一不是心腹中的心腹,象是王曰乾,孔學兩人就是心腹幕僚,還有馬維和曹應魁這兩個指揮也是跟着張惟賢多年,儘管各有背景,這些年卻是跟的很緊,還做了不少陰私勾當,給張惟賢納過投名狀,是以纔有資格在這屋中。
這一次張惟賢藉着各方勢力,終是將一直壓在自己頭上的申時行扳倒趕走,心中已經十分得意,此次藉着送別的機會,當衆落了王家屏的面子,更令得他感覺舒心暢意。
勳貴們就沒有真心喜歡文官的!
天生的不對付和氣味不投,加上張惟賢錦衣衛的身份,親臣的待遇,更是使得彼此間實爲難以開解的仇敵。
若張惟賢勢力不敵,自然也就只能繼續隱忍,現在他的勢力已經到了厚積薄發,可以再次高速增長的時機已經到來,再被文官壓着就叫張惟賢難以忍耐了。
申時行若在,他諸般行事都難如意,大都督府,兵部,京營,申時行都有威望鎮的住。就算他是和氣閣老,但在壓制張惟賢這種武臣勳貴勢力上卻不會一團和氣,該下黑手時申時行絕不會客氣。
此次趕走申時行,換上來脾氣更加剛烈的王家屏,張惟賢先聲奪人,先手一步,先在王家屏心裡種了根刺,又當衆落了首輔面子,加上自己的權勢,就算王家屏沒有中了擺佈,將來的局面也大有可爲了。
在場諸人,當然也是和張惟賢一樣的感覺,不僅是揚眉吐氣,也是感覺頭頂去了一塊大石。申時行再無用,始終是和萬曆私人感情良好的首輔,有他在,錦衣衛上下始終需得提防小心,現在,這一塊大石終是被搬去了。
王曰乾跟着笑了一陣,卻是又皺眉道:“大都督,下官心中還是有疑惑難解。”
張惟賢手中摺扇一收,笑吟吟說道:“老王說來聽聽……若說的不靠譜,今晚你請上八珍的席面。”
“下官雖不甚富,一桌酒倒是孝敬的起,不論如何都是下官請了。”張惟賢難得風趣一回,這個面子王曰乾得給,先應了請酒一事,接着又趕緊道:“此番事件,似乎還有遼陽那邊活動的感覺,比如那黃大成那邊,遼陽應該也有動作,下官卻不知道,那邊打的是什麼主意,爲什麼在此事上不給我們搗鬼,反而樂助於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