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
這日宮中冷清,包括宣政殿內外機構外臣盡數歸家,原因無他,朝廷十日休朝,此時正值此間。
可是紫寰殿中卻不是那麼冷清了,案上端坐着一丰韻女子,與往常不同,她面上難得輕鬆滿是笑容,可是地上兩名老者卻再也笑不出來了。
女子笑是因爲她知道她的時代終於到來了,一幕又一幕劃過眼前,像是一場空花。
十四歲初入宮的惶恐不安,感業寺的淒涼無助,做皇后侍女時的小心翼翼,殺女奪嫡時的辣手無情,泰山封禪時的母儀天下,一切的一切都過去了。
數十年的戰戰兢兢,步步驚心,一次又一次斬恩絕情,嚐盡孤獨,終於換來這一刻,整個世界都爲她屈膝。
或者說最後兩個有可能與她分享世界的人,也跪了下來。
這兩人都身着布袍,各自身邊擺放着烏沙一頂。
武曌很少笑,自從唐冠的出現,她的笑似乎變的多了起來,但此時的笑不比往日,是一種釋然欣慰,可與此相對的,她望向地上兩名老者的眼神卻只有絕情冷冽。
這些年,他們都累了,武曌年華已逝,再也不是那個入宮時的小宮女,眼前兩名老者悲鴻白髮,也不再是沉浮一生的宰相。
多少年的日日夜夜,他們勾心鬥角,夜盤連營之事,大行春秋誅心之言,又有多少年的日日夜夜,大議文武,他們試圖宰執天下,忠君之事。
可是回過頭來,才發現這個女人的腳步。早就把他們踩在腳底,直到這個時間,這個地點,他們跪在了最熟悉的地方,也是他們爲官之道最榮耀的地方。
武曌微笑望着兩名老者。檀脣輕啓道:“兩位老相公當真如此?”
其中一名老者擡起頭來,看清了他的面貌,赫然是宰相劉景先!
“老臣年事已高,求陛下放我等告老還鄉。”
另外一名老者身體顫抖了一下,劉景先說完便再次頓首,他們這一生只給武曌跪過有數的幾次。一次是她封后時,一次便是此時。
兩人與裴炎三足鼎立,控制着三省內外事務,裴炎更是大膽,自繫上了相印後,此女怒與不怒與他無關一般。臨走也沒有屈膝。
如今裴炎誅心,渺無蹤跡,他們只知老友未死,也就安心,卻再也沒了爭強好勝之心。
“郭將軍,那你呢?”
另一名老者聞音身體又顫一下,終究沒有說出話來。就那麼將頭埋底,這似乎是屈辱的,無奈的,可是卻必須要做的。
見他不說話,武曌卻沒有動怒,淡淡道:“朕知道了。”
劉景先聞音站起身來,可是另一名老者卻依然頓首在地,劉景先伸出手想要攙扶他,卻被他揮手摔開。
武曌見狀笑容反而更添幾分,她笑得輕快。笑中沒有迷茫,沒有恐懼,在這一日,她權制六合,朝中再無一人能在她面前站着!
“看來郭老相公還有話要說。今日朕在這,你們把想說的都一併說了吧。”
“侍舉兄,起來吧,陛下讓咱們回家了。”劉景先再次攙扶,這一次老者並沒有抗拒,武曌聽到這話笑容一頓,隨即又掛到了嘴角。
爲官一生,權傾朝野,到頭來只爲換一句,陛下讓咱們回家了。
此人並非他人,正是郭侍舉,從頭到尾,他一言未發,直到起身才說道:“陛下保重,多謝陛下不殺之恩。”
此話一出,劉景先並沒有像往日一般去阻攔他的口無遮攔,而是淡定自若的佇立一旁。
武曌也難得一語不發,只是微笑望着二人。
直到見二人還沒有離去之意,武曌才笑道:“朕爲什麼要殺你?”
郭侍舉卻對武曌的問題視若無睹,繼續自顧自的說道:“臣等不在,陛下切莫聽了朝中小人之言,南方水利一事必要促成,邊疆吐蕃勢大,我朝將士連年爭戈無果,求陛下三思而行,止戈爲武,北方苦寒,糧草無以爲繼,突厥人虎視眈眈,腦後生有反骨,百姓不堪重負,苦不堪言,陛...”
“夠了!侍舉兄!”劉景先終於出聲阻攔,武曌卻將桌案一拍道:“說!你讓他說!”
而郭侍舉卻張張口,再也沒能說出什麼話來,兩人齊齊後退兩步再次躬身一禮道:“臣等告退,陛下保重!”
說罷二人轉身,郭侍舉因年事已高,長時間跪伏腿腳有些不便,劉景先攙扶着他緩緩走出殿外,背影佝僂蕭索。
一時間殿中只剩下武曌,再有就是那兩頂相冠了。
武曌楞楞望着地上兩頂烏沙,良久後發出斷斷續續笑聲:“呵。”
“呵,哈哈哈哈哈哈!”
武曌仰頭大笑,鳳目連成一線,沒有人能看清她的表情。
她笑的癲狂,卻無人能聽到,她笑得痛快,卻無人能明白。
君王一笑,權制六合,她應當是得意的不是嗎?
可是爲什麼一絲苦楚逆流回心臟,還是說這便是久違了的眼淚?
她得不得意沒有人能知道,可是此時城中一名少年卻着實得意的緊。
高頭大馬,百姓讓道,馬上少年意氣風發。
“小郎君,老夫先送你到這,這就進宮覆命。”
“此事有勞相公了。”少年邊說邊攜起身側另一少年翻身下馬。
馬上之人不再多言,馬隊調頭離去。
“冠哥,你還真選了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啊。”
“哈哈,鳥不拉屎的是那老伯選的,這可是你親口說的啊。”
另一名少年聞言撓撓腦袋,二人不再佇立門前,歡快推開身後舍門進院。
得意的少年郎卻沒有注意,春日萌芽盛開的樹叢悄然掉落兩片枯葉,那是寒冬所留,此時被萌生的新芽頂去。
城外。
兩輛馬車緩緩駛出,直到進了城郊,才緩緩停下。
其中一個掀開車簾,廂中似乎不止一人,有一中年男子面色緊張,還有一妙齡美婦懷抱一四五歲的女童。
廂中卻只走出一名老者,而與此同時另一個馬車也走出一名老者,兩名老者跳下車來,不約而同的回望了一眼身後長安。
良久後,沉默終於被打破。
“郭兄,今日一別,來生再見咯,哈哈。”
“哈哈!”另一人聞言也笑出聲來。
笑罷,像是又想起什麼,皺眉問道:“真的不和那小傢伙告別了?”
言畢,似乎也有些自嘲起自己來,搖頭道:“倒是老夫矯情了,劉兄告辭。”
“保重。”
二人話很少,便各自回到各自車中,兩輛馬車行過城郭,分道揚鑣,各自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其中一車廂內,那四五歲女童見爺爺回來,從美婦懷中掙脫撲到老者懷中笑道:“爺爺,咱們這是去哪?”
老者抱着女童,伸出枯燥的手來整理了一下孫女髮梢,笑道:“回家。”
“回家?咱們的家不就在長安嗎?”
女童聲音清脆,逗得老者一笑,可那中年男子卻眉頭皺的更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老者卻呵呵笑道:“那裡不是咱們的家。”
馬車在夕陽下漸行漸遠,直到長安的輪廓徹底消失不見,塵土揚起,在這春日,一切都是生機勃勃,君王一笑,笑靨如花。
像是伴隨着陣陣笑聲,又有兩人消失在了時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