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霽一覺醒來, 身旁躺的人已不見了。他雖是睡了一陣,依然覺得渾身乏力,身體裡說不出的不適。他迷迷瞪瞪披上外袍, 預備回了自己房中再睡, 推開門便瞧見顧東旭與崔少宴兩人坐在院中交頭接耳地說些什麼。
崔少宴背對着他, 雖看不見神情, 依然聽得出語氣不悅:“被抄家了?那他家的寶貝豈不是都躺在皇宮高院裡?唉……老二, 這就不是爲兄力所能及之處了,看來要麻煩老二你出馬了。”
顧東旭身子顫了顫,道:“老大, 你太看得起師父了。”
崔少宴奇道:“關師父什麼事?“
顧東旭正經道:“徒不才,師之過。”
崔少宴:“……”
顧東旭摸了摸後腦, 又笑道:“小六說楚衎家的寶貝沒有被抄去, 老大要的東西若是不在他後人手上……大約就有老大的用武之處了。”
李霽不禁走上前, 出聲道:“衎王他沒有後人。”
崔顧兩人俱是一怔,轉頭見了他, 倒也不甚避諱。崔少宴脫口而出:“楚衎埋在哪?”
李霽怔在原地。這句話……好耳熟啊。
顧東旭見李霽一臉吞了蒼蠅的古怪,忙乾咳了一聲,道:“小六,二哥與你大哥對楚衎此人甚是好奇,故想去他居處拜會拜會。”
李霽聽這“大哥”“二哥”不由打了一陣寒顫, 聽他此言更是一陣惡寒:“拜……會?”
崔少宴對他說辭亦是無語, 忙出聲道:“掃墓, 掃墓。”掃清你的墓室!
李霽努力正色道:“自他一家亡故後, 皇上不曾派人替他入殮, 只道是逐出了皇家的庶民,已斷了干係, 無道理讓他入土皇陵。他一家的屍身還是故友去收的,埋在了哪裡沒什麼人清楚。”
崔少宴一臉失望,顧東旭安慰似的拍了拍他背。
李霽瞧這兩人古怪形容一陣無語,復又繼續道:“衎王的亡居本官不大清楚,不過他生前故居兩位也許曾經路過也說不準。”說話間卻是似有若無的看着顧東旭。
顧東旭不甚在意,隨口問道:“噢?哪裡?”
李霽微笑:“先皇貪圖省事,王府解封之後換了門匾,如今已改作了——周府!就是中書令大人周俊臣的府邸,不曉得顧道長與崔道長可曾經過瞧過?“
李霽只知曉崔少宴乃是顧東旭同門師兄,也就順帶將他一併稱作了道長。崔少宴聽了臉色一陣古怪,幾番張口倒也並未出聲糾正。
顧東旭神色剎那僵了僵,旋即又恢復了嬉笑,一臉痞相地望着李霽:“噢?下回出府我就去看看。小六說以前楚衎富可敵國,想必如今周府也該是富麗堂皇?”
李霽聳了聳肩,挑了處石凳坐下:“衎王之事到如今也快三十年了,衎王府荒廢了二十多年無人打理,先帝覺得那處陰氣太重,恐有怨靈,故一直未將它封出去。六年前周大人還是個禮部侍郎的時候,先帝纔將衎王府封給了他。”
崔少宴有些詫異:“看來那周俊臣很是受寵?禮部侍郎是很大的官嗎?”他即便不明白這些官職爵位,聽起來也曉得王爺應該比侍郎大許多。怎麼看周俊臣都是得了大大的便宜。
李霽垂眼笑了笑,緩聲道:“那時候……倒不是如此。我方纔說了,先帝覺得衎王府陰氣重才一直未將它封出去,舊王府再大再好,也無人願意打它的主意——誰願意去觸那個黴頭呢。周俊臣初入官場時走的不是什麼正道,似乎國舅大人的摯友之子,短短兩年便被提攜至禮部侍郎。先帝不願與外戚衝突,也看不慣這些營私舞弊之事,便遷怒到了周俊臣的頭上。先帝在朝上時時諷刺禮部,壓的禮部衆人人心惶惶怨聲載道,更是幾度當朝斥責周俊臣,後來又違背舊制將衎王府封給他做府邸,以示不喜。”
顧東旭聽他話初鋪墊,似有轉折之意,忙問道:“後來呢?周俊臣如今怎麼官比你還大?”
李霽似是回憶舊時,微微蹙眉:“那時候我尚年幼,多的也記不清了。那時候許多人都說,周俊臣曾是個諍臣,幾回在大殿之上與先帝爭鋒相對,大怒龍顏。也不曉得先帝是否忌憚國舅,倒也一直沒有動他。直到四年前重立儲君之時,周俊臣力薦三皇子——也就是當今聖上爲儲,其實在那個時候……倒也是荒唐的。何況他區區一個禮部尚書,說起來,也是有些越職的。大約是先帝欣賞他的……呃,直言敢諫,接連三日不朝,接着便當真將三皇子立爲儲君,又將周俊臣調至中書省。之後一年他便在中書省中調任,先帝駕崩前,將他擢爲中書令,也就一直做到了今日。”
崔少宴聽得一陣雲裡霧裡,一堆官名聽得他一個頭兩個大,一頭亂麻。
顧東旭蹙眉沉思,努力疏理這其中關係。他倒也不比崔少宴多懂多少,只是這幾日耳濡目染了一些,又因爲事牽周俊臣此人,總要多上些心。半晌後才喃喃問道:“中書令這官……到底有多大?”
李霽擡眼看向他:“大約相當於舊時丞相罷。中書令一職本應兩人擔任,之前一位張大人年邁病逝,皇上一直未物色到合適人選,也便一直空着,由他一人掌了。”
顧東旭一直斂着目,若有所思狀,看不出其他神情。
崔少宴卻是大不滿意:“格老子地,怎麼說到什麼官名上來了?小六你就不知道是誰收了楚衎的屍?”
李霽哭笑不得:“崔道長怎麼如此關心衎王的陵寢?似乎是被他府中一位忠心的管家收去了。下人沒什麼錢財,衎王府又被抄了,想來衎王的陵寢也是羞於見人的,不提也罷。”最後一句說的倒像是意有所指。
崔少宴雖說不滿,嘟囔了幾句也便不好再說什麼了。
顧東旭突然擡頭,狀似漫不經心的問道:“那有什麼官比中書令還大麼?”
李霽失笑:“大?”有些頭疼的抓了抓頭髮:“這……不是這麼比的。若是封王封候,論品階自然比朝中諸官要高,可實權這一回事便說不好了。譬如戰亂之年,兵部傲視其他五部,甚至禮部戶部形同虛設。可若是太平盛世,又是另一番說法了。總之,中書省的確是個重省,只是皇上這兩年也着實……削弱了中書省不少勢力。”
顧東旭擡眼望向他,神色竟是難得一覷的認真:“李大人是中書……侍郎?比起周俊臣如何?”
李霽微微蹙眉,亦是正色道:“若是中書省中,侍郎僅此於中書令一職。”
“噢?”顧東旭懶洋洋地斜靠在桌子上,眼神卻未變:“我聽外面人說李大人恩寵正隆,既然中書令還空了個位置,皇帝幹嘛不直接將你補上去?”
李霽被他一聲“李大人”稱得一雙秀眉擰的更攏,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四周,竟是咬着牙實話道:“服衆!我甫一回京便認中書侍郎一職,已是非議四起,不過仗着家父名號才無人敢明議。”
顧東旭笑了笑,挑眉道:“李大人這麼說,好像這中書令早晚要掉到你囊中?”
這話中不免有激將的味道。李霽深吸了口氣,定定盯着他雙目,擲地有聲地咬牙道:“自然!”
顧東旭再度垂下眼,雙眸隱在長睫的陰霾之下,輕聲道:“多久?”
李霽已被他這一串問話逼的胸中翻涌,雙手激動得有些顫抖,闔了眼調整一番呼氣,定定吐出四字:“一年之內!”
這話若是被旁人聽去了,定是要下獄的罪名。李霽眼見魚甫繞餌遊動擺尾,又怎能輕言放棄,自然是要賭上一把的。只是也不曉得這一注下的夠不夠分量。
顧東旭笑了笑,輕聲道:“那真是要恭喜小六了。以後你發達了,千萬別忘了我們這些拜了把子的兄弟。我且不說,記得給小四封一個‘絕世英武大將軍’……‘之騾’的稱號就行了!”
李霽驟然瞪圓了一雙桃目,不敢置信的看着他。方纔似有若無之間,竟聽得他一聲輕嘆,卻又不着痕跡,無處可尋,彷彿倒是自己的幻覺了。
半晌才苦笑道:“啊咧,其實我沒有聽出來顧道長是想自己被封一個‘絕世英武大將軍’,我真的什麼也沒有聽出來。”
顧東旭故作驚訝道:“小六!二哥我是這樣的人麼?”又附上去輕聲道:“其實飛天英勇大將軍也可以的。”
李少希與少勇不知何時已站在三人身後。李少勇瞪着眼睛嚷道:“飛天英勇大將軍?”
李少希不屑的撇撇嘴:“……的孌童還差不多。”
李霽:“……”
崔少宴:“……”
顧東旭無力扶額:“你們怎麼在這裡?”
李少希有些委屈的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爹爹讓我們學詩詞,今日要交三首,我和少勇怎麼也寫不出來,就來找霽哥哥幫忙。”
李霽臉色一沉:“叔父讓你們學這些,自然是爲了你們好,又怎好走旁門左道,請人代做?”
李少希委屈的一癟嘴,圓圓的眼睛登時變得水汪汪,淚水在眼眶中打滾。李少勇站在一旁絞着衣服下襬,亦是一臉哀傷:“如果做不出,爹爹定是要拿藤條來抽的。”
李少希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嚎啕起來:“娘,嗚,娘走的早,誰都欺負我們!連霽哥哥都不疼我們,嗚嗚……每次爹爹打我們都只有少勇護着我,嗚……你們統統都是壞人!!”
李霽被她嚎的一陣陣頭疼。顧東旭最見不得的便是孩子哭,手忙腳亂的安撫道:“霽哥哥不幫你們,我幫你們寫不就是了!”
一語既出,四周登時靜了下來。
李少希的嚎啕瞬間止住,淚眼婆娑的雙眼透出一絲狡黠的光彩:“真的?”
李少勇單純的小臉上寫滿了期待:“真的?”
李霽一臉將信將疑的打量着他:“真的?”
崔少宴一臉幸災樂禍的看着他,語氣滿是戲謔:“真的?”
顧東旭摁住青筋直跳的太陽穴,咬牙切齒道:“真的!”
是夜,李霽特意吩咐廚娘將晚膳的油水提的十足。顧東旭也不客氣,將桌上葷腥風捲殘雲掃蕩一空,想起晚上即將挑燈夜讀,便恨不得一頓餐就將李中儒吃窮,窮到僱不起教書先生最好!
待到月上柳梢頭,諸房的燭火一盞盞滅了,唯餘一間客房火燭搖曳,在風中凌亂。
顧東旭伏在案頭,強撐起眼皮,揉着鼓脹的腹部直哼哼。
展開宣紙,隨意蘸了蘸墨,將案頭的《詩詞格律》翻到《如夢令》一篇,藉着昏暗的燭火歪歪斜斜寫下一首小令:
“一鍋肥腸下肚,撐得現在想吐!
試問掌勺人,肥肉是否太厚!
瀉肚,瀉肚,腹中雨狂風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