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霽在府中一處亭臺尋到了顧東旭。
顧東旭正是百無聊賴。先前被李少希與李少勇纏着放風箏, 李少希三番兩次故意將風箏掛上枝頭,害他拖着殘軀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樹摘風箏,扯得後臀傷口一抽抽的疼。若是再折騰一陣, 想他再養十天半月也痊癒不了, 便匆匆以上茅廁爲藉口尿遁了。
好容易甩開兩個小魔頭, 還未歇上一陣, 又來了個頭疼的大魔頭。
李霽摺扇半遮面, 一顛一顛走過來,在他腳邊坐下。顧東旭認命的半支起身子,一手撐着腦袋斜斜看他:“小六, 你笑的時候爲什麼總喜歡拿扇子遮臉?”
李霽眉眼愈彎:“自然……是怕紅顏招禍,才刻意稍加避嫌。道長或是喜歡, 以後我便笑給你一人看。”
顧東旭翻了個白眼, 撤去着力的手肘, 頭又枕上石椅,隨手指向石桌上的茶具:“唔, 我剛要人沏來的龍井,你渴了就自己喝罷。”
李霽順着他指的看了一眼,石桌上置放了兩個茶杯,皆是乾燥的;茶壺裡熱氣已不盛,顯然是擱置了一段時間;再看顧東旭, 慵懶的放平了身子躺在長椅上, 儼然一副守株待兔的情境。
李霽收了扇子, 彎下身湊上去, 鼻尖幾乎湊上他的, 擠眉弄眼的明送秋波:“道長若是願意替我斟茶,便是白茶我也是如飲仙釀的。”
顧東旭神色有些尷尬, 故作嫌惡地推開李霽,沒好氣道:“愛喝不喝!”
李霽被他推搡了也不惱,眼波微漾,含笑看着他。
顧東旭被他盯得不自在,索性偏過頭,眼不見爲淨的閉目養神。
李霽垂下眼,靜默了一陣,起身倒了一杯茶,刻意弄出些細瑣的聲響,徑自仰頭飲了,又走回顧東旭身旁坐下。
顧東旭依舊是方纔的姿勢,闔眼小憩,臉浸潤在陽光下,燦爛得很是扎眼。
李霽挑了個舒適的姿勢斜倚着,亦不再言語。他望着顧東旭的睡顏時而出神,時而回過神來,又仔仔細細將他端詳一番。
顧東旭的皮膚略偏麥色,鼻若懸膽,即便是淺眠之時嘴角亦是似有若無的懸了一個弧度——他笑的時候右邊的嘴角總比左邊勾的厲害一些,李霽以爲這正是他一個俊秀青年看起來總帶着痞氣的緣由。其實顧東旭的相貌即便算得上俊朗,也不過比普通人稍許順眼了一些些而已。甚至,若是見仁見智的說起來,不喜歡他身上那股痞氣不羈之人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看不過的也不在少數。依他的容貌,決計是不足以迷惑人心、勾的人色令智昏的。
李霽自小美人見的並不少,哪怕武冰武火的容貌也是不輸顧東旭的——至少在李孔雀眼中,自己就比那臭道士,不,是江洋大盜好看了數倍也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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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究竟,是爲了什麼?
李霽略略泛起一個苦笑,輕手輕腳地挪過去,將他的頭從冷硬的石凳上擡起來,枕上自己的大腿,擡手替他遮住豔陽。
再看腿上人沉靜的睡顏,他闔上眼,微微仰起頭,笑得很是由衷。陽光側打在李霽的臉頰上,鍍上一層金輝,果然……很是好看。
七夕之前,李霽又去了一趟中書省。
賀連好幾天未見他,失魂落魄一般,接二連三出了幾個小岔子,被周俊臣劈頭蓋臉罵得狗血淋頭。
他曾兩回提了禮上李府探望,卻都吃了閉門羹。守門的侍衛說侄少爺身體不適,需安靜修養,不見來客——這話倒的確是李霽吩咐的。一來他如今官運昌順,難免有許多人趨炎附勢聚合籠絡,而他不喜應酬之事;二來訪者衆多,若他一一接待了,只怕死纏爛打的計劃不得不付水東流了。
賀連乍一見李霽,竟愣怔得回不過神來,反倒叫中書省一干同仁搶了先,湊上去或虛情假意或真假參半地噓寒問暖。
李霽氣色十分不佳,連日的夜襲讓他一對黑眼圈幾乎要掉到鼻子下面,臉色是氣血不暢的蒼白。面子上卻是禮數周到地微笑着一一與衆人寒暄道謝。
賀連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待衆人漸漸散去了,他才怔怔的走上前,艱澀的開口:“李大人,你……還好嗎?我……下官很,掛念您……”
賀連這一句話字不多,卻是李霽數日來聽過的最爲真摯的關懷。
賀連往日對李霽都有一股近乎諂媚的討好,而今日他有些恍惚地定定盯着李霽,眉目間少了低下的姿態,反倒將平時李霽一貫視而不見的真心刻畫了個淋漓盡致。
今時不同往日,李霽胸口有一霎不可自抑的抽疼——他不是不懂賀連的心思,只是習慣了心安理得置若罔聞,他一貫覺得這是同他無甚關係的一樁事體。可他今日竟是懂得比往常更多了些,彷彿自己也有了那種經歷感觸。
李霽淡淡地一勾嘴角——只是勾起嘴角而已,連笑容亦算不上,神色有些刻意的疏離:“多謝賀舍人關心。想來再安心休養幾日,便無甚大礙了。”
賀連看出他的疏離,神色有些黯然,囁嚅着還欲說些什麼,李霽卻不客氣的繞過他,奔着自己的桌案去了。
他此番來不過是整理一下幾日的文案。雖說公務都有人替他辦了,然而他歇過十日之後還是要回中書省的,總要了解這幾日的大致事務。
他這邊慢條斯理地翻閱着公文,兩道目光時不時在他身上掃過,一道光明正大,一道偷偷摸摸——光明正大的是周俊臣,偷偷摸摸的卻是是賀連。
周俊臣嘴角噙着笑,一副志得意滿的神色,一雙煙波水媚的眼睛不避諱地打量着李霽,偶爾李霽回視過去,他也不躲不避,大大方方地含笑點頭:“李大人可要注意身子,若是累壞了,只怕有人心疼的緊。”神情寫滿了挑釁。
李霽看着他小人得志的神情,暗自嗤笑了一聲,心中大罵:庸才!
面子上卻是無缺可挑地回笑寒暄:“多謝周大人關心。”
賀連的心思全不在公文上,一道空白的詔書擺在面前,過了半晌也未着一字。時不時欲言又止地偷眼瞧瞧李霽,又兀自嘆了口氣,將話吞了回去。
李霽費了一炷香的時間總算理完了公文,慢吞吞地收拾了一番,起身向外走。
走出不遠,果然聽見身後腳步蹬蹬,有人追了上來。
李霽轉過身,冷眼淺笑:“賀舍人還有什麼事麼?”
賀連漲紅了臉,小心翼翼地低聲道:“李……我可以叫你李兄麼?”
李霽四處看了看,眼下雖說出了辦公的廂房,卻還未走出中書省的府門,周邊四處有官員走動。他神色無波無瀾:“若是私下裡倒也無妨。本官比賀舍人小了數年,舍人若是不嫌棄,以後便稱本官一聲賢弟罷。”
賀連苦笑:“是,李大人……大人上回請了下官一頓,下官一直尋思着若有機會也能請李大人一回。不知李大人後日可有時間?”說罷垂着頭不敢正視李霽,神色糾結地支吾道:“若是李,李大人身體不適……”
李霽心下了然。後日便是自己規劃了許久的七夕佳節,不待賀連說完便打斷道:“本官身體倒是無礙……”
賀連猛地擡起頭,一臉不可思議的驚喜之狀。
李霽胸口又疼了疼,努力掩去不忍之色,笑得燦若桃花:“只是本官早已有約了。後日可是七夕佳節……賀舍人竟然忘了,莫非沒有佳人陪伴?”
賀連眉心猛地一揪,竟是顫聲的說不出話來。
周邊早有一些人刻意放緩了步子狀似不經意地偷聽着兩人談話。聽李霽此言一出,當即有大膽不羈之人湊上來調笑:“咦?李大人雖說年紀輕輕未有家室,沒想到已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姑娘,李大人打算什麼時候請下官們喝喝喜酒沾點喜氣?”
李霽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想起那日春光溢室的清晨,又想起顧東旭流淌的線條與他臀上桃花瓣狀的青記,竟是臉色緋紅。
衆人見他羞澀,愈發膽大了起來,原本在一旁偷偷觀看的官員也壯起膽子湊了上來一道說笑。只賀連一人臉色垮的不能再垮。
李霽被衆人簇擁着,餘光狀似不經歷的掃過垂着頭苦笑的賀連,心底暗歎了一口氣:莫要怪我,感情便是要狠一些,人才好清醒的早一些,長痛總不如短痛。
眼中流光溢彩,情思暗涌,笑得煞是明媚動人:“本官自小便常常有一個夢境,乃一位得道高人託夢傳天機,說本官的那位有緣之人……臀上一塊青色胎記,狀似桃花。本官近日,果真是遇到了。故曰天緣天緣,天定緣分,真是不可不信。”
衆人即刻譁然,沸作一鍋粥:“李大人出手夠快,沒想到已進展到這個地步了!那這喜宴今年我等是勢必要吃的了!”
更有膽大者嬉笑:“莫非李大人要同小李公子滿月宴一道擺了?”
人羣之中,惟賀連一人臉色鐵青,猛地深吸了兩口氣,胸口悶疼的幾乎站不住去。
衆人圍聚,難免將周邊的空氣弄的稀薄渾濁。李霽本就是強顏歡笑,太陽穴的青筋一抽一抽,思緒越來越不清明。他撐起神智,幾乎是有些失態的撥開衆人,猛吸了兩口清新的空氣,轉身道歉:“本官身體尚未痊癒,今日便先行離開了。等諸位都有空的時日,本官自請衆人來聚,權作賠罪。”
諸人瞧出他神色不對,也只得訕訕散去了。這時辰應是辦公之時,中書省衆人皆懼周俊臣的陰陽怪氣與心狠手辣,原本都是老老實實不敢造次的。今日是見李霽在此,一時忘了形,難得周俊臣竟沒有出聲斥責。
李霽好容易平穩了呼吸,刻意忽視了那抹幽怨的眼神,穩住步子頭也不回地出了中書省。
他坐在緩慢而平穩的轎子上,想起後日的計劃,眉眼彎作霽虹,擡起豔紅的衣袂遮了半張笑靨,自語道:“看來這兩日,還是少用幾頓膳食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