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外牆高近三丈,幾乎將府中圍的密不見光,可說是這京城裡外牆最高的府邸,連皇宮也自嘆不如。
從外圍看周府低調簡潔,素樸的玄青色木質大門上頭掛了塊七尺寬的黑底匾額,用正楷鎏金字體書了“周府”二字,匾額上不染纖塵,應是這處老宅極少新近的物事之一。
府外門欄上雕花紋龍鮮少,門外鎮了兩隻面目猙獰的石獅,石獅成色較新,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可圈可點之處。
若不是知情人走過,也只當是哪戶沒落大家,牆上斑駁密佈的青藤也無人去管,甚至這府裡陰氣沉沉,像是府中已故的主人有什麼冤情不得抒發,怨靈盤居。
進了府門往裡走,地勢結構同一般的大宅並無甚區別,只是院中植的都是參天巨樹,日光只得見縫插針的落進來。整個府邸昏暗幽沉,氣氛壓抑的叫人難受。
府外與府內是日夜之別,內堂與大院又是天地之別。
府中一切盡是老物,甚至客房處蜘網密結、磚瓦破落,像是曾被人洗劫過,卻也無人去整掃。而周俊臣的臥房與辦事的內堂連在一道,兩處屋內都是以金砌牆,珠寶粉飾,陰暗的光線裡透着詭異的光彩,叫人毛骨悚然。
主人眼下就坐在內堂中,細至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端起一個紫砂茶杯,移到面前,揭開茶蓋嗅了嗅:“噢?那他現在人在何處?”
他的聲音像是摻了□□的冰糖,一聲聲敲在耳膜中,跪在地上的黑衣人不禁微微眯眼:“被李霽帶回李忠儒的府上去了。”
周俊臣一雙眼尾上吊的狹長鳳目盯着杯中騰起的白霧有些出神:“徐溪月……李霽……”
黑衣人微微擡眼,坐上人脣色明豔如血,皮膚白到病態,下頜收攏,面相陰柔,濃烈的讓人不敢多看。只是這張近乎女氣的臉上掩飾般刻意蓄了些鬍子,瞧着並不添英氣,反倒是有些奇怪。
周俊臣的臉氤氳在水汽中,眼睛若有似無的掃了黑衣人一眼,後者驟然回過神來,猛地移開視線盯住地面:“大人接下來打算怎麼做?不如屬下派人潛進李府去……”
周俊臣輕哼了一聲打斷他:“去殺了他?你以爲他手上若沒有足夠把握的保命符怎麼敢四處宣揚自己就是徐溪月,難不成是等着你這個蠢貨去殺他麼?!”
黑衣人一頓,頭埋的更低:“屬下愚鈍。屬下以爲他只是救人心切才……那大人的意思是?”
周俊臣將杯子湊到脣邊抿了一口,驟然一揚手,溫熱的茶水灑了一地,茶杯的碎片與翠綠的茶葉凌亂的落在羊毛毯上,有一些濺落在黑衣人身上,他也不敢躲閃。
周俊臣聲音尖銳的像是要刺破什麼:“來人!把採購茶葉的賤人給本大人提上來!!”
不一會便有兩個侍衛提着一個粗衣短褐的人進到內堂,也不顧地上的碎渣便將人向地上一丟。內堂的地上原本鋪了厚厚的羊毛地毯,便是摔上去也不疼,只是那下人的胳膊正巧紮在碎瓷上,疼的臉色一白,也不敢嚷出聲來,伏在地上抖若篩糠:“大人……”
周俊臣臉色陰沉:“這是什麼貨色?值多少銀子?”
那下人面色慘白,語帶哭腔:“二,二百……”
周俊臣不耐煩的打斷:“噢?”
那人已將將哭了出來,跪在地上將頭一陣猛磕:“小人知錯了,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
周俊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本大人只問你這茶多少銀子。”
那人一面磕頭一面顫聲道:“二十兩銀子一兩,小人在天茶閣買的……”
周俊臣冷笑,突然站起身走到那人面前蹲下,指節擡起他的下巴:“二十兩銀子一兩的茶葉,不如拿去喂狗……你把本大人當什麼了?!”
指上加力,捏的那人五官扭曲了也只顧求饒:“大人饒命……”
周俊臣鬆了手,皺着眉頭轉身向方纔坐的位置走去:“真吵。拖下去砍了,屍體扔到後院去喂狗罷。”
一羣侍衛也不驚詫,一個手刀將還在驚呼的下人劈暈了,拎着胳膊提了出去。
黑衣人一直跪着,直待周圍的人全走了,這才小心翼翼跪着前行了兩步:“大人,我替您包紮一下您的腳吧。”
方纔周俊臣一直赤着腳,來回走動的時候不慎踩了地上的碎瓷,猩紅的血跡斑斑點點沾在純白的羊毛毯上,卻也不見他皺眉,像是不曾留意一般:“不急。那個人怎麼樣了,眼下可還有氣?”
黑衣人怔了怔,點頭道:“還有一口氣,正關在後院的密房裡,屬下依舊讓人每餐送飯去。”
周俊臣滿意地點點頭:“我早就曉得他會留一手,才暫且留他一條性命。沒想到他本事不小,還牽了個李霽進來。”
黑衣人猶猶豫豫的開口:“大人,李霽那小子會不會已經知道了?若是他知道了那件事,只怕皇上也要曉得。”
周俊臣不甚在意的搖搖頭:“他若是敢說出去,就不必四處揚名,等着我去找他了。李霽大約只是個變數,聽說他是在路上偷了李霽的馬和令牌才進的了京城,想他也不敢胡亂說什麼。曲英,信送出去了沒有?”
黑衣人面色凝重的搖頭:“恐怕是我們小看了那小皇帝。我先後派了七八人僞裝或是趁夜偷翻出城,竟沒有一個成功的。皇上不知從何處調來一批高手,屬下請了天青堂首席高手去試探,竟都被他們無聲無息的殺了。”
周俊臣蹙眉:“人送不出去,鴿子都不行麼?”
黑衣人搖頭:“皇上在城牆上伏了一羣射手,連往來的麻雀烏鴉都統統被射下來了。屬下試着飛了五隻最壯的信鴿,都被射落了。”
周俊臣虛起眼咬了咬脣,脣色更顯猩紅:“那些死人和死鳥身上不會被他們搜出什麼麼?”
黑衣人道:“大人放心,那些都是屬下派去探路的,並沒有真的將信放在他們身上。只是這幾回試探恐怕會引得皇上更加疑心。”
周俊臣驟怒,將金鑲邊的紅木桌子猛地掀了,胸口激動的上下起伏,蒼白的臉上總算有些血色:“廢物!統統都是廢物!連那個廢物皇帝都能騎到我頭上來了,你讓我坐在這邊等死不成?!”說話間一腳踹在曲英身上,將他踢的一個踉蹌險些跪不穩。
血跡沾在曲英的夜行衣上並不明顯,周俊臣擡腳間瑩白如雪的腳掌上殷紅的血跡卻是萬分扎眼。曲英皺眉,正過身子繼續跪着:“大人,讓屬下先替你包紮一下罷。”
周俊臣猛地喘了兩口,氣息總算平穩了一些,頹然揮手:“你去取藥,順便叫人來將這裡污了的地毯都拿去燒了,換上波斯新近的那匹來。”
曲英嘆了口氣,跪得久了腿腳有些發麻,起身也較爲緩慢,不動聲色的揉了揉腿腳退下了。
周俊臣要用的自然是京裡最貴的藥,不見得比李霽的好,卻一定比李霽的貴。
徐溪月看了看已經結痂的手,瘙癢又不敢去撓,不免嘆了口氣:“真是糟蹋了。這麼好的藥就被那隻花山雞用來抹臉上屁大的小傷。奢侈,真奢侈。”
用力一撐跳上牆頭,粗糙的牆壁摩挲掌心緩解了一些瘙癢,卻又蹭破了剛結上的皮肉,疼的徐溪月直抽氣,摸了摸懷中剛到手的去腐生肌膏,搖頭嘆道:“又要浪費了。”
他戀戀不捨的回頭最後看了一眼李家大宅:“哼,總有一天老子也能住上那麼大的府苑,等老子尋到那冤家,一定買一座更大的莊園,快活到死。”說罷就從牆頭上跳了下去,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