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一直睡到太陽升起老高,這才迷迷糊糊地醒來。
酒真不是好東西。
喝時不好喝,喝完還頭暈。
他艱難地坐直了身子,開始呼吸吐納。
丹田內氣涌動而出,順着十二正經與奇經八脈中的陽維經流動,引導着他機體內每一個細胞,讓它們變得更有活力。
得到了天地之氣的滋養,他周身細胞都變得更爲活躍。
轉眼之間,宿醉的感覺就變輕了許多,他再堅持練了幾分鐘氣,不適感就完全消失不見了。
他下了牀,來到窗前,看到樓外的院子裡,凌瀟瀟正和姑娘們一起圍坐聊天喝茶。
敲門聲輕輕響起,他走過去打開門,見是風華絕倫。
“醒了?”風華絕倫衝他笑笑。
“您請進。”那十急忙讓開門。
風華絕倫走了進來,一直走到窗前,看着外面。
“九兒姑娘很像瀟瀟年輕的時候。”他忍不住說。
“如果她們真的這麼像……”那十走了過來,想了想後說:“那您真是辛苦。”
風華絕倫笑了:“彼此彼此。”
“不一樣吧。”那十說,“她是我妹,我有時候可以用哥哥的威嚴來嚇她,小時候還打她屁股。但愛人之間,恐怕不能這樣吧?”
“倒也是。”風華絕倫點了點頭。“只能哄着,明知她不對,也得讓着。”
“真的謝謝你。”他說,“如果昨天她出了什麼事,我不敢想象我只身一人,還有沒有勇氣繼續活着。”
“她那脾氣和性子……”那十忍不住說,“您不能光寵着她,有時也得管一管。”
風華絕倫沒有接話。
“昨天的襲擊,你怎麼看?”他問那十。
“你們大家族裡自己的事,我不大方便插言吧?”那十說。
風華絕倫轉頭看他,目光灼灼。
“你也認爲是這是風家內部的事?”他問。
那十搖頭:“我沒想太多。只是覺得,如果有人有能力將自己的奸細派到夫人身邊,還能得到她的信任成爲她的貼身保鏢,這人就一定不會是外人。”
“何以見得?”風華絕倫認真地問。
“只有完全掌握夫人喜好和脾性的人,才能指導這些奸細,教會他們怎樣取得夫人的青睞和信任。”那十說。
風華絕倫緩緩點頭:“有道理!”
他看着窗外正在談笑的凌瀟瀟,有些惆悵。
“請你來,其實並不是爲了小凌。”他說。“你是聰明人,所以我不想和你動什麼心思,那很愚蠢。”
那十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風家是個歷史悠久的大族。”風華絕倫說,“這種大家族之所以能屹立不倒,是因爲它有一套成型的規矩。其中之一,就是長子繼承製。家族的歷代族長只能是長子,其餘分支必須無條件服從,讓出家族的領導權,甘心聽命於族長,離開風家,到外面去開枝散葉,壯大風家的實力。”
他望着窗外美麗的草地,忍不住說:“可是,誰願意離開自己從小生長的家,誰願意把管理自己下達命令的權力,拱手交給別人?”
“您是次子。”那十說。
“但卻是這一代裡最有希望繼承族長位的人。”風華絕倫說。
“我大哥是一個愚蠢的莽夫,只知道享樂和蠻幹,沒有頭腦;三弟從小受寵,結果被寵成了紈絝。胡鬧一個頂倆,做事情……”
他搖頭嘆氣。
“父親是個睿智的人——雖然他對於教育子女真的不在行。所以他覺得,如果將家族交到大哥手裡,可能會毀掉這個歷史悠久的家族。而當他透出想讓我接班的意思後,我三弟就也動了心。於是,我身上既承擔了大哥的憤怒,又承擔了三弟的嫉妒。父親因此開始動搖,所以始終沒有表態。”他說。
“您認爲昨天的襲擊,是他們策劃的?”那十問。
“如果是,你覺得他們的目標是誰?”風華絕倫問。
“那我得先問問您,他們兩家的子嗣都怎麼樣。”那十說。
風華絕倫大讚:“問的好!他們兩人繼承了家父不懂教育子女的缺點,大哥家的兒子像三弟一樣只知道胡鬧,三弟家的兒子則像大哥一樣只知道蠻幹。”
那十笑了:“不會兩家生兒子時,互相抱錯了吧?”
風華絕倫笑。
“大家族裡,互相學習是常事。”他說,“只不過有時學去的,只是那些骯髒的手段和愚蠢和行爲,卻少有睿智。”
那十不語。
看這小城,看這莊園,看這豪宅。
金玉其外,真是華麗。
可惜,不過也是敗絮其中,其實和鐵渣街一樣骯髒、黑暗。
這就是世界的本質?
那十有些疑惑。
他想起了老酒鬼說的一些話。
“這麼說,如果是他們的話,目標應該是風凌。”那十說。
“爲什麼?”風華絕倫問。
“好兒子加上好孫子,能確定風家在未來兩代裡不倒。”那十說。“您的父親既然是睿智的人,當然懂得如何選擇才能爲家族獲得最大的利益。他們顯然也看懂了這一點,所以決定除掉風凌,這樣,您這邊的籌碼就少了大半,您父親的決心就會被動搖大半。到時如果您因爲痛失愛子而消沉不振,那剩下的一半就也沒了。”
風華絕倫緩緩點頭:“有道理。”
“您父親現在是什麼意思?”那十問,然後說:“我覺得這種事上,他應該果斷些。不然拖的時間越長,三子直接撕破臉互相殘殺的機率就越大。”
“他也想立刻定下接班人。”風華絕倫苦笑,“可惜,卻沒有辦法決斷了。”
“爲什麼?”那十問。
“這就是內子將你請來的原因。”風華絕倫說,“家父在半年前中了一種毒,現在已經癱瘓在輪椅中,除了眼睛可以眨,全身哪都動不了。”
那十怔住。
“他們也太狠了吧?”半晌後,他忍不住說。
風華絕倫眼裡放光。
“你也認爲是他們下的毒?”他追問。
“不然還能是誰?”那十說。
“可憑他們的智慧,應該想不出這麼周密完美的計劃,就算下毒,恐怕也會失敗。”風華絕倫說,“因爲風家對族長的保護,已經很無微不至了。”
“所以更應該是他們。”那十說,“外人根本沒有機會。”
“當時另一個大族,正跟風家對峙。”風華絕倫說,“所以誰都以爲,這是另一個家族下的毒手。”
“別扯了。”那十搖頭,“既然在對峙,雙方當然會全力防備對方,哪能這麼容易下手?”
“可問題是,那之前父親在家宴中,曾經很隱含地表示,自己想遵從祖制。”風華絕倫說,“他當時的意思大致是:祖制如此,自然有它的道理,可以避免兄弟相殘。他不想看到那種場面,所以決定還是按規矩辦事。”
“那更有可能是他們了。”那十說。
“爲什麼?”
“這好推導:您大哥和三弟既然遠不如您,那憑他們的能力,自然根本威脅不到您。相反,今天夫人差一點就出了事,說明他們的能力很強。這不合理。反推過去,唯一的解釋是他們背後另有高人。如果我是那個站在他們背後的人,我會懷疑您的父親已經察覺到了我的存在,說這番話是爲穩定局面,讓依靠我的人放鬆警惕,然後反擊將我挖出來幹掉。所以我必須儘快下手。您大哥就算聽懂了您父親的話也沒用,我會誘惑他——如果老爺子倒下,族裡就沒人能作主,那麼一切自然全遵從祖制,您大哥就能穩穩地立刻坐上族長寶座,還可以不怕夜長夢多;面對您三弟時,我可以對他說:如果真的按您父親的意思辦,他奪族長大位的機會肯定就徹底丟了,所以必須提前下手,趁老爺子做出決定前,攪混這潭水。”
那十一氣說完,看着風華絕倫。
“那你的所圖,又是什麼?”風華絕倫問。
“當然是把這個家族掌握在自己手中。”那十說,“不然我費這麼大力氣幹什麼?”
風華絕倫看着那十,有些意外,又有些驚喜。
他隱約覺得遇到了知音。
兒子還太年輕,許多事自己沒法跟他說,或是說了他也不能完全理解。
妻子太倔強,認定的事,雖然嘴上不反駁,但心裡卻一直堅持,不肯相信他的分析。
那十這個年輕人……
真是太可愛了!
也真是太厲害了!
他不過才十六七歲大吧?
怎麼就能根據我家的情況,分析出一個這麼可怕又這麼合理的陰謀?
“半年來,我一直在尋找名醫。”風華絕倫定了定神後,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他說:“家裡的醫生多到已經可以開設一家醫院了。他們每天都在嘗試不同的方法,但卻從沒成功過。父親變成了一尊沉默的雕像,除了眼神,沒辦法用任何手段與我們交流。但眼神又能做些什麼呢?”
他嘆了口氣。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從一本古籍中發現了銀針醫療術,發現古人經常用它來治病。這引起了我的好奇。”他說,“書中記載,遠古時代的先民,幾乎可以用這種醫術治一切病,不論是內裡的臟器衰敗,還是外來的毒素侵害。我曾爲此激動,但隨後又因爲尋不到真正懂這門技藝的人而失望。我以爲那只是傳說,直到你打傷了小凌後,開始用銀針醫療術爲他治傷。”
他看着那十,眼裡有激動的光在閃爍。
“我想求你,救救我的父親。”他真誠而謙恭地說。
然後,單膝向着那十跪倒。
那十看着他,心潮起伏。
他突然想起了十二歲時的自己。
那時,他曾跪在醫生的門前,痛哭着說出相同聽話。
“求您救救我的父親!”
一時間,他有些恍惚。
大貴族的家事,充滿了骯髒與靡爛,表面的明麗背後,是比底層世界還要邪惡的污穢。
他不喜歡。
他看不慣。
但眼前人沒有求他幫自己奪得家主之位,沒有讓他幫自己分析敵人的情況,也沒有將他拉攏到身邊,作爲一個針對敵人的武器。
他只是求自己救他的父親。
“如果我治好了他,他會相信自己是被兩個兒子害的嗎?”那十問。
風華絕倫搖頭:“家父雖然睿智,但在女子問題上,愚蠢固執得像個孩子。更何況,你也說了,他們背後還有高手。”
“那麼治好他,對你有什麼好處?”那十問。
“我可以重新擁有那個我熟悉的父親。”風華絕倫說,“而我的父親,也不用再像個廢人一樣,只能蜷縮在輪椅裡。我不管家族的未來如何,因爲家族的概念太大,我掌握不住。我只擔心我家的未來——父親、我、妻子和小凌加在一起,纔是我所愛的家,纔是我最想守護的寶物。”
“我可以試試。”那十說。“盡全力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