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
路燈亮起。
德波大廈的景觀燈也亮起,將大廈映照得金碧輝煌,彷彿一座黃金塔。
那些“劣等種”站了大半天,此時都很疲憊,安靜地坐了下來,吃着隨身攜帶的乾糧。
這麼多人,飲食是問題,排泄也是問題。
他們想借用周圍店鋪的廁所,卻被一張張憤怒的臉和緊閉的門拒絕。於是他們只好跑到暗巷裡,或是草地上,或是街區公園中。
很快,這座街區就變得臭氣熏天。
許多人躲在店裡高聲抱怨,氣憤地罵這羣劣等種毫無素質。
許多記者搶着拍這樣的畫面,然後寫出種種貶低他們的新聞稿。
那十站在路燈邊,取出自己的證件仔細看。
他在證件上看到了一個充當背景的“優”字。
優?
這代表着什麼意思?
伏等種?
這又是根據什麼來劃分的?
他回憶着在警察局中的經歷,自己並沒有接受什麼檢查,只是照相、報上詳細情況,如此而已。
我之所以成爲優等種,只是因爲是羅醒帶我去辦的證件?
那麼他們又爲什麼會變成劣等種?
肖婷也湊過來看證件,很快也發現了這個之前她沒注意到的細節。
“爲什麼他們是劣等?”她一臉不解。
“問問就知道了。”那十拉着她向前去,來到街區公園。
街區公園裡,有好多“劣等種”鋪了毯子,坐在地上。有人太累了,就倒在毯子上沉沉睡着。
見到有人過來,他們有些戒備,也有些驚慌。
“是你們?”這時有人迎了過來,是那個抱着孩子的少婦。
“你們沒事吧?”她關切地問。
那十搖頭:“沒事。是他持槍威脅在先,我是正當防衛。”
少婦鬆了一口氣:“那可太好了。”
周圍的人們驚愕地看着這一對對“劣等種”態度友好的少男少女,似乎不敢相信約城裡還有對他們如此友善的人。
“你們晚上就住這裡?”肖婷問。
少婦點頭:“這裡挺好了,起碼有草地,不像街上那麼硬。”
那十環顧四周,發現在這裡鋪開毯子休息的,都是老弱婦孺。那些男人們則守在德波大廈周圍的廣場或街道上,直接坐或躺在堅硬的地面上。
很是辛苦。
“能和你聊聊嗎?”那十問少婦。
“好……”少婦有點驚訝,但還是將兩人請到自己休息的毯子上坐下。
“有些髒。”她害羞地說。
“沒事。”那十笑笑,直接坐了上去。
肖婷看着少婦懷裡的孩子,小傢伙眨着眼睛,正在啃着一塊硬餅。她突然覺得心酸,站了起來說:“你們先聊,我去去就回。”
那十猜到她的心思,於是點頭。
有老人好奇地望着他,他衝周圍這些好奇的人笑了笑。
“問個不大友好的問題。”那十低聲問:“你們……爲什麼會被稱爲劣等種?”
少婦有些驚訝。
“抱歉。”那十說,“我其實是從國外鄉下來的,剛來這裡不久,許多東西都不明白。”
少婦有些猶豫,似乎是不想說,但因爲眼前是恩人,所以又不能不說,於是許久後才說:“在聯邦,人一生下來,就要做人種檢測,符合標準的就是優等人,不符合標準的,就是劣等種了。”
那十怔住。
人的優劣,竟然可以在出生時就分辨出來?
這是什麼樣的標準?又是誰來制定的?
更令那十感覺難以接受的,還是稱呼。
符合標準的叫優等“人”。
不符合標準的叫劣等“種”。
這樣的稱呼,反應出的是發自內心的歧視——他們甚至都不想承認對方和自己是同類。
可是,同樣的人類嬰兒,憑什麼你就是優等,我就是劣等?
那十無法理解。
“如果不能成爲優等,會怎麼樣?”那十問。
“會受到歧視,被剝奪許多權力,也會被所有人瞧不起。”少婦說,“不論是找工作還是讀書,都會被與優等人區別開,甚至沒辦法讀書工作。”
“所以德波給了你們工作的機會,你們就立刻去了?”那十問。
少婦點頭:“我們……其實一開始是很感激他的。”
“後來呢?”那十問。
“是這樣的。”有老人湊了過來,低聲說:“他一開始允諾我們,會支付我們相當於優等人工人三分之一的薪水。這對我們來說,確實是好事,因爲別人招工,只會付給我們優等人四分之一的薪水。可工程開始後,他就一直拖欠着我們,只是爲了讓我們不至於生活不下去,才勉強發一點薪水。工程完成後,我們算了算,每人到手的只有他允諾薪水的四分之一不到……我們是實在活不下去了,所以才硬着頭皮來找他討薪。”
那十感覺心底生起了一團怒火。
一樣的人,薪水待遇竟然會有這麼大的差別?
優等人到底優在哪裡?爲什麼同樣都是做工,都是從事體力勞動,這些“劣等種”的收入卻只有他們的四分之一?
更可惡的是,那個口口聲聲說自己給了劣等種機會的德波,原來到最後,付給他們的不過是允諾薪水的四分之一不到!
這已經不僅是剝削,而是赤裸裸的欺詐!
“真的是這樣?”他問。
“是的。”更多的老人聚了過來,紛紛點頭。
“年輕人,我們說話沒人相信,甚至沒人會來聽。”一位老人說,“你是個好心人,如果你能將我們的事告訴更多的人,我們會感激不盡。”
“許多人在等着這筆錢救命呢。”又一個老人說,“有了這筆錢,許多人就能支付醫治費,許多人就能買到房子有個家,許多人就能讓孩子有書可讀,許多人就不至於要被餓死……”
“請你們說得更多些。”那十點頭。
更多的人聚了過來,依次向那十訴說。
那十這才知道,那龐大的工程耗時三年,將近一萬名劣等種勞工沒沒夜,每天平均工作十六七個小時,才順利完成。許多人因爲貧窮,家庭已經接近破滅的邊緣,都在等着德波結清這筆工資,才能讓家庭存續,讓家人活下來。
這時肖婷回來,手裡拿着餅乾、牛奶。她將這些東西塞到少婦手中,讓她給孩子吃。
少婦哭了,她說從來沒有人對他們這麼好。
許多老人也流下了眼淚。
那十靜靜坐在那裡,擡頭看天。
天上,夜幕深沉。
這裡擁有更高的文明,更先進的科技,更發達的經濟,更完美的體制。
但爲什麼他卻又想起了鐵渣街?
不,這裡甚至還不如鐵渣街!
“你們放心。”那十說,“我一定盡力幫你們將這件事傳遍整個約城,甚至是整個聯邦!”
他拉着肖婷離開,到附近的超市,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購買了毯子和食物,送到了公園。
面對加起來超過兩萬之數的勞工及其家屬,他的這一點幫助幾乎無濟於事。
“我們要怎麼做?”肖婷看着這些可憐人,心裡很是難過。
“找報社。”那十說,“這樣的新聞,應該會有人樂於報道的。”
“好!”肖婷點頭。
回到旅館,那十找來了地圖冊,開始尋找知名的報社。
約城的報社有十多家,有大有小,有的報紙能買遍整個聯邦,有的只在約城某幾個街區裡傳播。
那十找到了最大的一家,第二天一早,就和肖婷一起趕了過去。
在得知那十手裡有爆炸性的大新聞後,主編親自接見了他。
“是什麼樣的新聞呢?”主編關好門,有些興奮,也有些緊張地問。
“關於非優等人的新聞。”那十說,“他們圍困德波大廈,內有隱情。您一定會想知道。”
“是什麼隱情?”主編注意到了那十對這些人的稱呼,因此微微皺眉。
“是這樣的。”那十仔細地說:“德波並非什麼善人,而只是一個奸商。他先利用優等人與非優等人之間薪水的差價,擡高薪水大量吸引大量勞工,然後再食言而肥,在工程完工後拖欠薪水。據說,他實際支付給工人們的薪水,連許諾的四分之一都不到……”
“你到底想說什麼?”主編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德波是一個詐騙犯!”肖婷忍不住說,“你們應該報道他的惡行,讓所有人知道!”
“等等。”主編皺眉看着兩人,“你們這是想……替劣等種說話,打擊行善的德波先生?”
“他們並不劣等!”肖婷激動地說。“德波也不是善人!”
“滾出去!”主編指着門外,陰沉着臉。“我不歡迎墮落的社會敗類!”
“你說誰是敗類?”那十也陰沉着臉問。
“我不是特指你們。”主編說,“我指的是任何同情這羣劣等垃圾的人!這樣的人,真不配擁有優等人的稱號,我覺得政府應該設定法律,剝奪這些愚蠢濫情者的……”
不及他說完,那十起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一道內力傳了過去,主編半個身子立時僵硬,張大了嘴啊啊着,卻說不出話來。
“看來我們得換一家報社了。”那十鬆開手,任主編僵硬在那裡,拉着肖婷走了出去。
“女士。”在辦公室外,他禮貌地對門外辦公室裡的秘書說:“主編先生說,他有些疲倦,需要好好睡一覺,讓我轉告您一聲:今天一天,他什麼人也不見,誰都不要打擾他。否則,他會給對方一點顏色看看。”
“好的。”秘書點頭。
“他不會就這麼僵硬到死吧?”出門後,肖婷有些擔憂地問。
“天黑前就好了。”那十說,“但願他早飯沒吃太飽,之前也沒喝太多水。”
“什麼意思?”肖婷不解。
那十隻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