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翰林院的檢討冷冷地瞄了張和尚一眼,紋絲不動。
張和尚右手五指已經攥成了拳頭,冷森森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翰林院檢討冷然道:“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翰林院檢討方以智!”
“方以智?”
張和尚的眉頭霎時蹙緊了,這名字聽着有些耳熟,好像聽將軍說起來。
想到這裡,張和尚忍不住回頭看王樸,王樸正好也聽到了方以智的聲音,趕緊打個手勢示意張和尚別動手,把人帶過去。
這個方以智雖然只是個小小的正七品翰林院檢討,卻是當初王樸點名想要的人,孫傳庭爲此還曾經上了道奏疏向崇禎帝要人,只可惜崇禎帝沒有準奏放人,沒想到今天居然在流賊的大牢裡遇上了。
張和尚擺了擺腦袋,冷然道:“我們老大請你過去。”
方以智悶哼了一聲,轉過頭去沒有理會。
張和尚嘿了一聲,張開大手拎住了方以智的衣領把他拎小雞一樣拎了起來,方以智身材瘦削、四肢不勤,是那種典型的書生,怎麼會是張和尚的對手?整個人一下子就被拎起空中,怎麼掙扎也掙不脫張和尚的大手。
其餘的二十幾個京官見狀早已經嚇得屁滾尿流,誰敢阻止?
張和尚拎着方以智大步走到王樸面前。一鬆手就把方以智扔在了草堆上。方以智正要破口大罵時。王樸低聲說道:“方檢討。你想連累太子爺嗎?”
“你是誰?”方以智臉色一變。凝聲說道。“怎知太子爺在這裡?”
其實方以智是認識王樸地。崇禎帝爲了王樸曾兩次筵請京中大小官員。方以智都出席了。他是見過王樸地。只不過王樸現在故意把頭髮弄得篷亂。又在臉上抹了灰泥。所以一下子纔沒有認出來。
王樸淡淡一笑。不答反問道:“你看我是誰?”
方以智仔細一看就把王樸認了出來。霎時臉色一變。低聲道:“王將軍?”
“方檢討。”王樸輕輕頷首。問道。“除了你。這裡還有沒有人認識太子爺?”
“幾乎都認得。”方以智道,“太子常來翰林院講讀,每次一坐就是一整天,所以翰林院裡的人大多識得太子。”
“糟糕。”王樸皺眉道。“剛纔除了你還有誰認出了太子?”
方以智想了想,搖頭道:“這個好像沒了,下官剛纔也只是心裡有所懷疑而已,並不敢確定就是太子。”
“你就呆在這裡吧!”王樸低聲道,“今天晚上會有人來接應我們,到時候你和我們一起走。”
是夜。牛金星行邸。一名心腹幕僚匆匆進了書房,低聲說道:“丞相,周奎臨死前曾說他看到了太子朱慈、定王朱慈炯和永王朱慈,他們跟長平公主還有殘明南京提督王樸在一起,就在他的國丈府外,還說高起潛就是王樸殺的。”
“什麼!?”牛金星一驚而起,怒道,“周奎死了都五天了,爲什麼到現在纔來報?”
“丞相。”幕僚叫屈道。“卑職也是剛剛纔知道,負責刑訊的那個傢伙當時多喝了幾杯,第二天就把這事給忘了,今天才想起來告訴卑職。”
“該死的!”牛金星怒道,“五天了,整整五天了!要是讓大王知道這件事。讓他知道王樸和太子他們是從我們手心裡溜走的,你我都得死!你知不知道太子朱慈對殘明來說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國祚地延續啊!只要太子不死,殘明故吏的心就不會散!”
“是。”幕僚聽得冷汗交流,低聲道,“丞相訓斥的是。”
“快。”牛金星急道,“馬上派人去查,一旦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即刻來報!”
“是。”
幕僚應了一聲,匆匆走了。
朝陽門關廂。流賊大牢。
黃得功懷抱着兩罈好酒進了牢房。沒等他呦喝,看守大牢的二十幾個流賊立刻就像見了腥地貓一樣圍了過來。要說這些流賊也是中途投降的大明官軍,待遇和黃得功他們差不多,每天也就配喝兩大碗清得能照出人影的米湯,酒肉那是想都別想。
這會見了黃得功懷裡的兩壇酒,一個個饞蟲早就被勾引出來了。
一個說:“老黃,這酒哪來的?”
另一個說:“見者有份,這酒你可不能一個人獨享。”
黃得功把剩下的幾個流賊也叫了過來,每人倒了一大碗,朗聲道:“他孃的,給大明朝賣命吃不上一頓稀的,給大順朝賣命還是隻配喝稀的,沒說地,要想吃好的喝好的,還得靠弟兄們自己想辦法,今兒老哥弄到兩罈好酒,與哥幾個一塊分享,來,都幹了!”
衆流賊轟然叫好,一仰脖子全乾了。
黃得功又給衆賊倒滿了,接着說道:“來,再幹一碗!”
衆賊又幹了,黃得功再倒,三碗下肚,二十幾個流賊就倒了一地,敢情這酒是事先下了蒙汗藥的,這些流賊全他媽的被藥倒了!
關在大牢裡的所有人,包括王樸他們還有那二十幾個京官全都翻身坐了起來。
黃得功從一名流賊身上取下鑰匙,打開鐵鎖,再解開兒臂粗地鐵鏈,沉重的牢門就打開了,那二十幾個京官見狀立刻蜂擁而上,準備奪門而出,黃得功冷不防吃了一驚,趕緊攔住牢門,低聲喝道:“你們要幹什麼?”
有個京官仆地跪了下來,向黃得功叩頭道:“好漢,放我們走吧。”
“做夢。”黃得功沉聲道,“外面就是流賊的大營,好幾千人守着呢,你們就算逃出了牢房。又怎麼逃出流賊的大營?”
“好漢,你有辦法帶我們出去的,對不對?”那京官叩頭不止,哀求道。“只要你帶我出去,我會報答你的,我給你銀子,哦不,我把我們龔家的祖產全都送給你!還有我的兩房小妾,都歸你!”
剩下的二十幾個京官全跪了下來,哀求道:“好漢,帶我們一起走吧。”
黃得功面露苦色,回頭向王樸望去。王樸眸子裡霎時掠過一絲不易察覺地寒芒,向身邊地張和尚使了個眼色,張和尚一聲呼哨,牢裡的二十幾名官軍將士霎時像虎狼般撲了上來,一人負責一個,就那麼一眨眼的功夫。那二十幾個京官全躺下了!
方以智色變道:“王將軍你這是幹什麼?就算不帶他們走也不用殺人呀?”
“他們死不了。”張和尚冷然道,“只不過會躺上兩個時辰罷了。”
王樸沒有理會方以智,低聲喝道:“快,大夥抓緊時間,換上流賊衣服。”
牛金星行邸天剛亮,幕僚就匆匆進了書房,向睡眼惺忪的牛金星稟道:“丞相,剛剛朝陽門守軍來報,收押在大牢裡地一夥犯人跑了!”
“犯人?”牛金星不高興道。“幾個犯人跑了也用得着稟報本相?多大點事!”
“丞相。”幕僚急道,“據下面地人說,那夥犯人有可能是南京來的官軍,而且和李巖帳前偏將荊茂成有些關係。”
“李巖?”牛金星一聽頓時來了精神,凝聲道,“這夥犯人和李巖有關係?”
“是的。”幕僚點頭道。“卑職已經查證過了,那夥犯人中間有個叫張和尚的,應該是殘明南京提督王樸手下的大將,李巖帳前偏將荊茂成和他好像挺熟的,本來都已經答應放人了,可又來了李巖的族弟李虎,就又把人給扣下了。”
“等等。”牛金星皺眉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幕僚道:“就是我軍進京地那天晚上。”
“我軍進京那晚?”牛金星沉吟道,“這個張和尚爲什麼會在那天晚上出現在朝陽門?莫非是王樸派他來地?王樸又爲什麼要派他來北京?難道是爲了救崇禎。或者說要救……咦。本相記得王樸好像是長平公主地駙馬,對吧?”
“沒錯。”幕僚道。“王樸還曾爲了陳圓圓抗過旨呢,此事天下皆知。”
“是了!”牛金星一拍大腿,斷然道,“看來這個張和尚是奉了王樸之命來救長平公主的,太子朱慈和永王、定王八成也和這傢伙在一起……啊呀,等等,之前你不是說周奎那老東西看到王樸也來北京了嗎?”
“對呀。”幕僚一拍腦門,叫道,“卑職可不就是爲了這個纔去調查地麼?這麼說王樸應該也在這夥人裡面,當時他們正要出城,卻被那個荊茂成截住了,然後又被李虎扣下了……啊呀丞相,得趕緊派人去追呀!”
“等等。”牛金星搖頭道,“不用追了。”
“不用追了?”幕僚愕然道,“這是爲什麼?”
牛金星臉上忽然掠過一絲陰森森的殺機,冷笑道:“因爲這事已經牽扯到了李巖!”
對於李巖和牛金星地過節,幕僚是心知肚明的,當時就回過味來,恍然道:“丞相是說……藉機除掉李巖?”
牛金星不是李巖,李巖視王樸爲義軍之心腹大患,可牛金星卻視李巖爲自己的心腹大患,對牛金星來說,王樸不是問題,李巖卻是直接威脅他將來入閣拜相的絆腳石,在流賊軍中,能被牛金星視爲威脅的人還真不多,而李巖就是頭一個。
爲了致李巖於死地,牛金星不惜放過王樸和朱慈。放了王樸和朱慈,牛金星不認爲殘明還能掀起什麼風浪,在他看來大順朝取代大明已經是天意不可違,只要解決了山海關的吳三桂,到時候再派一員上將領軍南征,就能以秋風掃落葉之勢蕩平江南。
北通州,漕運碼頭。
雖然流賊已經攻佔了通州,也留下了兩千守軍,可這夥守軍正在貫徹執行大順政府追髒助餉的“運動精神”。絕大部份人手已經派出去抓捕四里八鄉的土豪劣紳了,碼頭上只留了幾十號人看管,守衛非常鬆懈。
王樸留下的兩百多官軍還有十艘大型漕船就滯留在漕運碼頭,因爲他們現在地身份是漕幫的船伕。流賊並沒有爲難這些苦哈哈的“漕幫”漢子,不過漕船上的兩千石糧食卻全部被流賊徵走了。
黃得功手下地水師將領張顏麟和李昂就每天跟碼頭上的流賊軟磨硬泡,苦苦哀求他們發還糧食,說他們苦哈哈地“漕幫”只是負責運輸糧食而已,要是糧食沒有運到地頭就被截了,他們“漕幫”就得賠雙倍的糧食,這不是把人往絕路上逼嗎?
王樸他們從陸路逃到通州碼頭時,把守碼頭地流賊被張顏麟和李昂這兩個傢伙攪得不勝其煩,索性躲起來了。眼不見爲淨,王樸他們就不費吹灰之力上了漕船,等十艘漕船走了,守衛碼頭的流賊終於鬆了口氣,心想這羣煩人的玩意終於走了,這個世界清淨了。
上了漕船。王樸令三百官軍將士捨出死力撐船南下,一邊又放出信鴿向南京傳訊,俱言太子已經救出,半月之內肯定返回江南!
南京。
鳳陽總督馬士英已經表態,聲稱國不可一日無君,督促南京官員早日擁立新君,儘快給駐守江北的二十萬大軍分派糧餉!馬士英的公開表態極大地鼓舞了東林黨人的鬥志,史可法心中的顧慮也一掃而空。
馬士英表態地第二天,呂大器、姜曰廣以及錢謙益、張溥、周鑣、陳貞慧、吳應箕等東林黨人羣集兵部衙門(復社號稱小東林。與東林黨一脈相承),與史可法、馬士英商量擁立新君之事。
有了馬士英地支持,擁立新君已經是勢在必行了,就算高弘圖、孫傳庭反對也無濟於事了,除非孫傳庭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發動兵諫,不過史可法瞭解孫傳庭地爲人。孫傳庭不是個不識大體地人,國難當頭,他是不會這麼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的。
史可法發現高弘圖和孫傳庭沒有到場,環顧左右道:“高大人和孫大人爲何未到?”
左右回答道:“大人,卑職已經派人去請過了,不過兩位大人的家丁說,高大人和孫大人都病倒了。”
史可法愕然道:“都病倒了?”
“哪有這麼巧的事?”剛剛補入禮部爲主事地周鑣冷然道,“早不病晚不病,兩個人偏偏在今天同時病倒了。哼。高弘圖和孫傳庭分明是在故意推委!值此國難當頭,這兩個人不思爲朝廷效力。卻爲了個人私利無視大局,實在可恥。”
“周大人。”史可法皺眉道,“請不要背後妄加指謫,高大人和孫大人的人品本官還是知道的,他們絕不是這樣的人。”
馬士英道:“既然是這樣,那我們就不等高大人和孫大人了。”
“馬大人說的對。”新補禮部侍郎錢謙益手拈柳須,欣然道,“高大人、孫大人操勞國事病倒了,我們更應該挑起國事重擔纔是。”
“好吧。”史可法點了點頭,說道,“眼下有兩位藩王寓居南京,分別是福王和潞
“當然要立潞王!”史可法話未說完,周鑣就搶着說道,“潞王賢明盡人皆知,而福王卻少有賢名,下官以爲立賢爲上。”
周鑣話音方落,錢謙益、張溥等東林黨人紛紛點頭。
潞王朱常真的就比福王朱由崧賢明嗎?不好說!
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假如太子朱慈和永王朱慈炯、定王朱慈都遭了不幸,那麼福王朱由崧應該是大明皇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洪武帝對皇位繼承製度有明確的規定: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論血統,福王朱由崧是萬曆帝地親孫子,而潞王朱常不過是萬曆帝的侄子,而且還比崇禎帝長了一輩,大明的皇位怎麼排都輪不到潞王朱常頭上。
東林黨人擁立潞王朱常那是有原因的,因爲老福王朱常洵和東林黨人有過一段恩怨。
萬曆帝原本是打算立朱常洵爲太子的,可以高攀龍、左光斗爲首的東林黨人卻以“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地祖制據理力爭,非要逼萬曆帝立長子朱常洛爲太子,這場君臣之爭最終以東林黨人的勝利而告終,朱常洵因此沒有當成太子。
假如小福王朱由崧當上了皇帝,東林黨人擔心他會替老福王翻案,拿出萬曆年間的舊案來爲難東林黨人,所以才提出立潞王朱常,還給潞王編織了子烏虛有的“賢名”,其用心其實是不可告人的。
當東林黨人和馬士英聚集在兵部衙門商議擁立新君時,一隻信鴿撲翅着飛進了燕子磯提督行轅的後院閣樓,鑽進了一隻精緻的鴿籠裡,一雙雪白的皓腕伸了過來,從鴿子的腿上輕輕解下了小竹管,旋開蓋子,從裡面取出了一個小紙卷皓腕主人展開紙卷匆匆閱罷,語帶激動地喊道:“玉兒,快讓人套車,馬上去總督府。”
皓腕地主人當然就是柳輕煙,苦盼了十幾天終於盼來了王樸地音訊,柳輕煙懸到嗓子眼的一顆芳心終於落了地。
沒等柳輕煙離開提督行轅,孫傳庭就自己找上門來了。
王樸臨走之前跟孫傳庭說過,有什麼消息就會讓柳輕煙第一時間轉達給他,這幾天孫傳庭幾乎天天來提督行轅,等王樸地消息都快等瘋了!
剛剛又有人暗中傳來消息,馬士英和東林黨人齊聚史可法的兵部衙門,正在商量擁立新君之事,看來這次東林黨人是鐵了心要擁立新君了,假如王樸還沒有消息傳回來,讓東林黨人和馬士英把這鍋生米煮成了熟飯,那就一切都晚了。
“怎麼樣?”見了柳輕煙,孫傳庭急問道,“臭小子有消息了嗎?”
“有消息了。”柳輕煙喜道,“駙馬爺剛剛傳回消息,說他已經救出了公主殿下、太子還有兩位小王爺,眼在已經過了通州正晝夜兼程趕回南京,大概半個月後就能回來了!”
“還要半個月?”孫傳庭皺眉道,“臭小子這次辦事可真是不利索。”
柳輕煙道:“怕是中間出了什麼差錯,耽擱了罷。”
“不行。”孫傳庭道,“老夫得立刻把這個消息轉告給史可法他們,得讓他們知道太子還活着,正在趕來南京的路上!”
說罷,孫傳庭轉身就要走。
這時候,一把悅耳的嬌音從門外傳了進來:“孫大人,你這時候把這個消息透露給東林黨人,非但阻止不了他們擁立新君,只怕還會危及駙馬爺和太子他們的生命,別忘了現在整個江北可都控制在馬士英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