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五年十月,經過一個多月的行軍,孫傳庭、王樸和隨行的萬餘大軍終於進抵南京城外,不過讓人驚訝的是城門外行人廖落,街市上車馬稀疏,只有兩行士卒像標槍般挺立在蕭瑟的寒風中,對城外黑壓壓的大軍和孫傳庭、王樸兩人的車駕居然視若無睹。
任命孫傳庭爲浙直總督的公文早在半個多月前就應該已經送到南京了,不管是出於官場上的禮儀,還是爲了以後能搞好同僚之間的關係,南京的六部九卿、布政司、按察司還有應天府的官員以及南京的勳戚豪強都應該出城來迎接纔是。
但讓人吃驚的是,不但留都的六部九卿和豪強勳戚沒來迎接,甚至連布政司、按察司和應天府的官員都沒有出來迎接,這事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王樸策馬上前一步,與孫傳庭並鞍而行,低聲說道:“老頭,氣氛有些不太對呀。”
“嗯。”孫傳庭點了點頭,神色凝重地說道,“老夫是欽命的浙直總督,是大明朝的封疆大吏,不管怎麼說都是堂堂一品大員,留都的六部九卿和南京的勳戚豪強不來迎接也就罷了,連南京布政司、按察司還有應天府居然也不派人來迎接,這就有些非同尋常了。”
“是啊。”王樸點頭道,“頂頭上司新官上任,身爲下級卻不來迎接,嘿嘿,這事做得有點過分了,難道他們就不怕你秋後算帳?”
孫傳庭道:“看來南京的這潭水很深哪,比你我想象當中還要深得多。”
“嗯。”王樸點頭道,“看樣子南京兵部也不會派人來安排軍務了,我還是先讓大軍在城外暫時駐紮下來,然後再跟你一起去六部衙門交割公文吧
。”
“也好。”孫傳庭道,“前面路邊有個茶攤,老夫就在茶攤上等你。”
當下王樸別了孫傳庭,指揮大軍在南京西北角安營紮寨。
等營寨安扎得差不多了,王樸又帶着嫩娘、呂六和五十名親兵在街邊茶攤上與孫傳庭匯齊了,過了太平門直奔南京六部衙門而來。
讓人沒有想到的是,在南京六部衙門兩人居然又吃了個閉門羹,原本要與孫傳庭和王樸分別交割公文的南京吏部尚書何熊祥和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居然都告病在家,沒來理事,甚至連隔壁的禮部、工部、刑部和戶部衙門也是冷冷清清,除了當值的司務和衙役,再沒有半個人影。
“這是怎麼回事?”站在南京吏部衙門大門口,孫傳庭皺眉道,“難道是南京的同僚要給老夫一個下馬威嗎?”
“事情可能沒這麼簡單。”王樸想了想,說道,“爹,眼看天都快黑了,反正今天是交割不了公文了,不如先到驛館住下吧。”
孫傳庭舒了口氣,點頭道:“也只能這樣了。”
是夜,暖香閣。
鴇母李大娘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在大堂裡迎來送往,不時與相熟的王孫公子哥打情罵俏兩句,遇上想沾她便宜的便老實不客氣地一巴掌拍過去,完了又嬌滴滴地喚聲公子爺,直能把人的魂兒都給勾了去。
不過一衆瓢客也就過過眼癮和嘴癮,因爲李大娘早年也是賣藝不賣身的秦淮名記,這會當了鴇母更是連賣藝也不賣了,只有遇上相熟的豪強勳戚才偶爾露一手廚藝,南京的豪強勳戚大都附庸風雅,鮮少有人會做焚琴煮鶴的事情,倒也沒人與她爲難。
李大娘剛剛擺脫一位風流公子哥的糾纏,一扭頭忽然看見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公子哥笑嘻嘻地進了大廳,這公子哥瞧着隱隱有些眼熟,仔細一打量,李大娘頓時美目一亮,小嘴一張就要喊叫出聲,卻被那公子哥以眼色所制止。
李大娘邁着春風俏步,湊到那公子哥跟前壓低聲音說道:“駙馬爺,您來了?”
這位公子哥當然是輕衣簡從的王樸,王樸環顧左右一眼,也壓低聲音說道:“大娘,這裡不是說話的地兒。”
李大娘會意,扭腰回頭喊道:“三娘,你過來招呼一下客人。”
“哎,來了。”
那邊正倚在樓梯上嬌笑的李三娘嬌滴滴地應了一聲,扭腰擺臀地走了過來,李大娘這才向王樸肅手道:“駙馬爺,請隨奴家來吧。”
王樸回頭把手一招,示意呂六和嫩娘跟上。
呂六顯得神情自若,可嫩孃的小臉卻已經漲得通紅了。
李大娘帶着王樸主僕三人穿過迴廊,來到了後院的精舍,先請王樸坐了,又讓小丫環奉上香茗,這才喜孜孜地向王樸道了個萬福,說道:“駙馬爺,奴家先恭喜您了,您現在不但是皇親國戚了,更當上了南京提督,圓圓也真是有福氣,眼看就要成誥命夫人了。”
王樸品了口香茗,問道:“大娘,圓圓已經來過了吧?”
“來過了
。”李大娘道,“半個月前來的,不過呆了沒兩天就去松江了。”
“嗯。”王樸點了點頭,說道,“大娘,有個事還得麻煩您。”
李大娘嬌笑道:“駙馬爺您太客氣,有什麼事儘管吩咐便是。”
王樸道:“麻煩您找人去通知一聲常小侯爺和李小侯爺,就說我在暖香閣等他們,讓他們快點來見我。”
“不用去請了。”李大娘道,“兩位小侯爺就在暖香閣。”
王樸愕然道:“他們就在暖香閣?”
“對。”李大娘媚笑道,“兩位小侯爺守在暖香閣等您好幾天了,剛纔奴家已經讓人去請了,這會應該快到了。”
“大哥,你總算是來了。”
“是啊,讓我們等得好苦哇。”
李大娘話音方落,精舍門外已經響起了兩把清朗的聲音,王樸回頭一看,只見常延齡和李祖述已經聯袂而至,李大娘知趣地說道:“兩位小侯爺和駙馬爺先聊着,奴家去給你們張羅一桌酒菜來,還有駙馬爺您最愛吃的桂花鮎魚。”
王樸起身抱拳道:“有勞大娘了。”
等李大娘走了,王樸又讓呂六和嫩娘去精舍外面守着。
“來,大哥請坐。”李祖述上前親熱地摟着王樸肩膀,摁着他在椅子上坐下了,“大哥,你在大同的英雄事蹟,小弟可都聽說了,一傢伙幹掉了四萬多建奴,痛快,太痛快了!早知道這樣,當初真應該跟你去大同的。”
“是啊。”常延齡也附和道,“留在南京這鳥地方,這曰子過得真是太沒透了。”
“先不說這個。”王樸擺了擺手,阻止兩人道,“有個事得可想先問問兩位兄弟。”
李祖述道:“大哥你是不是要問六部衙門、布政司、按察司、應天府還有南京城裡的豪強勳戚沒去太平門迎接你和孫傳庭的事?”
“對。”王樸趕緊點頭道,“就是這事。”
常延齡道:“這事跟大哥你沒關係,要怪只能怪孫傳庭那老頭,人還沒到南京呢就放出狠話來,居然要在浙直兩省推行新政,還要搞什麼按畝徵銀的一條鞭法,讓所有豪強勳戚和士林縉紳的莊田也跟着向朝廷納稅。”
李祖述接着說道:“南京城內的六部官員還有布政司、按察司、應天府的大小官員們,哪個家裡沒個千百畝莊田?至於勳戚豪強就更別提了,隨便哪一家都有幾萬幾十萬畝莊田,我們家只有三千畝水田已經算少了,大哥你說,孫傳庭這老小子要這麼個搞法,他能受人歡迎嗎?”
“當然不受人歡迎。”常延齡道,“要照我的意思,什麼也別說,找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找些人把這老小子亂棍打死得了,省得留在南京給所有人添堵,大哥你說是不是?”
常延齡和李祖述不知道孫傳庭和王樸的關係,兩人當然王樸的面越說越來勁,王樸直聽得心驚肉跳,這才驚覺南京的事還真沒有當初想得那麼簡單,跟大同比起來,南京太不一樣了,大同除了代王,就再找不出別的豪強了,可南京不一樣啊
。
在南京城內,像常延齡和李祖述這樣的豪強勳戚隨隨便便就能拎出幾十家來。
“大哥。”李祖述拍了拍王樸的肩膀,說道,“小弟和延齡兄沒去太平門外迎接,你可不要往心裡去呀,沒辦法,現在整個南京城的勳戚豪強都把您當成和孫傳庭一夥的了,小弟和延齡兄要去了,以後就沒法在南京這地面呆了。”
“知道。”王樸微笑道,“我也沒有怪兩位兄弟的意思。”
“這就好。”常延齡笑道,“我們就知道大哥你到了南京一準會來暖香閣,這幾天就一直在這守着呢,可算是把你盼來了,這下好了,從今往後大哥您就是南京提督了,沒說的,您一定得給我和延齡兄在軍中謀份差事。”
“好說。”王樸微笑道,“小兄是求之不得,就怕兩位兄弟的家裡不肯答應。”
“不管了。”李祖述道,“我把侯爺的爵位讓給我們家老二,我就跟着大哥你混了。”
常延齡道:“我也是。”
這時候,李大娘已經帶着幾個丫環把酒菜都端了上來,王樸趕緊轉移話題道:“來,兩位好兄弟,我們已經好長時間沒在一起喝酒了,今兒晚上就喝個痛快,誰要是不喝趴下誰他媽的就不是爺們。”
“好。”李祖述和常延齡也大笑道,“今晚不醉不歸。”
深夜,孫傳庭房裡的燈還亮着。
孫傳庭正就着氣死風燈看書閱讀王陽明的《五經臆說》,這本書是王陽明謫居龍岡時所著,文中極富反叛精神的“異端曲說”猛烈抨擊了當時在思想領域佔據絕對統治地位的程朱理學,在整個士林階層引起了極大的震動。
孫傳庭正讀得高興時,緊閉的房門忽然被人推開,王樸陰沉着臉走了進來。
“兒子?”孫傳庭急問道,“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了嗎?”
“弄清楚了。”王樸沉聲道,“我們要在浙直兩省推行新政,施行按畝徵銀的一條鞭法,就這事觸怒了整個南京官場以及所有的勳戚豪強,他們這才聯起手來給我們難堪,目的是要給我們施加壓力。”
“果然是這樣。”孫傳庭皺眉沉聲道,“老夫早就料到要推行新政必然會困難重重,不過他們如果以爲這麼做就能嚇阻老夫,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不。”王樸搖頭道,“我們絕不能艹之過急,更不能把所有的士林縉紳和勳戚豪強都推到我們的對立面去,要不然,我們在南京將會寸步難行,而以我們手裡的這點軍隊,要想強行推行新政,是絕無可能的。”
“說的倒也在理。”孫傳庭點了點頭,眉宇間忽然流露出一絲憂色,“可要是不盡快推行新政,施行按畝徵銀的一條鞭法,浙直兩省的財政狀況就無法在短時間內得到改善,要是沒有銀子,新軍練不成不說,更無法向朝廷交差呀。”
“再想想。”王樸撓頭道,“再想想別的辦法,總之新政暫時是不能推行了,當務之急是儘快向整個南京官場和勳戚豪強們解釋,你並不打算在浙直兩省推行新政,無論如何我們都得先在南京站穩了腳跟,然後才能想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