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等人又被打斷,不禁皺起了眉頭。
‘屠狗者’打量了一下扶蘇,便見扶蘇身高七尺,面如俊玉,英武剛毅的面孔上一雙長目炯炯有神;頭戴一頂白玉沖天絲金絲冠,身穿雪白蜀錦繡花袍,腳穿薄底牛皮輕便靴,腰懸一柄古紋嵌寶三尺劍,整個人看起來顯得高貴非凡、英氣逼人。
還未待高漸離、荊軻答話,‘屠狗者’就翻了翻白眼道:“我等都是市井草民,地痞無賴,當不得公子如此盛情!”而荊軻和高漸離見‘屠狗者’說話,便一起低頭飲酒,好似默認一般。
跟在身後的秦虎見狀雙目一厲,一股殺氣騰空而起。扶蘇急向秦虎搖了搖頭,低聲說道:“你們都回去坐下!”秦虎等人無奈,看了看,只好回原座坐下。
扶蘇笑笑道:“在下知道三位賢士素不喜和貴族交往,但冒昧前來打擾,實是因爲和三位志趣相投,如此厚顏望請見諒!”
高漸離聞言英俊孤傲的面孔上露出一絲玩世不恭的笑意道:“噢,公子也懂擊築唱曲這些賤藝?”
扶蘇聞言正色道:“高先生所言差矣!世上職業三百六十行,只要憑自身本事吃飯便有何貴賤之分!?曲藝和歌樂都是世人抒發心中情感的一種手段,是一種實在高尚不過的嗜好,扶蘇喜愛尚且不及,怎敢言賤!”
“噢!”此言一出,荊軻、高漸離、‘屠狗者’三人頓時動容。在古代世人皆把以詩曲歌藝爲生者劃入賤業,像扶蘇如此這般看重者實在是少之又少。
高漸離不禁雙目一亮道:“觀公子所言,似乎對樂理甚爲喜愛和精通,如若不棄,還請賜教!”扶蘇大喜道:“不敢不敢,既高先生盛情相邀,在下就獻醜了!”說罷,心中得意,暗道:“畢竟自己有超過他們兩千多年的學識作基礎,稍微扯出兩把刷子就把他們唬住了!”
扶蘇整衣坐下,高漸離便將身前的築器輕輕放在扶蘇身前。輕吸了一口氣後,扶蘇平定了一下心情,十指輕輕地搭在了築弦之上。酒樓裡的衆酒客見扶蘇自告奮勇,也不禁一臉期待地欲圖聽個新鮮。
扶蘇手指一動,一個輕快的音符霎那間從指尖輕跳而出,衆人頓時感覺心中彷彿微微一動,有了一種心絃跳動的感覺。緊接着,一流串流暢憂美的音符像是一個個歡快的精靈般從扶蘇的十指尖飛快地跳出,霎那間充滿了整個空間。
衆酒客們彷彿霎那間離開了這初嫌悶熱的初夏之夜,置身於一個樹木蔥鬱、泉水叮咚、小溪潺潺的綠色世界,渾身上下彷彿如沐春風般清爽宜人。漸漸地,彷彿感到春風正拂動着大地,小巧的蟲兒在草叢中歡快地爭鳴、可愛的鳥兒在枝頭雀躍地歌唱,人人臉上顯現出一種陶醉於虛擬自然中的幻覺!
忽然間,一個低沉平緩的音符由高到低地又將衆人散去的魂魄重新拉回了酒館。一曲終了,酒館裡一時間鴉雀無聲!
忽地,高漸離撫掌大笑道:“妙哉,妙哉!公子築藝之高,築曲之妙,實是漸離平生之僅見!雪姬姑娘,快給趙公子奉上一副餐具,我等要和趙公子把酒論曲!”
扶蘇大喜,心知高漸離三人終於肯接納自己了。
這時,酒館裡的酒客們也醒過神來,開始驚天價般喝起彩來,那鼓譟叫好的聲音險些將屋頂掀翻。雖然扶蘇早就統率過千軍萬馬,受過無數禮敬,但此時憑藉本身技藝獲得如此尊重,心中還是頗有三分得意的!
立時,美麗嬌嬈的老闆娘雪姬親手爲扶蘇奉上了酒爵和箸等餐具,欽佩地道:“公子年紀雖輕,築曲卻這般精妙,實是罕見,雪姬真有點如聽仙簌的感覺呢!”
扶蘇謙虛道:“雪姬姑娘客氣了,區區小技怎敢蒙佳人如此誇獎!”‘屠狗者’在旁大笑道:“雪姬姑娘,怎麼,平日裡一向喜歡荊軻老弟的,今天一見更英俊的公子難道就移情別戀了!”
雪姬聞言,如玉的面龐不禁飛上一抹紅霞,彷彿連俏麗的耳陲都羞得紅了,不禁輕唾了‘屠狗者’一口道:“屠狗兄老是取笑雪姬,真不是好人。這滿桌的酒菜都塞不住你那張粗口!”
扶蘇聞言也有些尷尬,如玉的面孔上浮現出一抹不自在的神情,還是輕笑的荊軻解圍道:“趙公子休要生氣,我這屠狗兄就這直爽的脾氣。不知道公子還有何拿手曲目,讓我等再一悅今朝!”
扶蘇想了想道:“我有一首精忠報國,可歌可曲,雄渾激昂,想必可娛三位先生一悅!”荊軻聞言笑道:“公子不必客氣,你直呼我們名氣就可以了。如果公子不介意,我們稱呼公子一聲賢弟如何?”
扶蘇喜道:“如此甚好,好男兒理當不介小節。即如此,便再容小弟再獻一曲!”衆人一聽,心中大喜,立時屏住了呼吸,不敢喧譁!
扶蘇屏住呼吸,單指輕撫,築弦上頓時激盪出一個音符,室內立時充滿了一種肅殺蒼涼之感。緊接着一連串鏗鏘有力、充滿金石之感的音符從琴絃上流暢地飛快涌出,衆人頓時彷彿置身於一處即將爆發激戰的戰場之上:天高雲涌,戰鼓如雷,狂熱的鮮血已然沸騰,心中的豪情正噴涌而出。
緊接着一陣慷慨激昂的雄壯歌聲開始迴盪在室內,衆人只覺得心中的那股激情漸漸開始涌動、激盪,漸有拔劍狂吼、快意殺場的渴望:
狼煙起
江山北望
龍起卷馬長嘶劍氣如霸
心似黃河水茫茫
二十年縱橫間誰有相抗
恨欲狂
長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鄉
何惜百死報家國
忍嘆惜更無語血淚滿眶
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黃塵飛揚
我願守土復開疆
堂堂天朝
要讓四方來賀
……
一曲終了,這回衆人沒有猶豫,立時爆發出如雷般的掌聲和聲嘶力竭的歡呼聲。高漸離一臉迷醉道:“壯哉,壯哉,如此曲、歌絕配,此生得一耳聞,雖死無憾也!”
一向穩重的荊軻也不禁動容道:“好一個‘堂堂天朝,要讓四方來賀’。我輩炎黃子孫盼些日久矣!”
‘屠狗者’則早已是一臉的漲紅,親手爲扶蘇斟上一杯酒道:“賢弟,幹此一杯,就當哥哥爲將才小覷之事陪罪了。你且稍坐,我現在心中激情難耐,待我舞劍助興!”
說着,‘屠狗者’一躍而起,仰天一聲長嘯,手中牛耳尖刀揮動開來,室內卻是精光四射,風雷隱隱,在那燈光底下,猶若無數花瓣正從空中紛紛落下。這區區一柄牛耳尖刀的威勢竟然毫不遜於一柄千錘百煉的蓋世名劍。衆人直看得心馳神往,禁不住大聲喝起彩來。
須臾,‘屠狗者’收勢定身,雄壯的身軀一時竟顯得分外的高大,黑紫色的面龐上也微微露出一絲汗水。‘屠狗者’大叫道:“痛快,痛快,實在是痛快!”“來來來,我們兄弟再痛飲幾杯!”
“好!”高漸離和荊軻大聲應和,各自舉杯。
四人觥籌交錯,連飲四五杯,便見扶蘇面不改色、氣不長出,而荊軻三人卻已是醉態可掬、面紅耳赤了。
就在此時,忽然樓梯上又一陣響動,一個年青的女子現身二樓。
紅衣中裙,斜挽雙髻,面容姣好,不施粉黛,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透出七分純真、三分可愛,真是一位溫柔、美麗的少女!
便見少女的眼光在席中美目流轉般一掃,轉到荊軻這一席時眼睛一亮,邁動蓮步便嫋嫋而來。“荊軻,高先生、屠狗先生,我爺爺請你們去赴宴!”
荊軻聞言一拍額頭道:“罪過,罪過。喜兒,都是我的錯,差點就忘記了。高兄,屠狗兄,快走吧!”高漸離和‘屠狗者’應了一聲,一齊起身。
扶蘇見狀,拱手道:“既三位兄長有事,趙蘇不敢相留,後會有期!”‘屠狗者’聞言不悅道:“賢弟,你我今日雖是首見,卻是十分投緣,不若一同前往,再盡酒興?”
扶蘇心中大喜,卻佯裝爲難道:“這——,是不是有些冒昧?”荊軻笑道:“無礙,無礙,此是家宴,沒有那麼多講究!”高漸離沒有那麼多廢話,一把拉住扶蘇的左手道:“賢弟,走走走,男子漢大丈夫不要婆婆媽媽的,屆時我們再痛飲狂歌一場!”
扶蘇見狀,順坡下驢道:“好,那小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屠狗者’大笑道:“這纔是好男兒,走!”四人便一起下樓,無心、秦虎、齊虹三人也一起相隨,下了酒樓。
路上,扶蘇和荊軻三人縱馬並排而行,喜兒則乘車先行,無心等騎馬斷後。
扶蘇問荊軻道:“荊兄,此是何人宴席,事先告訴賢弟,也好讓我心裡有個準備!”荊軻笑笑道:“燕國有位蓋世豪俠,田光老先生,你可曾聽說過?”
扶蘇心中一震,失聲道:“田光!?可是那‘天怒’的首領田光大俠?”荊軻笑道:“正是!”扶蘇肅然起敬道:“聞名久矣!久聞燕國有名蓋世豪俠,行俠仗義,濟弱扶困,創立的俠義組織‘天怒’也專以剷除那些貪官污史爲責!不想今日能有幸一見如此奇人,真是趙蘇之幸啊!”
高漸離聞言大笑道:“賢弟,你待會見到田老先生時可別如此客氣啊。他老人家性格隨和,可看不慣這一套,否則你會被趕出來的。呵呵!”
扶蘇也笑道:“那好,我正愁面對如此大俠,不知以何美言相贊呢!”衆人大笑。
荊軻又問道:“賢弟爲趙人,不知以何爲生?爲何又來到燕國?”扶蘇佯作憤怒狀:“原本家中以經商爲業,馬匹、綢緞、糧食皆可爲生。但秦兵破趙,家中皆遭不幸,趙蘇爲存性命,只好率家人逃往燕國避難!”
荊軻見狀,動容道:“唉,又是暴秦欠下的一筆血債啊!”高漸離等默然。
衆人邊說邊走,很快便來到一所宅院以前。荊軻道:“賢弟,到了!”衆人便一齊下馬,門前的幾位僕人走上前來,將衆人的車馬一一接過,趕入了府中。
喜兒在前,扶蘇隨着荊軻等進入府中向內宅行去,無心等人則隨着僕人另處飲用。
一路之上,扶蘇不禁打量起田光這位一代奇俠的住處來:但見宅中空地上種滿了數以百計的花草、在初夏的時節裡紛紛竟放,發出陣陣的清香,勤勞的密蜂也正在花叢間往來穿梭、一片繁忙景象;地面之上普通青磚鋪地,顯得樸實而無華,十數間房屋檐舍也只是普通木製建築,雖精巧雅緻但絲毫沒有一點華貴的氣息!
這座宅院乍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普通小康人家的居處,而根本不像是一位名聞七國的俠士所住。扶蘇不禁心中動容:“好一個簡樸的田光!”
不一會兒,衆人進入一間房舍,迎面正中而坐一位老者。老者年約七旬,鬚髮皆白,但身軀仍然偉岸挺拔,一雙國字臉威嚴肅穆,眼睛也是炯炯有神,渾身上下竟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這一代奇人光觀其相貌就有過人之處。
荊軻、高漸離、‘屠狗者’三人忙恭身道:“參見先生!”田光見三人來,原本嚴肅的面孔上也露出一絲笑意道:“來了,都請坐吧!嗯,這位公子是……?”
荊軻忙道:“先生容稟,這位公子姓趙名蘇,邯鄲人氏,躲避秦兵而來燕國。今日和我等相識,其文彩實在了得,我等一見如故,所以先生相邀時,也冒昧將其一同請來,先生勿怪!”
扶蘇趕緊施禮道:“趙蘇久仰先生大名,今日能得一見,實是三生有幸,望請寬恕冒昧之罪!”田光炯炯的雙目在扶蘇身上打量了一下,露出一絲讚賞的笑意:“無礙的,老夫平生最喜結交英雄人物,公子既是荊軻等人之友,也便是老夫的坐上客。請坐!”
衆人入座,侍女們獻上酒菜,然後便退在衆人身後,美麗可愛的喜兒則靜靜地站在爺爺田光的身後,看着荊軻的目光中充滿情意!扶蘇見狀,心中不禁一動!
便聽荊軻問田光道:“不知先生今日請我等前來,有何事指教?”田光笑了笑道:“無它,只是心中繁悶,欲和荊卿等一談心中所思罷了!”
荊軻眉梢一動,詢問道:“先生可是在爲燕國前途擔憂?”田光面露讚許之色:“荊卿心思還是那般的細膩過人啊!不錯,老夫身爲燕人,深愛燕國。如今秦兵陳國中山,對我燕國虎視眈眈,老夫頗有夜不能寢之感啊!”
荊軻感嘆道:“唉,如今趙國已滅,秦軍兵鋒直指燕國,恐怕此次燕國是難逃一劫了。我奔波一生就是爲了擊滅暴秦,恢復衛國,沒想到一晃十年過去了,仍是一事無成,復國之事還是幻影一場啊!”
高漸離也搖頭道:“漸離也實在是想不通:秦國雖然強大,但齊楚之威並不遜色多少,趙國也曾有廉頗、李牧之雄,如果聯起手來,未必便怕了秦國。但爲何六國君主就是做不到起點呢!”
‘屠狗者’聞言大笑道:“漸離對曲藝一道一向追求盡善盡美,但豈不知世間之事和樂理完全不同。音樂是死物,只要你對其一心付出,它必會與你回報。而六國不同,各國君主各懷私心,同牀異夢之下豈能真心同謀?如此下去,六國必然會被秦一一所滅!”
田光點頭贊同道:“屠卿所言甚是,滅六國非秦也,實乃六國互滅之!對了,趙公子對此有何看法?”
扶蘇想了想道:“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自周平王東徙雒邑以來,國勢日弱,控制不住諸侯,諸侯自相併吞征伐,到現在已五百年有餘,也該是天下要合的時候到了。所以扶蘇認爲,無論六國如何掙扎,但秦統一天下之勢已難以改變,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田光聞言動容道:“未想公子有如此見識!老夫也聽說如今的秦王政英明而神武,士卒歸心,再加上借六世之餘烈,國勢之強不可阻擋。由此看來,雖然老夫心中不願,但秦王政統一天下實已是必然趨勢啊!”
扶蘇聞言動容:想不到田光這一代豪俠,對時勢竟也有如此深刻明晰的見識,真是不簡單啊!
便又見田光對荊軻道:“荊卿想恢復衛國,實乃逆流行事,志雖可嘉,但吃力未必討好,成事希望也極其渺茫,還要三思啊!”
扶蘇從田光所言中立時感覺到:田光目前雖然餘威猶在,但壯志、銳氣幾乎已經消磨殆盡,漸有避世之心了!此人已不足懼!
便聽荊軻慨然道:“雖知不能成事,但爲心中所願,雖死無憾矣!”
就在此時,便聽田光身後屏風之後有人大讚道:“說的好,大丈夫理當有此雄心壯志!爲了心中大義,雖千萬人而我獨往矣!”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喝彩,頓令除田光外,諸人都大大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