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夤夜時分，牟榮添離開山洞，悄然來到天守閣南門外踩點，發現城門對面不遠處有個二層小樓，是家大酒店，名曰松本樓。趴在樓頂後房坡往法場看，一覽無餘，是個藏身的好地方。
回到山洞後，牟榮添躺在地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地硬，硌得慌，躺着不舒服是一個原因，更主要的是心裡想着劫法場救施翼的事，思慮太重，無法入眠。
牟榮添盤算着能有幾成把握救出施翼，盤算來，盤算去，覺得一成把握都沒有。這一去十有八九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心想：“如果明天救不出燕子，我也不跑，和他們拼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殺三個賺一雙，能殺多少，我就殺多少，有他們墊背，我也不虧。”
又想到李皎月，心說：“皎月，咱們見不着了，兄弟大義爲重，我只能辜負你，希望你不要怨恨我，找一個好人家，嫁了吧，若是有緣，咱倆來世再做夫妻。”
後來又想到父親，想到好友李天目，以及師父兼四舅普度禪師等等親朋好友，最後想到顏思齊，心說：“顏兄弟爲了我，挺好的買賣做不成了，東瀛大片的產業也丟了，出生入死跟着我，對我夠意思，我不能再讓他跟着枉送性命。明天我一個人去赴死，絕不能帶上他，得想個辦法把他留下才是。”
快天亮的時候，牟榮添迷迷糊糊，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是沒睡，山林中傳來百鳥嘰嘰喳喳，子哇亂鳴之聲，聽起來煩躁的很，心頭火起，衝到洞外，吼叫道：“大清早的，鬼叫什麼！”
經這一喊，百鳥受驚，叫聲愈烈，彷彿在和他鬥氣。
牟榮添怒道：“我把你們抓過來，摔個稀巴爛，看你們還如何鬼叫？”剛要往林子裡鑽，去抓鳥。忽聽背後笑道：“牟兄，你這是怎麼了？”
牟榮添挺不好意思，心想：“我這是幹什麼，太失態了。回身笑道：“哈……讓顏兄見笑了，剛剛睡毛楞了，撒異症。”見顏思齊雙眼佈滿血絲，心想：“他也沒睡好。”
顏思齊笑道：“時間不早了，咱們過去吧。”
牟榮添道：“走，咱們過去！”說着忽的點中顏思齊背後大穴。
顏思齊動彈不得，道：“牟兄，你這是作甚？”
牟榮添道：“此行兇險萬分，極有可能殺身成仁，牟某不想把顏兄也搭進去，故行此下策，還望顏兄莫怪。”
顏思齊道：“你這是何必呢？快把穴道解開，我姓顏的可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不懼一死。”
牟榮添道：“什麼都別說了，我意已決。”說着抱起顏思齊，進洞找了個不顯眼的地方平躺放下。轉身就走。
走在山間，牟榮添慷慨激昂的吟誦起《渡易水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身上這股勁兒，有點當年荊軻的意思。
進了江戶城，牟榮添來到天守閣南門外，從後巷飛身蹬上松本樓，趴在後房坡，偷窺法場。
他來得挺早，剛到時，施翼還沒被押過來，侍大將井伊正帶人佈置現場，圍觀的看客卻不少，有的怕佔不到好位置，虧了眼，大半夜的就過來坐等，天還沒亮，已經聚集了上百觀衆。
與中原的看客不同，東瀛看客不帶饅頭，不準備取血饅頭回去治病。
牟榮添耐心等待，太陽都老高了，纔看到施翼，見好兄弟一副狼狽相，心裡挺不是滋味，心說：“燕子，今天哥哥要是救不出你，就陪你共赴黃泉，有哥哥陪伴，黃泉路上你也不孤單。”
一老者走在施翼前面，頭戴卷纓冠，身着闕腋袍，腰挎太刀。牟榮添一眼認出，那便是但馬守，心想：“十幾年不見，但馬守蒼老了許多。”
再往施翼左右看，右邊是劍姬，他認識。左邊是兩個青年，頭戴侍烏帽子，身着黑五紋羽織，一個挎劍，另一個拎劍。施翼後面還有兩個青年，着狩衣，戴烏帽，都拿着傢伙。牟榮添看他們眼生，不認識，猜想應該是柳生的弟子們。
但馬守在監斬臺就坐，閉目養神。弟子們押施翼來到行刑臺正中木墩旁。
本多次郎手指地面，對施翼叫道：“跪下！”
施翼聽不懂，沒理會。
本多次郎揮手就是一巴掌，把施翼打急眼了，怒道：“小土豆，你打起來還沒完了，小爺寧可殺，不可辱。”說着一揚脖兒，道：“快給小爺來個痛快的，小爺不受你這鳥氣。”
本多次郎也聽不懂，往施翼腿肚子上一踹，施翼站立不穩，跪在地上，梗着脖子不服氣，隨即又站了起來。
本多次郎罵一聲“八嘎呀路！”掄起巴掌，對着施翼，沒頭沒臉的打。
牟榮添看不下去了，心想：“我也別等到午時三刻了，現在就動手吧。”
他打定主意，站在房脊上，大喝一聲：“燕子莫慌，哥哥到了！”聲若洪鐘，嗡嗡作響，一傳多老遠。
但馬守聞聲，睜開二目，心想：“牟榮添，你果然來了。”
牟榮添躍下松本樓，見看客們擋在前面一大片，分人羣往裡走。看客們可不願意了，有的怒道：“大個子，你怎麼不排隊呀，不讓插隊。”
牟榮添怒道：“我來劫法場的，排什麼隊。”
見衆人成心不給讓路，牟榮添向上一縱，踏着他們的腦袋往裡走，踩得衆人一片騷亂。
柳生弟子們見闖過來一個高大魁梧的青年，紛紛拔出太刀，圍住施翼，以免他趁亂逃脫。負責法場安保工作的侍大將井伊也率領足輕衆圍攏過來。
施翼見牟榮添趕到，心裡一酸，眼淚掉了出來，帶着哭腔叫道：“添哥，救我！”以爲牟榮添一到，能把倭寇打得落花流水，找不着北，他就有救了，殊不知倭寇高手如雲，以牟榮添一人之力，又如何救得出他？
牟榮添在倭寇衆對面，昂首而立，環視衆人，虎頭刀已經出鞘，緊握在手，就等着來一場兇殺惡戰。
倭寇左右分來，但馬守緩步來到牟榮添對面，居中而立，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一番，見牟榮添方面大耳，相貌甚偉，比當年的牟英還要威風，心裡讚一句：“好相貌！”
牟榮添見柳生出來，用東瀛語道：“如果在下沒認錯的話，尊駕應該是柳生但馬守前輩。”話說得挺客氣，畢竟兩個人認識，柳生又是前輩，牟榮添想先禮後兵。
但馬守笑道：“難得賢侄還認得老夫。”
牟榮添腕子一翻，反提虎頭刀，抱拳道：“柳生前輩，數載不見，你挺好吧，晚輩有禮了。”
但馬守暗挑大指，心說：“這真是老子英雄兒好漢，牟榮添身陷險境，還能鎮定自若，是個人物，不愧是牟英的兒子，有其父之風。”
笑道：“賢侄，你父親還好吧？”
牟榮添道：“家父身康體健，硬朗得很，多謝前輩掛念。”
但馬守道：“如此甚好。賢侄，能跟老夫說說你東瀛之行的真實意圖嗎？”
牟榮添道：“有何不可？太后病重，晚輩奉命前往高麗請太醫龐玉春回京爲太后診治，到了高麗才知道，龐玉春毒害高麗王不成，已經逃匿，下落不明，高麗舉國正在通緝於他。後來晚輩聽聞龐玉春藏身於江戶城，這纔來到東瀛。”
但馬守心想：“這與施翼說得一般不二。”道：“賢侄，此話當真？”
牟榮添道：“千真萬確，絕無半句虛言。”
但馬守道：“恐怕不盡然吧，我家主公德川將軍得到密保，你東瀛之行的真正意圖是爲了刺殺我家主公，可有此事？”
牟榮添道：“子虛烏有，絕無此事。”
但馬守道：“你若心裡沒鬼，因何在江戶城外趙家老店拒捕，將侍大將本多太郎以及幾十名官兵殺害，你作何解釋？”
牟榮添道：“大明與東瀛是敵國，晚輩身份特殊，豈能不反抗，難道讓晚輩束手就擒乎？”
但馬守道：“賢侄，我家主公奉行睦鄰友好政策，對大明和高麗皆無敵意。你若肯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待主公查明其中緣由，若果真如你所言，你此行高麗爲的是龐玉春，而不是主公，老夫看在與乃父昔日的交情份上，可以在主公面前給你求情，饒你不死。”
牟榮添道：“前輩，少來這一套，想用甜言蜜語哄騙我束手就擒，絕無可能，你打錯算盤了，牟榮添可不是三歲孩童那麼好糊弄，今天除非你們贏了我掌中這口虎頭刀，是殺是剮，悉聽尊便，否則牟某就要劫法場，救出施翼。”
但馬守臉一沉，道：“賢侄，莫非你還要和老夫動手不成？”
牟榮添道：“前輩，事已至此，牟某想不動手也不行了，這都是你們給逼得。”
但馬守道：“十幾年前，老夫曾與乃父較量過一次，雙方打成平手，不分勝負，如今你來到東瀛，老夫又見到這口虎頭刀，那就讓老夫來領教一下它新主人的高招。”說着緩緩拔出挎在腰間的寶刀長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