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冰冷,是玩弄朝局之人,要用一個孤苦無依的可憐女子來對付自己了,這種冰冷,更多的是因爲一種無奈。
男子漢大丈夫,互相拿出本事爭鬥就是了,就如自己對付銀可術,對付蕭幹,對付耶律大石一般!哪場死鬥,都比眼前這個局面來得爽快利落!爲什麼非要將這麼一個可憐的女子和他腹中胎兒牽扯進來?種種念頭以飛快的度在楊凌腦海當中此起彼伏,讓他一張小白臉變得越來越青。
楊志在旁邊也忍不住開口:“將主,他們輕易下不得殺手!要是決裂,事情更難辦!現在就要知道楊靈芸她們到底在哪裡,要是已經被這廝送往都門處!”
說到這裡,楊志頭上都滲出了大顆的汗珠,要知道現在楊可世是反賊了,“莫須有”的反賊,楊凌終於再度穩住了自己心神,冷冷一笑:“何灌先將信物交到我手裡,就是還沒朝那裡送,不在老子手裡撈到最大好處,他們怎麼捨得放手?等將好處都到手了,他們纔會將楊靈芸交到大頭巾手中,無非就是這一套!好,就先不動他們,和他們談談,看看他們能玩出什麼花樣。”
楊凌的語調,在這一刻,是前所未有的陰冷,彷彿都有點象了:“哼,下不得殺手,那麼楊大哥又是如何遭了毒手?只真以爲老子殺不得你們麼,要打內戰打就是了,後面也怪不得老子了!”
……
汴梁所在,戶部侍郎李若水回到家裡,換上便裝,外面就天黑了,得趕緊去赴會了,他沒坐那氣派的大轎,而是坐一頂不起眼的雙人小轎,出衚衕往樊樓一帶去了。
樊樓是最大的尋歡之所,左近是汴梁歌姬雲集的黃金地段,歌樓舞榭、鱗次櫛比。酒肆飯莊,星羅密佈,天黑以後,別處都商鋪關門、街上沒人。這裡卻恰恰相反,竟變得比白天還要囂騰熱鬧起來。
在最東頭,有一條橫街叫廟右街,乃是整個夜市最盛之處,在這條廟右街上。集中了京城最氣派、最豪華、最高檔的大飯莊,全都裝修得富麗堂皇,錦繡重重。尤其是到了晚上,各家點起如珠如霞的各種燈火,更顯得如夢似幻,令人置身其中,頓感不知今夕何夕,直以爲來到了仙苑天闕中。
李若水坐在轎中,也忍不住挑簾觀看這歌舞昇平的繁華帝京,自從他有了實缺之後便是一力上書改革政事。其中被採納的不在少數,最直接的效果便是京城物價直接下來一半,很多人頓感囊中鬆緩多了,來這種高檔地方消費的,都明顯多起來了。
正在思緒萬千時,便轎忽忽悠悠擡進了那‘迎賓樓’的院子,這是京城高檔的酒樓之一,不但設有轎廳,底樓還給轎伕護衛們安排伙食……
李若水剛下轎來,殷勤的知客便一個肥喏唱道:“大人萬福。敢問您是有約還是請客?”
話未說完,一個精明管家模樣的人過來,拱手道,“小得見過大人。俺是李綱大人的管家,賤名秦風……”雖然說得恭敬,但言談舉止間,卻帶着股子書卷氣,看着就是比自己的管家上檔次。
“聽說這傢伙是個秀才?竟給人當起管家了……”若水想起一些傳聞,當然不好去印證了。便點點頭,淡淡道:“你家老爺早到了?”
“剛到,剛到。”秦風一邊笑着答話,一邊恭請李若水穿過主樓,往後院去了。
與喧譁熱鬧的前樓不同,後院是爲貴人們準備的,一個個小小的單院清靜高雅,正是談些事情的好地方。
跟着秦風進了最靠裡的一個小院,秦風敲了敲門,小聲道:“大人,李侍郎到了。”
裡面傳來爽朗的笑聲道:“快快請進。”說着話,門開了,只見李綱穿一身石青起花的倭緞直裰,腰間懸着墨綠色的玉佩,捻着梳理的整整齊齊的長鬚站在那裡,宛若一位燕居的天生貴胄,讓人看了不禁暗暗叫好。
“沒想到,李侍郎能來這麼早。”李綱側身請他進來。
“大人宴請,某豈能拖泥帶水。”李若水呵呵一笑,進了這間裝修高貴的靜室,進了溫暖如春的靜室,兩人分主賓列坐,便有侍者沏上一壺大紅袍,端了幾樣精緻的茶點上來,這是京城燕飲餉客的規矩,正式開席之前,先擺上茶點讓客人嚼嚼開胃,待會兒吃熱菜的時候,腸胃會舒服很多。
兩人一邊喝茶吃着茶點,一邊說不太淡的閒話,待到酒席擺了上來,看着滿桌的珍饈佳餚,又看了看這間空蕩蕩的大雅間,李若水笑道:“沒請別人?”
“還能請誰?”李綱眉頭一挑,傲然道:“當今天下,又有幾人夠這個資格?”
“呵呵……”李若水笑起來道:“還是有幾個的。”兩個人相視一笑。
李綱調侃道:“要不找兩個北地胭脂,給咱們唱曲兒佐酒?”
“算了吧,”李若水敬謝不敏道:“你要請我吃花酒,就不會來這兒了。”
“也對。”李綱點頭笑道:“樊樓不比這裡強多了。”說着便以主人的身分,與李若水碰了一杯,心中千頭萬緒,卻發現難以開口,只好一杯接一杯的喝着悶酒。
李若水也不催他,撿幾樣清淡的小菜,細細的品嚐起來,只是有些奇怪,這名滿京城的迎賓樓,怎麼燒的菜卻味同嚼蠟……其實哪是菜餚的問題,只是他食不甘味而已。
兩位在外人看來,表面上大宋春風得意的兩位官員,此刻卻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中。
良久,還是李若水打破了沉默,輕聲道:“咱們之間,許多話說不說沒什麼兩樣,但說出來,總能讓心裡痛快點……”
李綱聞言看一眼李若水道:“果然是‘生我者爹孃,知我者若水’。”頓一頓,端起酒杯道:“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左右的……”
李若水笑而不語,輕輕捏着酒盅,卻不急着與他碰杯,“你的難處我曉得!”
李若水這才展顏一笑。與他一碰杯,將盅裡的酒水一飲而盡,反手又斟滿一杯,舉起來敬李綱道:“我也一樣。”
李綱聞言表情一滯。過了一會兒,就開始笑,先是呵呵的笑,然後越笑越大聲,直到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兩個白鬍子的官員這個時候竟然都是有些童心未泯的模樣,李若水微笑看着他,手臂一直懸着,等他笑完了,和他碰一下,也飲盡了一杯。
“我服了。”李綱痛快的喝光杯中酒道:“若水啊若水,說話也忒直白了一些。”這不僅要說話的藝術,更需要心靈的強大。
“只是不願說假話了而已。”李若水淡淡道:“與善仁,言善信,這樣多好。”
“那好吧。明人面前不說假話。”李綱道:“咱們就敞開天窗說亮話。”
“說吧……”李若水點點頭,道:“我聽着。”
“……”李綱捋下鬍鬚,有些無奈道:“好吧,你戶部的差事辦得如何?”
“說實話……”李若水像是問他,又像是給自己起頭道:“好比是狗咬刺蝟,無處下口,這段時間蔡黨和*似乎已經達成了一致,我的力量太小,說不上話。”
“嗯……”李綱點點頭道:“人事上不動一動的話,確實不好插手。”
“是啊……”李若水頷首道:“你那邊呢?”
“呵呵……”李綱下意識的想搪塞幾句。但想到李若水那‘言善信’的前提,只好苦笑一聲道:“我也好有一比,‘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怎麼?”李若水輕聲問道:“你的樞密院遇到什麼問題了?”
“嗯……”李綱點點頭。給自己斟上酒,嘆口氣道:“我這個樞密院,已經徹底成了空銜了……”他這段時間心裡憋了太多的鬱悶,終於找到機會一吐而盡……
自從楊可世被一御史臺的秦檜參倒後,李綱便臨時掌印主政,加上新官上任三把火。官家的全力支持,他的那些整飭兵事、盤存軍帳的措施,得以強力推行下去,幾個月下來,便院務井然,面貌一新,大有開創新局之意。
可是李綱才發現不是那麼一回事,“我不是那種不甘人下之人,我只是希望能實實在在的做些事。”李綱的臉微微發紅,也不知是因爲喝酒,還是因爲激動的:“如果志同道合,我就算給蔡京一黨當馬前卒又如何?”說着把酒盅往桌上重重一擱。
李若水陪着李綱一起嘆氣,心裡卻知道,其實李綱性情深沉威嚴,入了樞密院後更是十分有相體,難免會給人以‘倨傲’的印象,他不認爲這是李綱性情使然,以爲自己掌了樞密院大權便自詡爲相、目無餘子了,不過這還在其次,因爲如果只爲了尊卑資歷的話,按照大宋官場伸手不打笑臉人的士大夫風度來來說,李綱不至於寸步難行。
關鍵在於,太子一黨和蔡相一黨都是對李綱*****——在對待兵事的問題上,他們都是堅定的保守派。
就和自己的戶部一樣,時至今日,這些保守黨派依舊認爲應對朝廷的財政危機,要從節流入手,他的理由也很硬氣,從先皇開始,朝廷的賦稅就是這些,當時可以敷衍開支,現在就沒道理不行,之所以不行,是因爲被貪污浪費的地方太多了,問題出在官吏身上,而不是百姓。
因此他們反對任何政府主導的改革,認爲它們都會因爲脫離實際、以及貪官污吏的破壞,而最終變成禍國殃民的惡政。
所以主張應當寬政簡行、約束官吏、以不擾黎民爲要……
這顯然與李若水大刀闊斧的改革格格不入,其中就連耿南仲上書反對的奏中很懇切的談起了他對李若水的上書改革看法。
說:“國初征納錢糧,兵部開定倉庫名目和石數價值,小民照倉上納,完欠之數了然,其法甚便,臣當年剛下地方,其時賦役尚如舊也,歷觀人物殷富、沃野盈疇,一派盛世景象,後有荊南孟知府,標新立異,以王安石之均輸法,募役法,保甲法行之荊南,將朝廷的地租和賦稅全都並之於地,竟不論戶之等則,只論田之多寡,按地課差然而工匠因沒有土地而免差、富商大賈雖多有資財,亦因無田而免役,結果田地愈多者苦愈甚衣不遮體、終歲辛勞的農民獨受其困故而紛紛效仿,放棄自家的田土,以避朝廷稅賦最後農民器然喪其務本之心,富者貧,貧者逃,致使田土遭棄,化爲荒原,許多縣極目不見其界……這是書生誤國,讓黎民百姓雪上加霜的惡政啊。”
“及臣任巡撫時,整個荊南荒田彌望,黎民憔悴。荒田至數十萬餘頃,人煙繼絕,週迴幾百裡官府招人墾種,亦無有應者,這就是推行新法的結果。”
“後來臣叫停新法,命查復舊規,按戶納同等稅糧,賦稅亦按丁口,民乃喜若更生又樂種田,而逃亡者亦漸復業焉……未幾微臣遷官,而繼之者不察,又復以地科差,今其患未已,不知凋弊作何狀,此亦可以爲戒矣。”
“是以微臣以爲當奉行祖宗之法,垂拱以治天下方纔是正道!”
耿南仲的奏疏一上,頓時引起了朝野的激烈反響,許多從前就反對李若水的改革之法,雖然李若水的改革之法甚爲細微,這也是他聰明的地方,否則就會如王安石那般不得翻身,即便如此,依舊受到了巨大的反制力,之前讓李綱推行了一部分改良之策,只是摸不清虛實,現在不敢反對李綱的大臣,也看明白了*和蔡相的態度……
於是衆人再不留情,紛紛彈劾李若水,將李若水推上了風口浪尖,雖然李若水極力上書辯解,無奈聲勢太小,完全淹沒在討伐的浪潮中。
結果連好容易才控制住的一部分戶部職權,都與他漸行漸遠了,慢慢就要被架空了,而且觀之李綱所掌的樞密院,似乎要遠遠比自己複雜得多,悲催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