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水身子一震,雖然站定了腳步,卻不服氣,扭頭過來憤憤的看着王稟。彷彿只等王稟說完他的話,就要不管不顧的繼續衝出門外,和楊凌站在一處,與楊凌共進退同生死一般。
李若水本就是一個侍郎官員,在朝局當中也只能算是中流角色,這一次勝捷軍入衛,將他和王稟綁在一起,本來李若水是想大展一番拳腳,卻沒想到,最後對付的還是楊凌。
樑師成和耿南仲與王稟計較定後,當時就擬下札子,交給王稟秘藏,讓他揀選心腹,做好準備,只等樑師成的號令行事。而王稟回來之後,將自己關在衙署之內,遲疑了一天,纔將李若水召來,將所有一切都和盤告之與自己這個左右手。
結果就是這般模樣,彷彿在下一刻,入京以來合作得親密無間的兩人,就要馬上決裂一般。
王稟神色悲苦,輕輕的搖着頭:“你李若水金華池唱出,進士及第,官運亨通,事事時得起良心,俺王稟卻是何人?背門而出西軍,投效新恩主童宣帥,伐燕戰事要緊關頭卻無寸獻,束手坐看宣帥去位,不能隨之同歸,反而得勝捷軍爲走狗,這名聲實在夠壞的了罷?現在還不止此,俺王稟就要去對付一個爲國立下平燕大功之人,再換自己更高的身價地位。你李若水自始自終,聲名得保,俺王正臣卻不是個東西。
王稟說的痛切,李若水有點遲疑,最後卻還是咬牙低聲道:“這是要去對付爲國宣力的功臣,已經死了一個大楊還不夠,還要死一個小楊?說到什麼地步,這事情也做不得!”
王稟重重拍案。滿腔覺得都是莫名的怒意,這怒意卻不知道由何而,更不知道這怒意要傾瀉向何處,這時候他恨不得自己就在戰場上,砍下幾個西賊韃虜腦袋纔好泄!
他的聲音也越拔越高:“難道就僵持在這裡?小楊大人縱然闖過這一關,難道隱相還能放過他不成?晉陽軍久在汴梁這樣虛耗也就廢了。而小楊大人那邊不得了事,誰也沒有心思顧及到俺們這支勝捷軍這裡,什麼時候才能整練數萬強軍?如此世道,如此朝廷,要展胸中抱負,要無所掛礙效力沙場,也只能依靠一頭!”
“你李大人是乾淨了,什麼齷齪事情都不肯沾手,矯矯不羣。但是看你又做得甚事了?小楊大人立下平燕大功,也是先在宣帥麾下效力,然後抱上老公相粗腿,來回之間,沒有半分猶豫,現在小楊大人捲入汴梁黨爭當中,必然已經難以再有寸進,這戍邊爲國。效力沙場的事情,總得有人去做。難道要讓俺們和小楊大人一起,在這汴梁城沒頂麼?俺們地位若穩,還能多保全小楊大人一分!”
王稟激憤,這番話說得並不是多有條理。
李若水是德才兼備的都門才俊,卻將他話底意思聽得清清楚楚。
政治本來就是再骯髒的東西不過,側身其間。難道還能指望自己雙手清白,良心永遠都說得過去?在大宋這個黨爭劇烈的大環境之下,要做點事情,也只能依附一黨,儘量抱着最粗的大腿。不然就留在這汴梁爛泥塘裡面。載沉載浮,渾渾噩噩的了此殘生。
王稟也有一顆雄心,也是難得的能做事,能領軍,能廝殺的將領,一身本事,滿腔抱負,只會在他李若水之上,不會在他李若水之下。
他如何不想建功立業?他和李若水要將這支勝捷軍帶出來,成爲御虜雄師,只有依附一黨,而且不得不做一些違心的事情。
現在汴梁朝局明顯是樑師成強勢,蔡京居於守雌地位,他們也別無選擇,只能牢牢依附於樑師成,納了投名狀,才能整練出都門的數萬禁軍,將來血戰邊關沙場,成爲將來大宋中流砥柱之一。
楊凌惡了樑師成,在黨爭這個大背景下,樑師成說什麼也一定要將楊凌扳倒。從現在這個局勢來看,楊凌的實力和樑師成的實力實在是不成比例的懸殊。雖然楊凌在竭力掙扎,居然還小有成效,但是這種掙扎,還能堅持多久?既然他們就算束手旁觀,也救不了楊凌。
還不如忍着將來罵名之憂,納了這個投名狀也罷。
大宋政爭好歹是死不了人的,他們地位能穩住,將來還能多照應楊凌一下,此間情狀,細思下來就是如此不堪。
一腔熱血,滿腹報國之心的壯士,每前行一步,就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價,甚而要出賣自己的良心!
一時之間,李若水再難挪動自己的腳步,呆立在門口,訥訥的說不出話來,“莫須有,難道又是一場莫須有……”
王稟爆完之後,渾身也沒了氣力,軟軟的靠在椅背上,緩緩用手捂住自己臉,疲憊的話語從指縫當中吐露出來:“俺已經求了恩府先生,小楊大人是沒什麼大礙的,逐出汴梁,讓他和晉陽軍再無瓜葛,就算完全知一軍州也是論不定的事情,李大人,就這樣罷,就這樣罷這事情,你要不願意做,束手看着或者乾脆知會小楊大人那兒都是由你,俺卻是必行不可,只等着恩府先生那裡傳來號令,就即刻行事。有什麼罵名,生前死後,俺王稟擔着就如何。”
久久之後,李若水才嘆息一聲,語氣似笑似哭:“如此大宋,如此大宋!京華冠蓋之下,望之不似人間!某和小楊大人那裡,本來全下了楊靈芸楊夫人,還有一段恩情,現在就算是絕了交情,某早就應該明白,這世上本來就沒什麼兩全的事情!”
他轉身踉踉蹌蹌走出門外,王稟卻也是趕到門前,突然對着頭頂夜空一聲大吼:“將來只有戰死沙場,俺王正臣才得心安!”
時間再從汴梁各處冠蓋各有表現的這夜向前推一些,再回到夜市楊凌高坐的雅間當中,那周走一切繁華喧囂到了極處的午後時分。
門輕輕響動,卻是兩個黑雲都親衛護持着一個穿着兜帽的輕盈身影走進雅間當中。那身影摘下兜帽,正是李師師身邊的侍女。
潘飛與曹興幹辛萬苦。小心翼翼護送而來的,就是這麼一個居間奔走的小使女,迎她出來倒是沒有費太大氣力,兩位衙內平日裡在這等使女面前都是眼角朝天的人物,但是迎她出來的時候跟捧鳳凰也似,恭謹客氣到了萬分。
這侍女背後李師師是開罪不得的。最要緊的還不是這個,大家居間奔走,還不是就等着這侍女帶來的馬前街那位的一句話,看楊凌能不能走通這條門路!
李師師想必時侍女有所交代,潘飛和曹興這般態度又給了侍女勇氣,讓她勉力能夠站穩自己身形,面時着雅間當中那個號稱屠滅一國,殺人盈野,回返汴梁更名動京華。那位楊凌小楊大人!
李師師昨日叮囑侍女的話猶自在耳邊,李師師當時神態,清麗的容顏上也帶了三分不屑:“去了告訴他便是,走了我的門路,見一面也沒什麼,反正我這馬前銜也不是什麼禁地,時常還是有人往來的,去了用不着行禮。冷着臉丟下這兩句話便走,這等男人我明白得很。人前道貌岸然,真到這關係權位富貴的要緊關頭了,給你這個小使女磕頭都是樂意的。要是有什麼好處給你,只管拿着!”
侍女在李師師身邊,主子是大宋第一二奶,她雖然歲數不大。也是使女身份,卻又有誰敢給她拿大,給她委屈受了?見過的大人物也頗不少。楊凌雖然兇名太著,但是侍女還算是勉強撐持得住的,再加上李師師交代了。走入雅間當中就這般站定了,半點沒有要行禮的意思。
在她想來,這個時候楊凌應該早就在誠惶誠恐的等候,看到她帶着李師師的回話而來,只怕要歡喜得跳起來,朝她打躬作揖都是論不定的事情。自家在小姐的吩咐之外,格外軟語應時兩句,就算是給足楊姐姐面子了,將來楊姐姐也要感激見情。楊凌若是真在這汴梁站不住腳了,一切都想得很美好,胸中還鼓盪着一絲傲氣的小姑娘踏入雅間當中,才現所有一切,跟李師師所預料的完全不一樣!
雅間當中,三個青衫人正負手而立,當中一人身形高而略瘦,肩寬腰細,正綺着窗戶笑着指點腳下戲耍之處,渾然沒有半點緊張等候這要緊消息到來的模樣。
兩名黑雲都親衛低低傳報了,當中那人才轉身過來,濃黑的眉毛下面,一雙眸子銳利得如電也似,讓人都不敢逼視。雖然不曾說話,也自然有一種久居上位,萬軍當面也得辟易的逼人銳氣。
這銳氣背後,卻還有一種侍女說不出來的味道,近乎於鬱結於心的憔悴,卻更像是一種衆人皆醉我獨醒的矯矯不羣,就在這裡一站,就顯得和這繁華富麗的汴梁城所有一切,都有些格格不入。
他歲數並不高大,三十都頗不足,已經蓄了一點鬚髯,眉毛鬍鬚都黑的亮,一頭長髮,竟然白了一半,也不知道曾經受了多少的壓力與磨難,看着侍女進來微笑一下就算是招呼,眉毛斜斜挑起,這一笑卻緩和了他身上那種逼人的鋒銳之氣,在一瞬間這笑意差不多都可以算得上是壞笑了。
如果說這人身上的氣質沉鬱而且銳氣十足,似乎靠近都會讓人受傷,不知道是怎麼歷練出來的。但笑起來卻讓人只感覺到輕鬆平易,甚至還有讓人捂緊自己錢包的衝動。
侍女跟在李師師身邊也算是見過了不得的人物多矣,此般人物,卻是與大宋每個人都不同,不同在哪兒,卻難以分說出來。
不用說了,這就是楊凌小楊大人了!
相對於男子來說,女孩子都是敏感的,楊凌穿越兩年,的確是磨礪出來了。任何人在經歷生死之間無數次,麾下統領萬夫,所行也都是破軍滅國,扶危定難之事,這身上鋒銳逼人之氣,足可讓人退避三舍。
但是楊凌偏偏又是個穿越客,待人平易,偶爾耍寶,舉止常常顯得古怪,這些底子怎麼也無法完全改掉。更兼一直以來都是孤軍奮鬥,和這個時代最爲強大的對手一一不管在內在外,一直纏鬥不休。
舉目皆敵,卻又絕不低頭,自然也就略有憔悴沉鬱的深沉味道,這些綜合在一處,就可稱爲氣場了,非了不得的人物不能有的氣場,非有一場傳奇般人生經歷才能具備的氣場,和大宋這個時代其他所謂頂尖人物完全不同的氣場!
這個時候就算是放楊凌穿越回去,在原來那個時代,這種氣質,都會是人羣當中最爲耀眼矚目的存在。
侍女心裡面咯噔一下,被楊凌目光淡淡一掃,差點腿一軟就想屈膝行禮下去,想起李師師吩咐才勉強站定身子,一個動作幅度很小的斂衽就算是見禮了:“小楊大人?”
楊凌這等人物面前,一個使女如此舉動可稱得上失禮了,在楊凌身邊吳玠和李邦彥都是聰明人,見微知著就都知道這使女背後主人是個什麼樣態度。兩人下意識的對望一眼,都輕輕搖頭。李師師果然如傳言中那般清高,對關說之事反感到了極處。楊凌雖然勉強走通了這條門路,但是能不能如願,真還是說不準的事情!
這個小使女來當面傳話,也未嘗沒有代替李師師來觀察楊凌他們舉止做派如何的意思,真是輕不得重不得,在這小使女面前拿架子耍威風,以楊凌身份反而是丟份,徒遭反感。而刻意巴結討好,卻只怕加倍讓這小使女背後的那位女史瞧不起。
當真是有些爲難!
昨夜李邦彥和楊凌也商談了不少時間,李邦彥這麼聰明的人一時都束手。不知道爲什麼楊凌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彷彿胸有成竹,也不知道他哪來的這麼大把握,現在一切都看楊凌的表現罷了。
想到這裡,李邦彥都忍不住苦笑,大宋將來國事如何,楊凌這等滅國功臣,在前朝可上凌煙閣的人物,都關係在一個行院女子的觀感愛憎上頭,這大宋到底是怎麼了!
李邦彥此時此刻心裡不住的翻騰起那句楊凌經常掛在嘴邊的話語,“仙人闆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