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黑羽甲士問道:“換的馬怎生還未曾將來?”說話之間,幾名驛丁就牽着一匹大青馬而來,被人牽着猶自不甚老實,不是揚頭擺首,發出陣陣嘶鳴,噴出長長的白氣,牽馬的驛丁都小心翼翼的離開這大青馬遠些。
朱仝還在旁邊陪笑解釋:“這青馬卻是破落戶的脾氣,所以叫破落青,有些難馴,腳力卻是極好的,不知上下可看得中?”黑羽騎士卻一眼就喜歡了這青馬,上去接過繮繩就打量牙口四蹄,還按按這馬的背,看看承力如何。
說也奇怪,這青馬在別人手裡脾氣甚大,在一身殺氣的廝殺漢手裡卻老實,馬頭還朝那黑羽騎士身上蹭,一副親熱的模樣。
“這可是一匹能上陣的好馬,稍稍調教一番,萬軍廝殺當中也不會腿軟,卻拘在此間槽裡當一匹黑馬,怎生不會有脾氣?卻要去求了小楊將主,將些錢文,回程時侯買下來便罷!”
黑羽騎士誇讚幾句,就招呼驛丁將他的那些行李插袋都裝上青馬,再將文書牌票從朱仝手裡討回來,朱仝畢竟歲數大嘴碎,忍不住就勸解一句:“日頭已經過了正中了,這般天氣,歇息一宿便罷,街市裡面羊肉湯鍋蒸餅都是好的,俺們驛站內有的也是房舍,洗刷一番,俺着人準備乾淨被褥,明日再出發也罷,這宿錢自然是體己價錢,上下不必擔心。”
那黑羽騎士翻身上馬,扯扯繮繩,哼了一聲:“軍情如火,哪裡能耽擱?需得早早回報到汴梁!讓汴梁知道,俺們神策軍在河東邊地,可不是在享福,卻是要打仗死人,才能保得住他們在汴梁城高樂!”
朱仝一震,忙不迭的追問:“不敢動問上下,到底是何等軍情?”
黑羽騎士沉吟一下:“也沒什麼好瞞人的,本來就是要讓汴梁中人跳起來,知道俺們神策軍不是白拿他們那十萬貫……”
說到十萬貫三個字,這黑羽騎士已經滿臉都是譏諷的神色,一邊說一邊斷然一揮手,神色已經是肅然如鐵:“遼人餘孽未平,不時騷擾河東路緣邊之地,女真大軍也囤積糧草,休養生息,消化大遼實力,河東路就要遭逢戰火……”
“就一支缺餉缺械的神策軍,當在他們面前!俺們神策軍打仗不怕什麼,卻得讓俺們安心打仗!”說罷一扯繮繩,破落青咴咴一陣嘶鳴,奮首揚蹄,就向着難免,疾馳而去。
朱仝就跟雷劈也似的蛤蟆,呆呆的站在那裡,直到那黑羽騎士去得遠了,他才一蹦老高,揮着手呵斥同樣發呆的驛丁:“快追上去,將這些錢鈔,都還給那將軍!人家打仗,俺們也得有人心!”
驛丁們都苦着一張臉回話:“爺爺,這如何追得上?”朱仝喪氣,忍不住就默默向汴梁方向祈禱,但願汴梁那些當道諸公,能明白此間事厲害,多支撐神策軍一點,沿途轉運,要用到他們這個驛站處,白當差也是情願。
……
汴梁城南薰門外楊凌別業院內,湯懷低聲道:“北面來人。”
楊凌一怔,用力搓了一把臉,站起來穿鞋就走:“在哪兒?帶我去見!”
他心裡面也是有點忐忑,北面來人,那準定是傳來佈局落子的消息了,卻不知道那裡所佈之局,在遠隔千里之下,是不是還合自家心意!
湯懷提着燈籠,引楊凌轉了幾個彎,就來到他的內書房當中。書房內一燈如豆,一條長大漢子坐在那裡,戴着黑羽,看楊凌到來,馬上跳起來行禮。
這漢子楊凌自然認得,曾是他黑羽都得力親衛之一,正是那個和老驛朱仝笏照過面,一路傳播暗示女真軍要南下的矯健軍漢了。他叫做吳亮,白梃兵軍出身,已經做到了一營的虞侯使職位,在白梃兵軍中領一都四十騎,在選黑羽都的時侯,說什麼也要入值楊凌親衛。
這自然是他聰明處,楊凌用人最嫡系的班底,就是最初識得的岳飛幾人,他一個白梃兵軍半路加入的,回去也不好回去了,以後想升上去,只有成爲楊凌親信之人,隨侍身邊的黑羽都親衛再不是親信,還有誰能是?
這等人物,既能廝殺,又有領軍經驗。更有頭腦心機,如何沒有大用的機會,這次神策軍到了河東,楊凌從軍中挑了新的一批人充實黑羽都,吳亮給放出去,韓世忠頓時大用,爲實領一個馬軍指揮,神策軍馬軍指揮都是滿編,足足的三百五十騎。這次卻遣他親自回來傳信,可見帶來的信息有多重要了。
看見楊凌也不廢話,行禮之後,吳亮就從貼身處取出信函,雙手奉上,楊凌接過,朝他點頭微笑示意一下,就扯開信函,藉着燈火細細看起來,吳亮和湯懷隨侍在旁,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吳亮也還罷了,湯懷卻看着吳亮眼熱,俺們在汴梁縮手縮腳,你這傢伙,又能堂而皇之的將黑羽戴上,卻不知道俺要在汴梁熬到哪一天!
不知道過了多久,楊凌才一字字的將這封簡短信函看完,沉吟半晌,才淡淡的對吳亮道:“你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吃頓好的,然後再勞苦你一些,儘快將我的回信帶回去,再告訴潑韓五一句話,三千精騎務必在一月之內抵達京師!”
吳亮又行禮下去:“如何談得辛苦?爲小楊將主效力,萬死不辭!”
吳亮爲湯懷領下去安置,楊凌在書房當中卻有些站不住,走到外面,呼吸着夜裡冰冷的夜風,在這一刻,他也心旌搖動。
兩處佈局,相隔千里,都已經落子完畢,一場絕大風潮,就要在他手中掀起,直到最爲深刻的撼動這個時空的大宋!
岳飛在歷史上是一個愚忠之人,不知道是否能夠徹底的執行自己的命令指示,所以行事,只能將他調開,自己所最能信任的,就是最初跟着自己的嚴世臣和羅候,這兩位兄弟,在能力和基礎上差了名將不知凡幾,可是邊關歷練,終於成長了起來,這個時候就是將他們從河東神策軍調遣出來,以成大事。
自己早已準備好了,來到汴梁以來,拼命周旋應對,拿出了全身解數,也就等待的是這一刻!
馬行街那處大宋聞名的小樓之上,李師師幽幽嘆口氣,將窗口竹簾放下,在窗口坐了一陣,俏臉素手,都覺得冰涼,回身過來,一直在身後侍立的小侍女遞上了熏籠,李師師接過,溫柔的對玉圳兒笑笑表示感謝。
李師師仍然是那副清豔模樣,嬌媚和清純,在這個二十多歲的女子身上,似乎最完美的糅合在了一起,一雙大眼,什麼時侯都是秋波流動,宛轉嬌柔。看人一眼,似乎就跟帶鉤子一樣牢牢的把人抓住,再也掙脫不得。
這種女子,就是天生尤物,不過這些時日,李師師容顏略略有些清減。似乎也有些心煩意亂的模樣。
往日在小樓裡面,她是最沉得住性子的,或鼓瑟或讀書,自得其樂,多少日不出門都不當一回事。
她是難得的既漂亮又聰明的女孩子,從小就知道自家容顏,纔是現下這般遭際的源頭,極少在外拋頭露面,卻反而遭致了諾大的名聲。爲趙佶賞愛之後,就加倍的宅了起來,伴君如伴虎,自家要是以爲靠着君王就一生無憂了,那是妄想,不必說紅顏易老,寵愛難久,就是和君王身邊事稍稍沾邊,自己不過是個姬女玩物罷了,稍有不慎,就會沒頂!
就這般過下去罷,到時候該是什麼樣的結局,就是什麼樣的結局,自家靜靜等着就是,不動心,不對未來有所期待,不再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
不過那個略有憔悴之態,總是保持一副恂恂儒雅,溫和愛笑之態,偶爾沒人注意的時侯,卻眉眼張揚銳利,不馴昂揚深藏在骨子裡面的那個身影出現在她眼前之後,李師師宛若無風湖面一樣平靜的心情,卻微微有波瀾興起。
一紙書信懷揣在她的胸口,憑什麼?你憑什麼就能說帶她擺脫這等生活?你不過也是走門路到了自家這個可憐女子身邊,才勉強在汴梁站住腳跟,雖然現在一時得寵,不過也是個弄臣身份。到底有什麼底氣,纔敢對我許下諾言?
李師師很想將這約定當成笑話,皺皺眉毛丟開手就算,犯不着和那個現在在汴梁也算是地位日高的傢伙計較,可是這些時日,卻總忍不住想着這個,心中更有隱隱期,。甚而有時春閨淺夢,都夢到了一些絕不會與外人說的場景。
偶爾獨坐,李師師更會蹙眉咬脣,難道這就是冤孽?這個世上,還真有隻是一會,就如金風玉露相逢的事情發生麼?
自家在這裡,總是沒來由的心煩意亂,這個傢伙,卻哪裡會想到自家這個可憐女子?既然利用過了,自然也就是拋諸腦後,自家不過就是一時糊塗罷了……
想到深處,李師師往往就是幽幽一嘆,想得很分明,可是平日裡李師師還是忍不住通過那個當初爲楊凌引路的小侍女,瞭解那個人這些時日來的舉動。汴梁城中流傳的和這個傢伙有關的消息,她也禁不住收集而來,細細琢磨,自家也知道這般就是越陷越深,卻是情難自已。
女孩子動了心了,那就是動了,心上矜持,只會隨着時間越來越是搖動,幾千年,概莫例外,這的確是沒有什麼理由好講的,李師師雖然已經算是冰雪聰明的了,這上頭也拗不過女孩家的天性去。
她此刻坐在窗前,看着小臉上精心裝點着花鈉,一副小家碧玉的可愛模樣,此時此刻,眼角尚有些春意,也算是一等一人才的小侍女,輕笑道:“現下巴巴的來我這兒獻殷勤,我可不稀罕,什麼時侯趕緊將你嫁出去纔是正經。”
小侍女臉一下漲紅了,都着嘴分辨:“姐姐卻說的哪裡話?小姐不放,我一輩子便不走。”
李師師嘆息的一聲,趙佶本來每隔三五日,不論過夜不過夜,都要來她這裡走一遭的,結果因爲楊凌私自資助神策軍晉陽軍互調,已經有十日未曾照面了。
李師師自然知道神策軍和楊凌之間的關係,還知道楊凌因爲私自資助軍資,狠狠的被趙佶敲打了一番,現在神策軍如此,楊凌豈能自外其事,他現在表面風光,內裡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說不定就要牽連到他的頭上,讓他遭致沒頂之災!
雖然關心,李師師卻絕不能登楊大人之門,詢問究竟如何,甚而想法設法爲他出力。她要這麼做,一個弱女子能不能幫上忙姑且不論。單單是楊凌勾搭了皇帝禁臠這個事情,他就承受不起,只怕倒黴得更快!
憂心之餘,李師師也只能在這小樓上每日獨坐,除了擔心,別無他策,也只能有意無意的交代侍女,多打聽些消息回來,小丫頭雖然在楊凌那裡什麼風聲都沒探聽出來,外間的形勢卻是聽到了幾十個版本,不過李師師冰雪聰明的奇女子,卻能多少感受出來一點端倪。
在神策軍抵達河東,汴梁城中暗流涌動之際,楊凌還有心發起下一期的債券,彷彿河東事跟他半點關係也未曾有。
這個時侯按照常理來說,楊凌應該忙着奔走,趕緊將這事情和自家撇清關係,說不得還要在有力人士面前,用錢開路,疏通疏通關係,湯懷是楊凌親衛首領,自然要跟着奔走,忙得不可開交。
現在結果卻是另外一回事,楊凌安之若素,過得再閒適也沒有了,真不知道這姓楊的傢伙,到底是有備無患,還是心思太粗,根本不知道這事情的重要性!
小侍女偷眼向李師師看去,頓時就發現李師師也如她剛纔一般,蹙着秀氣的眉毛,編貝玉齒緊緊咬着嘴脣,同樣不知道在想什麼也想得癡了。
小侍女小心翼翼的伸手在李師師眼前晃晃:“姐姐,在想什麼?窗口風涼,不要坐得久了,傷了風不是好的,我去給姐姐將熱茶湯飲子來可好?”
李師師一下被驚動,自失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