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在橋頭左近搖動,映照得朱雀橋下汴水一片通明,四下都是亂紛紛的一團,驚呼吼叫之聲呼嘯捲過往日裡似乎滿滿承載着脂香氣味的汴水,這個時侯流動的彷彿都是火光,置身其間每個人都有一種不現實到了極點的狂亂感覺。
橋北橋南幾百上千人隔着朱雀橋相對,一時間滿城的喧囂呼嘯在朱雀橋前似乎都停頓了下來,橋北處當先石三郎等幾人騎在不知道從哪裡拉來的騾馬上頭,他們這一行人未曾打開任何一個官員府邸,疾疾就要直奔馬前街行事,據說官家這個時候,已經要到馬前街了,所以他們也要去那處行事,只是沿途不知道在哪家正店的後槽拉了幾匹只能用來拉車的劣馬,劣馬不足,就用騾子頂上,石三郎此刻的臉色也是又青又白,喉結滾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在他們身後是千餘雜湊起來的漢子,衣衫敝舊,隊伍混雜,手裡也沒有什麼軍器,不過是包鐵尖頭扁擔門槓木棍一流,偶爾有幾口朴刀也不是什麼打造得精利的好器物。
這樣一支雜亂的隊伍向來就在大宋的最底層過活,汴梁城中不用說當道諸公了,就是日子還算過得的汴梁市井百姓在他們面前向來都是有優越感的,現在就是這一干人等已然深入到帝都汴梁的腹心之地,更捲起了滿城的變亂,可這個誇稱繁華富庶舉世無雙的大宋養士百餘年,養軍百餘萬,可在這一夜中當在這些軍漢面前的不過是幾名家將帶着幾百奔走執賤役的軍漢和家奴混雜起來的隊伍,一直被盡力遮蓋也爲天下人所有意無意忽視的這個帝國的末世景象在這一刻顯露無遺。
而在朱雀橋北當初是何灌去河東上任之前提拔起來的麾下得用心腹親將劉宗寶打馬向前叱喝之際,他身後的幾百人同樣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這些人中除了麾下那十幾名親將之外,其他的人等同樣只是在汴梁城供人驅使的軍漢而已,就算是石崇義在禁軍軍將當中算是待下較爲寬厚的這些軍漢,同樣也是每日勞作不休奔走之餘,也只能從禁軍將門世家指縫當中粗粗討一個溫飽而已。
在這個年月爲大宋恩養百餘年的士大夫,都已然有些離心不附,這些窮軍漢又如何肯爲趙官家在這場莫名其妙的亂事當中舍性命?
今夜突然爲將主調遣而出衝着的,不過就是石崇義許下的賞錢而已,此時此刻汴梁城中突然就是一片兵荒馬亂的景象,由南薰門而北火頭四下而起呼嘯之聲響徹全城,此刻在往日夜裡同樣熱鬧的朱雀橋頭,只剩下他們獨當在這裡,火光還從四下裡向着這個方向匯聚捲起的聲浪也越來越大。
此時此刻還能站在劉宗寶身後還沒四散,也就是還未曾反應過來而已,火光之下劉宗寶滿臉猙獰的神色,臉上肌肉已然完全扭曲死死盯着橋南這千餘雜亂的隊伍,雖然在厲聲呼喝,可是自家心裡也亂成了一團,渾然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劉宗寶不領什麼實際差遣,其實在何灌身邊就是起一個家將頭子的作用,大宋此時此刻河湟開邊以來連着興兵已然有數十年之久武職已然有氾濫,沒那麼多實際差遣,安插這些升上來的丘八太爺,而且武將漸漸權重,身邊使喚的家將領什麼秉義宣節的正式武官官職也是等閒事了。
不過何灌是何等身份地位,劉宗寶這等家將之首,職銜離橫班不過也就是一步之遙,到了劉宗寶這等地步,與何灌已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也是廝殺出來的老軍伍,跟着何灌在汴梁這個中樞之地也頓了毛毛有十年功夫,如何能不知道今夜突然升起的這場變故是大宋開國以來從來未曾遭遇過的大變?
而且劉宗寶也隱隱能覺察出來今夜這場石破天驚的變故結果,就是要對他的恩主何灌不利事情,哪有這般巧?
他們從石崇義那裡選出幾百人去南門外楊凌處行事,接着傳來楊凌所在之處火起的消息,還有火光由南而北而來,接着混亂從南薰門處最先響起,轉瞬之間就有席捲全城的架勢?他還帶着這幾百人心惶惶的隊伍向着南面亂撞,不過就是因爲現在他心中已經亂成一團,不知道做些什麼纔好了,爭行到朱雀橋頭火光映照當中就看見迎面來了一大羣亂紛紛的隊伍,完全是下意識的劉宗寶打馬上前大聲呼喝拿出的也還是慣常的軍中上官口吻。
等喝問完了劉宗寶背後才滲出一層冷汗,如此場面整個汴梁城看來都亂起來了。自己還想平什麼亂?還當在這大隊亂軍前面做什麼?要是麾下是十餘年前河東邊地精甲利兵的勁卒倒也罷了,現在自家麾下是些什麼人物?
雖然號稱是軍漢,但是從事什麼行業的都有,就是沒有操練準備打仗的,一旦要鬥,背後準定是卷堂打散,亂兵起事作爲軍官要是正撞上最羣情激憤的時侯,拖下馬打死都有份,而且眼前局面又豈是慣常兵變所能限制的?
從來未曾有一場兵變讓整個汴梁城都陷入動盪當中,不過出乎劉宗寶意料的卻是他這一聲呼喝朱雀橋南那大羣亂兵卻一下就止着步,立在橋頭和他對峙火光之下看得分明站在最前面的那些亂兵衣衫雜亂,破舊手中什麼傢什都有,亂紛紛的也不成一個隊形,看見橋對面堵上一大隊人馬個個都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
劉宗寶心中一喜,卻沒想到俺的威風殺氣,萬人當中都是辟易,過了朱雀橋就是御街,然後就是禁中汴梁菁華,在此要是能將亂軍堵在朱雀橋南,這場功勞之大連劉宗寶都不敢想象了,他用盡平生氣力勒馬橫踞橋頭,幾乎快把嗓子都吼破了:“數萬禁軍已然點起正向南而來,你們這些作亂之輩早早散去,還能苟全性命,不然個個都是個死字,爺爺是廝殺出來的名聲,某劉屠夫,你們去打聽打聽,遼狗西賊只要有耳朵的誰不知道爺爺姓名?識得便宜就不要到爺爺手裡尋短見,天子腳下俺也不想殺戮太重。”
這一番話脅迫懷柔兼而有之端的,是劍膽琴心,劉宗寶只覺自家已然拿出了最佳表現,興奮之下又轉頭向身後幾百同樣不知所措的麾下人馬呼喝:“將亂軍堵在朱雀橋南,有一個算一個,一人百貫重賞,爺爺言出如山,傾家蕩產也給你們備好,這是場潑天功勞,一生富貴都在此了,誰要錯過當是悔上一輩子。”
劉宗寶的那些同是從軍馬出身的袍澤爲劉宗寶的膽氣所激,人人壯起膽子大聲呼喝應和,十幾騎人扯破嗓子也是好大聲勢,而那些石崇義麾下軍漢這個時侯也稍稍定心,暫時不忙鬨然而散,決定先看看風色再說,橋對面的這千餘人的確一時怔住了。
今日給石三郎卷着東奔西走,一直撞進了汴梁城中,今夜不折不扣的已經走了幾十里路下來,早就是又累又餓,汴梁城亂事捲動人人都知道自家做出好大事情來,心中未嘗沒有惶恐害怕,可是在滿城呼嘯激盪之際,在人潮捲動當中,自然就給鼓動着隨着人潮前行,不過在朱雀橋頭突然爲一彪軍馬攔住,當先又是一個極有威勢的軍將大呼震懾,頓時這心頭狂熱就冷下來。
這些天,俺們到底做出多大一樁事情來?這該如何收場纔是?這場富貴雖然在別人口裡說得潑天也似,可俺們到底有沒有命撈到手?老實一些人的忍不住就左顧右盼,看是不是從隊伍當中脫出去,自回自家,貪狠一些的同樣在四下掃視,要是過不得橋乾脆就散到民居里面搶一筆到腰也不虧,今日鬧上這麼一場,更多的人回頭就看石三郎等一干人。
今日的事情全是三哥你帶着俺們做下的,現在有人攔路,卻也要五哥你給俺們拿一個章程出來,石三郎端坐在高頭大馬上——這匹馬也不知道手下是從哪裡給他尋來的,走起來一瘸一拐,早就傷了蹄子,只能做馱運貨物的,不過架子倒是甚大,肩高足有四尺七八寸,高高踞在這黑壓壓的人羣上面。
衆人目光投過來,石三郎面無表情,背上同樣一層層的在滲着冷汗,他不過是個前軍漢,後來在碼頭帶着小工打架吃酒賭錢的工頭,爲楊凌所用做下了大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大事,現在早昏昏沉沉的如在夢裡,哪裡知道自家該做些什麼,劉宗寶看見對面人羣開始遲疑騷動,又大聲厲喝:“還不散去難道真的想死麼?溫爺爺成全你們就是。”
大吼聲中劉宗寶已然將腰間佩劍拔出,這是馬劍款式,長而且重,兩面開着不甚銳利的劍鋒,戰陣當中從敵人身邊掠過都不用發力,直接一拖就是一個老大的傷口,神仙也救不回來,劉宗寶當年也是火山軍出名騎將,這柄馬劍從河東攜回汴梁已經十餘年,隱隱血光猶未消退,火光映照之下就泛着森然的光芒。
朱雀橋南一陣驚呼:“動了軍械了,真是平亂軍馬,俺們做將出來了這卻如何是好?”、
這千餘人頓時就騷動起來,站在最外面幾排的已經有人邁步想溜,不要多少時侯,這雜湊而起居然一頭撞進汴梁將這座天下第一富麗城市攪動的人們就能一聲大譁散的乾乾淨淨,就在這個時侯突然一騎馬從石三郎身邊電射而出,馬上就是一個薑黃臉色的漢子,別看一臉晦氣色可在馬背上的身影矯捷萬分,幾乎就是黏在馬背一樣扎撒着手,也未持軍刃,一下就跳上朱雀橋,蹄聲如雷直衝向劉宗寶。
劉宗寶只覺得眼睛一花,來人幾乎就衝到了面前,心下頓時就是一聲驚呼:“好快,沒想到這汴梁城中也有馬術這般奢遮的人物。”這個時侯說不得只有殺人,他也看出來對面就是一羣烏合之衆,只要殺幾個挑頭的傢伙,這橋頭蝟集之人就得大亂自散,然後在朱雀橋頭豎柵立木,亂兵雖然聲勢浩大,卻不是有編伍之輩,有街壘斷路,等閒就過不來,爭取到這個時間,朝廷必然已經有所處置,說不得就要拼湊平亂軍馬出來。
這些人馬不交給他劉宗寶還能交給誰?亂兵成色他已經看得分明瞭,只要有千餘聽號令的軍馬在手,自己有信心將北半城掌握,等到天明亂軍也就再翻不出多大浪頭了,這場驚天功績還不穩穩到手?
只要將這個不開眼直衝過來的傢伙劈下馬來,劉宗寶擰眉立目馬上扭腰藉着腰勁狠狠一劍直刺——橫劈動作太大,來人馬速又太快,只怕自己馬劍還沒圈到地方,對手就搶進門了,只有迎着對手衝勢,一劍直刺,憑着這薑黃臉漢子的馬速,幾乎是個鈍圓球的長大馬劍就能將他胸口一排肋骨儘速撞折,想活命比登天還要難。
馬上這薑黃臉漢子自然就是湯懷,一路上他都緊緊跟在石三郎身邊,並未曾出頭,這個時侯卻再也藏不住了,小楊將主經營起的這場亂事,就是要出汴梁中人不意,一下將亂事卷得無法收拾,人人束手,只有讓藏在幕後已然佈置好一切的小楊將主來收拾這局面,成爲所有人的救星。
楊凌賦予湯懷的重任,就是儘快趕至馬前街,將趙佶隔絕在外途中,不得有半點耽擱,要是放趙佶回了禁中,難道還指望用這些湊起來的人物去攻打禁中宮城不成?
今夜一切都很順利——說實話楊凌的謀劃實在太險,險到最多隻有三成的成功機會,湯懷等人雖然忠心耿耿奉命行事,卻未嘗沒有將這條性命交待在汴梁城的準備,悲觀一些的黑雲都親衛甚而認爲連南薰門都未必撞得進去,卻沒想到汴梁城竟然是如此無備,汴梁文武竟然如此散漫,汴梁防務竟然是如此的空虛,就是都門禁軍上下之間也盡是勢同水火之勢,一點乾柴就讓火勢燎原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