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主兵刃之外,每人還都挾弓負箭,湯懷湯四郎以下,不少黑雲都親衛也是開得硬弓,射得勁箭,弓袋裡裝的都是長大歩弓,卻能在馬上自如控射,撒袋裡面,赫然就是鐵桿帶倒刺的精鐵狼牙箭。
此等弓箭,百步之內有虎狼之威,這距離之內,就是和他們一般的披重甲之士,都在箭雨中站不定!弓箭以外,還有形形色色的副兵刃,多是各色長刀,其實一場激烈的冷兵刃對戰,除了鐵坨子一般的錘子狼牙棒之外,刀劍槍矛之類,損耗都是極大,這些甲士身上長長短短,至少都佩了兩柄刀,多的甚至有四五柄的,只要不負重傷,體力不竭,戰陣當中,用壞一柄就立刻更換,始終就如一臺破壞力驚人的殺戮機器!
這纔是真正可以上陣,可以衝陣,可以在萬軍當中做決死廝殺,可以獨當大敵而不稍卻,純正漢家邊軍,披甲銳士的真面目!就是這等漢家甲士,自秦以來,佈於漢家疆域絕邊窮域。於焉支山,於狼居胥,於藥殺水,於大小非川,於樓蘭高昌,於青唐橫山,於遼東塞外,前仆後繼,做殊死戰,將漢人文明,從黃河流域小小角落,擴張到東亞地理範圍的盡頭!
自有宋以來,這等傳承下來的漢家武力血氣,卻被摧折得元氣凋喪,自宋而前,將相相敵,出則將,入則相,武人地位從來未曾如此低微過,宋懲五代之弊,矯枉過正,百數十年來以文馭武,將這勃勃血氣,壓制得不絕如縷,開國尚有幾十萬精銳禁軍,可以破北漢,擊遼國,血戰於燕京城下,最後因爲種種原因才功虧一簣。
接下來便是武人地位不斷沉淪,軍隊不斷崩壞,一市井黠徒便能冒朝中文臣名義,欺凌脅迫邊鎮武將,差點據而起兵作亂,差點鬧出大笑話來,後來雖然竭天下之力養出個西軍,比起已然是笑話的禁軍還算能戰,可是要看西軍的對手,不過是據數州之地的一個西夏,出產有限,資源有限,窮兵黷武之下,其實西夏的戰鬥力也頗爲有限,國力和當年北漢不過是差相彷彿,縱強也是有限,卻牽制了舉國的精兵強將,纏戰七八十年,將大宋財政拖到破產的地步。
比起漢唐盛時壓制四夷,南北朝時南朝南朝戰鬥力始終不亞於在北朝此起彼伏的胡人,哪怕五代時侯,遼人武力巔峰時侯,河東一路起兵就將遼人逐出中原,遼人一代雄主阿保機憂懼暴斃於殺胡林。
所謂大宋中期以後,實在有些不堪,這個文武失衡過甚的罪過,有宋一朝,卻無論如何推託不掉,縱然繁華富庶爲天下所仰望,無劍甲捍衛,又濟得什麼用場?更爲讓人跌足的是,正是這種統治方式最大限度的保證了皇權,保證了士大夫羣體的利益,在宋以後,也盡其所能的保持了下去,漢家男兒大度進取,慷慨剛健的氣度,比及篳路藍縷爲我們傳下這份基業的先祖,還在竭力追趕復甦的過程當中!
所幸此刻尚在靖康之前,在十二道金牌之前,在襄陽釣魚城黯然出降之前,在崖山日落之前!民族元氣尚未凋零殆盡,漢家男兒血性仍在隱隱奔流,而楊凌跨過千年,就是要挽回這天傾!一切,就自今夜而開始改變,兩百甲士沉默而前,而楊凌就在兩名黑雲都親衛的護持下,走在最前面,他不會使馬槊,這兩年鍛鍊,也只能勉強縱馬揮刀而已,身上只佩了一柄長刀一柄寶劍。
此刻也未曾出鞘,就這樣單手控僵,意態自若的走在最前面,樑師成給夾在隊列當中,也套了一身最輕的盔甲,兜鍪之下,不住的流汗,臉色又青又白,樑師成不住的看着楊凌挺拔的背影,除了對這兩百孤零零的騎士行事是否能成功,更多的卻是一種深深的憂懼。
這個楊凌,與大宋之人,實在是太不一樣了,不管什麼樣的人物,哪怕老奸巨滑,勢力深厚如蔡京當年,樑師成自認也還能瞭解蔡京這個人,和蔡京也有得一斗,太子今夜生亂,縱然是絕大變故,自家富貴因而岌岌可危,可也還在樑師成的理解範圍之內,太子取趙佶而代,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也基本可以揣測推斷出來。
而這個楊凌,就超越所有人的一切理解範圍之內,彷彿這個汴梁城,這絕大的皇權,這盤根錯節的士大夫體系,無人可以動搖的禁軍這個利益團體,這組成大宋的所有一切爲人們熟知的因素,都無法制約這個人!在此子身上,就有一種在大宋統治體系內的局中人,下意識感到恐懼的一種力量,無法掌握,甚而無法摧折!
而這一切,就要帶來驚天動地的變化!樑師成摸了摸藏在身上,趙佶交給他的手詔,一份未曾用寶,草草而就的詔書,今夜最後的結果,又是什麼?就在樑師成心神不定之際,身邊趙佶卻語聲顫抖的緊張道:“怎麼就這般大搖大擺的撞過去了?驚動馬前街外那些亂軍該當如何是好?這到底是要做什麼?”聽到趙佶的話語,在他身邊甲士,轉頭就看了這聖人一眼。
面甲之下,完全看不到這些甲士的眼神,只能看到兩個幽深的黑洞。
這種感覺,讓趙佶渾身一顫,竟然一句話都不敢多說了,樑師成也死死咬緊嘴脣不敢開口。在這楊凌身後,在這兩百甲士當中,在這種陌生的感覺面前,他同樣是一句話都不敢說!蹄聲隆隆當中,兩百甲士轉過一個街口,入眼處就是一片火光如海,萬千人頭涌涌,仍然圍定了馬前街,興高采烈的等待着富貴到手。
而這些圍着馬前街的亂軍亂軍頭領,包括那個叫石三郎的,正聚在一起在隊伍前面迎着另外一隊人馬在商議着什麼,爲蹄聲所驚動的人,都轉過頭來。在火光當中就看見這數百沉默而來的甲士已然逼來,人人臉上,都露出了驚駭萬分的神色。
原本海在鬨然響動的喧囂呼號聲,頓時戛然而止,空氣在這一刻就突然停滯不動,臨街窗前,現下已經滿滿都是擠到窗口,等着看這場空前大熱鬧的汴梁百姓,他們視野更好,將這隊殺氣森然的甲士看得更清楚,也全都目瞪口呆,所有談論叫嚷,驟然而停,驚訝到了萬分的看着眼前突然發生的一切。
馬前街左近,人山人海當中,一時間就鴉雀無聲,只能聽見無數火把噼啪燃動的聲音,而楊凌就神色淡然的立馬於萬人之前,迎着無數目光,慢慢將頭上兜鍪摘下來,露出了略顯蒼白的英挺面孔,甚或還扯扯嘴角笑了一下。
“我就是平燕的楊凌!你們想要什麼,跟我說!”楊凌他們離去之後,圍定馬前街的亂軍一片興高采烈,離去之際,跟石三郎他們一干亂軍頭領說的自然就是聖人迫於大勢,已答應了內禪事,已傳手詔,請太子前來商議如何善後,太子自然會好生宣慰賞賜今夜行事之義師。
一干人等,就石三郎等寥寥幾人心裡有數,其他頭領,不管是臨時推舉出來的,還是充數的禁軍軍將,無不興高采烈。
今夜事情怎麼樣也算大定了,聖人給這麼多軍馬圍得水泄不通,連一個大臣都見不到,而太子那裡又結了更不知道多少軍馬之心,萬歲聲都喊出來了,滿城文武,就算未曾參與亂事的,也都在觀望風聲,不敢出頭,聖人哪裡還有回天之力?
這個時侯,也只有低頭,將皇位大權交出來,尚不失太上富貴,硬撐下去,萬軍暴亂,真不知道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按照常理計,一場政變,到這個時侯再無什麼變故,大家就等着新朝富貴就是。
一干頭領,頓時將聖人許下內禪事大聲宣揚周知全軍,頓時歡聲如潮,就是在旁邊看熱鬧的汴梁百姓也是采聲如雷,趙佶在位,實在是鬧得有些天怒人怨了,改朝換代的事情,大家自然不會去想,趙家氣數也遠遠未曾到盡竭的時侯,不過早些將皇位交給素來號稱沉穩有度,節儉慈心,並且身邊有正人扶保的太子手裡,這場政變的合法性也就勉強說得過去了——畢竟還是父傳子麼!
大宋家法,大臣都不會擅殺,何況太上?趙佶以後安心納福就好,少了這麼一個提拔倖進,破壞祖宗成法,重賦稅重搜刮,擅興邊事窮奢極欲,行事荒唐輕易得出了名的皇帝,這大宋江山,還將穩固不搖下去罷?縱然不知道有多少在趙佶手裡得富貴的舊人哭,他們也擁有相當大的勢力。
但是同時也不知道有多少新人笑!而且現在太子還掌握着都門禁軍的全部軍事力量,汴梁中樞,那些舊人就是有再大勢力,又能翻出什麼浪花出來了?就是大宋四下,邊軍重鎮,在汴梁中樞名分已定的情況下,也不至於生出什麼大亂出來,只要新君加意撫慰,還是能安定下去的,讓他們接受這個現實的,再說得現實一點,現在在汴梁中樞,太子身邊的舊黨清流士大夫結合了都門禁軍這個一個龐大的利益團體,所擁有的實力,已然超過了趙佶!
這就是趙佶不得不低頭答應內禪事的根本所在!不用說將來朝局,還有相當大的風波,被壓制了幾十年的舊黨清流,會全面反攻倒算,而既得利益階層,也會想法抗拒,不知道又要在政爭當中生出多少爭鬥,需要花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才形成比較穩固的格局,可是這又關他們這些擁立功臣們什麼事了?
一份富貴,總是跑不了的,或大或小而已,如拱衛禁軍等還有一番激動,他們這些年的冤屈,也總能討要到個說法了罷?直娘賊,大家今夜莫名其妙的跟着走,跟着涌入汴梁城,跟着裹挾禁軍,跟着圍定聖人左近大呼狂嘯,居然得了這樣一個結果!
不多幾名在此間的禁軍軍將,同樣也是暗自慶幸,花朝之夜,好好在家安坐,突然就被裹挾出來,人人都以爲就要破家了,誰知道轉眼就成了擁立功臣!看來今夜得利最大的,就是他們這個都門禁軍團體了,將來不用說原來就坐擁的富貴,和都門文臣團體,怕是也能分庭抗禮,能發出更大的聲音,行事也可以加倍的肆無忌憚了。
這些最先生起這場亂事的窮軍漢們,到時候如何能是他們這些勢力盤根錯節,早就樹大根深的禁軍軍將的對手?最大的好處,說不得還是在他們手裡,將來再加倍小心一些,不搖讓這些軍漢再生出事來就是,拱衛禁軍這些年被他們吃掉的糧餉還想讓他們吐回去?這不是笑話麼?
唯一讓他們覺得有些煩惱的,一是現在還不明白這場亂事到底是太子身邊那些心腹掀起的,這些心腹,自然就是新朝舉足輕重的人物,不弄明白,就不大好走門路,二則就是,在這裡圍逼聖人迫他內禪,和在皇城擁立太子,兩處到底哪裡功勞更大一些,也不大想得明白也麼哥……
種種念頭,並不妨礙此間不管出身如何,是窮軍漢還是前拱衛禁軍或者向來威福自專,富貴凌人的禁軍軍將,不管如何參與這場亂事,是主動舉事最先進的南薰門還是被從家中裹挾出來,人人都是笑逐顏開,采聲一聲接着一聲響動,萬歲之聲也應和着皇城方向高呼起來,周遭臨街民家也沒有了半點對這場亂事的憂懼。
樓上樓下的互相答話,瓦子裡面的女娘還向着亂軍中的少年郎眼神亂飛,看這些亂軍辛苦了大半夜,各色果子跟下雨也似的朝下擲,讓他們墊墊肚子,不知道哪個腦子有貴恙的,居然將幾盞飲子就這樣扔下來,飲子倒是名貴得很,補血益氣,可給澆了一頭的倒黴傢伙卻不領這份情,擡頭就開始叫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