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趙佶坐於馬背,看着行禮下去的楊凌,看着無數拜倒的人羣,臉上容色,卻是若喜若悲,回望夜色中巍峨皇城,更是感慨萬分。
一行人馬,在甲士的重重護持下行向馬前街方向,幾十名黑雲都甲士,數百名前拱衛禁軍,現神策軍軍漢之中,就是始終低垂着頭的趙桓樑師成兩人,而楊凌也在這隊伍當中,隊伍當中,不時有低聲呵斥號令的聲音響起,卻是這些黑雲都親衛在抓緊時間調教這些軍漢,讓他們明號令聽約束。
楊凌黑雲都親衛,原來編制是三百人,其實是三都之多,爲了今夜,又從河東調回來一百多最爲心腹之輩,卻是羅延慶選派的,除此之外,三千在燕地曾經招攬的燕地漢人甲士也是分散調來,這些甲士出身還是咋遼國時代,可以說,和大宋一點關係都沒有,所以行事,自然是沒什麼顧忌。
不過突然調回這麼多甲士,還要備好甲冑軍刃戰馬器械,用屁股想都知道楊凌在汴梁會做出事來,羅延慶卻一聲不吭,一句不問,只是奉命行事,神策軍在河東,晉陽軍在燕地,兩軍互調之後雖然實力有些損耗,師老兵疲,可是楊凌今夜之後已然形同割據了,難道還有滿腔忠義去報效趙官家?
身子都掉進井裡了,還掛着耳朵濟得什麼用,現在就是百無禁忌,黑雲都親衛,東調西遣,總算將今夜之事撐了過來,以這四百臨過陣殺過敵,入選黑雲都之前也多曾任過小軍官的黑雲都親衛爲基幹,輕輕鬆鬆就能統帶起一支兩萬人的軍馬,也能保證可以約束號令得緊密,再配以汴梁武庫中那些從來未曾爲都門禁軍所用的甲冑軍械,就是汴梁首屈一指的武力了。
這兩萬軍馬,碰上神策晉陽軍和西軍這等可以野戰的軍團,自然只有大敗虧輸,可是這等軍馬,在都門禁軍將門在今夜爲之一掃而空的情況下,放在汴梁震懾朝臣,震懾別有用心之輩,卻是綽綽有餘,足夠楊凌倚爲後盾與汴梁中人周旋,也不會有人敢輕易犯之。
黑雲都親衛們在楊凌的耳提面命之下,自然知道其中輕重,現在就開始忙不迭的抓緊一切時間編伍訓育麾下,讓這支放在汴梁的神策軍早早能濟得上用場,對黑雲都甲士的作爲,楊凌沒什麼好操心的,都是既忠心又頗有能力的心腹,儘管讓他們放手行事好了。
此時此刻,他微微有些心神不守,遊目四顧,就見一個身影騎馬從後趕來,幾名在後親衛已然發現不對,頓時就要迎上去,楊凌卻認出了來人是誰,揚聲道:“讓宇文學士近前!”
所來之人,正是宇文虛中,他說服楊凌不成,反而看見了亂軍就在眼前土崩瓦解太子被擒,主事文武,幾乎被一掃而空,而趙佶爲楊凌手中第一傀儡,爲甲士所擁,直入禁中去了,他和楊凌對談之後,楊凌就沒管他了,黑雲都親衛衝陣,也是從他身邊掠過,他一直呆立在離楊凌不足幾十步的地方楊凌也從未說如何料理他————實則這等智囊般的人物,一定是要早早拿下,防止他再去串聯,生出什麼變故出來。
可楊凌畢竟不是神仙,不可能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交待得清清楚楚,而主事的黑雲都親衛今日奔走往來其實也是精疲力竭,現在還各自有一堆事情要忙,皇城外局勢雖定,也還是一片紛亂景象,竟然就忽視了這孤伶伶於亂軍之外發呆的宇文學士,現在竟然就讓他騎馬跟到楊凌這隊人馬身後。
聽到楊凌號令,諸人就放宇文虛中過來,楊凌朝他示意一下,宇文虛中也就沉着臉策馬與楊凌並行,看了一眼人羣當中不敢擡頭的太子趙桓,宇文虛中輕輕嘆息一聲,楊凌一笑:“宇文學士何來?”
宇文虛中冷着臉:“諸人束手爲大人所縛,學生前來自請就範,學生謀劃讓東宮竟然遭際如此,豈能不隨東宮而來?但有所爲,全是學生罪責,大人要誅士大夫以立威,則請從學生始罷。”
楊凌笑笑:“都門士大夫輩真有如此風骨的,卻不知道有幾個,我不是好殺之人,除非誰真不開眼。”
宇文虛中冷笑:“其誰信之?至此以後,大人無非重用武臣以抑士大夫,五代故事雖有強兵勇將,享國一紀,傳諸三世者亦少之又少,大人大才,想必早知!”
楊凌仍然淡笑:“誰說我要抑文重武的?”
宇文虛中仍然是那句話:“其誰信之?”
楊凌搖搖頭:“出則將,入則相,有什麼不好?才兼文武,治兼文武,有什麼不好?爲什麼非要東華門唱出,纔是好男兒?非要士大夫騎在武臣頭上,或者武臣騎在士大夫頭上,分出個高低來,你們纔開心?”
漢唐盛世,君子剛健雄渾,武職文班,並無高下,宰相親貴固然,然則大將軍輩亦是尊榮已極,朝臣入則爲文班,鈞衡天下,出則爲重將,征戰四方,唐時李林甫用事,塞斷這出將入相之途,文武殊途之後,遂有安史,遂有大唐從巔峰急速滑落,遂有藩鎮之禍!
文臣勢盛,則極力壓制武夫,武夫勢大,則極力酷毒文臣,更將漢家尚武雄烈之氣,宰割殆盡,宋懲五代之弊,矯枉過正,卻是宋時從開國始就種下的絕症,也是宋時從開國始,今後千年,在華夏種下的絕症!
欲挽天傾,存亡續絕,僅僅就是一個靖康麼?這些話,卻沒有必要說得太深了,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一直看下去就是,雖然殺人並不是什麼樂事,可真要擋在自己前行道路面前————自己的心,又豈會軟下來?
宇文虛中冷笑良久,卻發現楊凌神色淡淡的,並不理他,自己也覺得沒趣了,終於正容問道:“學生生平志向,便是刷新朝局,除弊布新,可是現在,卻說不得了,以楊大人手腕,一旦崛起,當再難有人複製……”
楊凌哈的一聲:“宇文學士倒是高看我!”
宇文虛中容色不動:“唯學生本心而已,將來這大宋,就是大人展布了,大人所求,到底是什麼?你如此用事,大宋究竟是會變好,還是變壞?”
楊凌一怔,神色竟然突然有些迷茫,轉眼就收斂了容色,轉頭定定的看着宇文虛中:“我之所求,千載之後,就有人明白,也許因爲我,千載之後,沒人明白了也說不定,至於大宋結果如何,我只知道,如果我什麼也不做,等待大宋的結果到底是什麼!”
這番話說得幽晦難明,讓宇文虛中默然沉思良久,楊凌也不理他,就在甲士簇擁下堅定的前行,不用多時,馬前街一角小樓,已然出現在眼前,守在院門之外的黑雲都甲士,上前行禮,將楊凌迎下馬來,十餘名甲士也翻身下馬,甲葉鏗鏘,扈衛着楊凌今夜第二次踏入這院中,再來之時,情勢已經迥然不同,今夜風雲變幻之劇烈,後人讀史,寧不拍案而嘆!
宇文虛中突然在身後高聲開口:“大人,你今夜行事,總逃不過一個逆字!青史斑斑,你不懼否?”
楊凌的回答就是頭也不回的聳肩攤手,轉眼之間就沒入院中,再看不見了,原來響徹全城的驚呼雜亂之聲漸漸平歇下來,而照亮全城的火光,也沒有最盛時侯那般亮得直刺進人心底,就連城中四下升騰的煙焰,也不再四下蔓延,汴梁城中的水社,看到今夜亂事也差不多要收場了,也壯着膽子,齊鑼出水,四下救火,雖然還不時有從皇城方向逃出來的零散亂軍經過,雖然城中還有零星哭喊雜亂之聲響起,可總體而言,今夜多少萬亂軍捲起的這一場突如其來,震動整個汴梁的驚天亂事,已然到了收場的時侯。
明面上的事情,的確是收場了,而其後的潛流涌動,無數局中人的奔走往還,觀望揣摩,如何站隊,如何在這場亂事當中獲取最大的好處,這纔剛剛開始來着,不過至少在金樑橋前,蔡相府邸,在院牆上守了一夜,提心吊膽的值守了這麼久的蔡相元隨,蔡府家奴,總算是能鬆了一口大氣,今夜亂事,豈是鬧着玩兒的?
最盛時侯,皇城方向傳來的萬歲呼喊聲震耳欲聾,讓人站不住腳,火光升騰而起,讓人直以爲大宋皇城都被點燃了!汴梁承平久矣,民間雖然許蓄弓刀等器械,唯禁甲冑強弩等軍國利器,可蔡京府邸,哪裡會想得到準備這麼多可以殺人的器械,一衆元隨家奴,多是操着哨棒門槓就上了院牆值守,有人甚至將頭號大廚刀都將出來了,還算得是難得的神兵利器,亂軍不來還則罷了,要是大隊亂軍來了,只有破家,天幸得這場亂事就這般收場!
這時蔡相府邸纔有了些活氣,府中管事也奔走起來,操持張羅了多少吃食,一筐筐的擡過來,全是些熱騰騰的炊餅,匆忙也沒什麼餚果,只是大罐大罐的醬將出來用以佐餐,原來給府中貴人備着的名貴飲子材料,也熬出熱騰騰的湯水,全都擡了過來,大小管事猶自還有點驚魂未定的樣子,捏着嗓門在底下招呼:“都吃了辛苦了,今夜卻是好一場驚嚇!還好不打甚鳥緊,總算是熬了過來,吹了一夜冷風,下來填填肚子,暖和下也罷,今夜也就如此了,來日老公相定然重重犒賞,多了不敢保,一人十貫,只多不少!要是不足,都着落在俺身上!不過話說在頭裡,點點腹飢之後,大家還是值守得勤謹些,撐持到天明,就沒什麼事情了,不管都門風雲如何,只要不在亂事當中傾家,什麼時侯,老公相還不是在朝中穩穩站着?”
四下裡值守的元隨家奴亂紛紛的退下來,先直着脖子灌一大碗飲子,一夜冷風喝下來,肚腹裡面都凍成了石頭,滾燙的飲子下去,纔算鬆動一些,再一手抓兩個炊餅,掰開了將醬灑進去,一邊吃一邊還曉得差事要緊,繼續上院牆守着。
這個時侯,這些元隨家奴們也終於放鬆下來了,這些管事雖然不比府中貴人,可是宰相府邸執事之輩,也豈是等閒,一個個稱得上身驕肉貴,汴梁城中遇見官品差遣稍稍差些的,都傲然不以爲禮,也各各都有好一分家當,現在肯冒出頭來主持,說明危險真的是過去了。
衆人在牆頭上,甚或還有閒心互相議論,說些對今夜亂事的猜測,人人都聽見扶保太子的口號,也看見皇城方向的漫天火光了,知道今夜少不得有一場宮變,現在最大的懸念,就是在寶座上坐着的,到底是誰?
底下街道上,敗事亂軍一羣羣一簇簇的漫過來,全都是又累又餓,也看不到他們如何趁亂劫掠,人人都是埋着頭趕路下朝着自家奔去,明顯是已然破膽了,看到蔡相府邸院牆上燈火通明,牆頭上人影憧憧,人人操持器械,戒備防守,這些亂軍還刻意繞開了一些,不去招惹,有些人實在不想繞遠路了,就低着頭快步通過。
大家參與這場亂事,成則自然有或大或小的富貴,一旦事敗,雖然有法不責衆之說,可是要是還不識趣,早些歸家,還想在汴梁城中生事,落在平亂軍馬手裡,還想有什麼好下場不成?
那數百人馬俱披重甲之士,隆隆前行,兵刃森然挺立的景象,不知道在今後多少時日裡面,要成爲這些亂軍心中難以擺脫的噩夢了,這些事敗亂軍老實,上面蔡相府邸元隨家奴卻正爭論得入港,誰也說服不了對方,現在看見當事人從底下經過,主動去撩撥招惹,“兀那軍漢,鬧了半宿,皇城說不得都進去走了一遭,現在卻是哪位聖人在大位上安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