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八月十五日,天邊孤月。
今夜更高懸。
我擡頭望月,黃白月光透着若有若無的藍。第一眼,我的心,酸中揪痛,頭顱沉重垂下,再沒有力量和勇氣仰起第二眼。我女兒又哭了,她偷看了月亮一眼。
天起了涼風,雖有秋裝禦寒,寒風卻冰徹心扉。我用風衣裹緊她愈加單薄的身子,她依然冷到發抖。
夜孤寒,今夜更寒。天邊白月,幽涼夜,像一把無鋒鈍刃,硬生生戳入月下父女的心。
父親想念女兒。
女兒想念爸媽。
眼淚爲餡,茵陳爲料,這張以絕望和孤獨爲工藝做就的披薩,我和我的女兒,已經分享了一半。
爲什麼,古人偏偏設立一個八月十五中秋節?!
今夜月更圓,半家湮滅半家殘,誰人有幸孤單
陽間團滅,陰間團圓,最苦生死兩相隔,陰間思念,陽間思念
月下淚雨冰寒
地下焚身赤焰
思念爲線
縹緲相牽
我在這端
誰在那端
秋月圓,月嬌好,團團圓圓是今宵
今宵爲誰,孤月如水,獨飲誰人醉
誰爲今宵,重月似淚,雙垂兩心碎
……
圓月,攫住了我的心。我想死。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渴望着死亡的降臨。耳邊傳來遙遠的哭泣,哭聲悲切而又傷痛。
月光下,那一縷纖弱如絲的飲泣,絲絲縷縷攏住了我的雙眼,像千辮韌繮,生生扭轉我的脖頸,使我回心轉念。
重月圓,月光晶晶閃閃。在我女兒眼中抖動,雙雙垂落。我想對我女兒說:你不是我女兒,請讓我去死!
好想,好想。
我女兒的眼睛說:爸!別丟下我!
我在心中千萬次地呼喚:兔子!你在哪裡!可是兔子藏在哪兒?死亡也捉弄我,遠離我?我恨我的女兒,恨她入骨。恨她學着死亡捉弄我!我恨我的女兒,恨她如同附骨之蛆吸附着我,讓我求死卻不得死。
我恨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會說話。又若洪水猛獸。我無力築起防線,也沒有力量與之抗衡。我恨我女兒,比任何時候都恨!她剝奪了我自殺的權力,又把嚼環勒入我的後牙槽,雙手攥住繮繩,時時刻刻,分分秒秒左右着我人生的方向。她用淚串搓成馬鞭,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抽在我的後臀上;一道道鞭痕腫起,恰如阡陌交錯的田埂。我就是那隻氣竭殘喘,傷痕累累的疲憊老馬,在無情的鞭笞中,拖着僵直的四蹄往她吆喝中的方向掙命。我的頭大幅度地上下襬動,身上的毛一片片濡溼,我的鼻孔圓睜,噴着濁熱的粗氣。我精殫力竭,痛不欲生。可是她仍不肯放過我,馬鞭高揚重落,補了一鞭又一鞭,一鞭更比一鞭重。
如果我可以像人一樣開口說話,我一定豁出性命也要質問她:“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竟如此殘忍地鞭打我!?
李國強是一匹老牲口!是一匹外表馴良的老牲口,每一顆細胞中都禁錮着野性;細胞中充塞滿了污穢做就的基本粒子;每一顆,或說那粒子又是一個無限大的宇宙,宇宙的本質是罪惡的暗質(暗質並非暗物質),而暗質的本質卻是虛空和虛妄。
我愈思甚恐,然而我的恐懼又是虛空。或者我的痛苦也是虛空;我的思想也不過是風中掠影;生與死又如大爆炸中的閃光,當你看見它,它已經不在了。
生命,是那道閃光,只是光度不同。死是衆人的結局,我卻不知道死是什麼。或許,是永恆的開端。
我是李國強,李國強是虛空,我願在虛空中結束虛空。然而,虛空的我,所懷的虛空的意念,在虛空中,不能實現。
“爸!別丟下我!”我女兒的眼睛說。
孤月高懸,我以爲雙月就在眼前,不時從高天墜落。我蹲下身子,俯首爲奴。女兒略受安慰,適機爬上我的背。
老馬起身,在白月光中緩緩前行。
今夜月更圓,只是再遇不到我的雙眼。我揹着我的女兒一直向前走,我要走到沒有月亮的地方。
驀地,前方有燈光微弱。我誤以爲是月亮的反光。閉目三秒,再睜開時,燈光還在,忽明忽暗中略略搖曳。我確定不是錯覺,前方不遠不近處,確有光影閃動。
我的心砰然爆破開來,劇烈的大爆炸,拋揚出來的全是喜悅和興奮。
“爸——!爸——!”我女兒伸直了手臂指向燈光處,脆嗓中拖長了沙啞的直音。這姑娘宛若策馬奔馳的女俠,雙腿重重扣擊着馬腹,恨只恨老馬緩步,不能一步踏入燈光閃爍處。我的精神也爲之抖擻,一瞬間重新得力,無需揚鞭,好腿在前!
燈光,比月光更美!美上千萬億萬倍!我狂奔向光明,女兒在我背上輕若無物。只有那一串長長的爸字,不間斷提醒着我:有一個小東西,懷着同樣的心情,要與你一起出暗入明。
孤燈搖曳處是在一片低檔居民小區的某號樓的一樓。透過排槍式的小區圍欄,我鎖定了燈光的位置。燈光暗淡昏黃,在我來說卻是炫目耀眼之極,就像傳說中天國的光輝!我氣喘如牛,卻不受疲累轄控,我雙腿僵直,仍健步如飛!我舊傷未癒的手腕刺痛出骨,竟仍不能使我感受到女兒的重量;那錐心刺痛猶如打入我血管中的雞血,催逼着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貢獻出壓箱底的潛力;就像喪良知的騙子,輕而易舉地便讓喜愛在子女面前哭窮的農村大爺大媽們拱手獻出自己壓在箱角的太陽票。
自從第一眼看見兔子的容顏,彼時已逝去三十八天又半夜。我第一次,在雞血的刺激下聯想起了農村大叔和大媽。繼而,也是第一次,這一個叫李國強的人終於憶起了遠在農村的爹和媽。
我爹和我媽的面容猛然在我腦中清晰,之後漸漸朦朧,輪廓猶在,面部細節卻已看不清楚。我爸媽的臉,還在我的記憶中,何時竟已不可描繪。我有多久沒回老家看爸媽了?不用捫心,我已記不得了;也許一年,也許兩三年。
我很忙,要養家;要養房;逢年過節要加班。我很累,朝不九,晚不五,深更半夜是常態。我沒時間回去看他們,也極少能抽出時間接他們的電話;爲了耳根清靜,也爲了不影響工作,我把他們拉黑,必要時纔給爸媽打回去。
每次我媽接到我的電話都會哭,哭完就埋怨,埋怨完了就問我全家的安,得知我們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心情稍好,才喚過我爸來跟我說兩句。每次我爸開口第一句總是問我忙不忙,不太忙的話就抽空回來看看你媽,一定把依依帶來,讓你媽看看是不是瘦了。可是她明明常跟我女兒視頻,手機中還看不出來嗎?再說她平時功課那麼緊,哪有時間回去。
子不嫌母醜,但是我媽愛嘮叨,總是在電話裡面重重複復絮叨個沒完,很煩。我爸則恰恰相反,噓寒幾句便直奔主題:“回頭我給你轉五百塊錢,依依正攤長,多讓她吃點肉”我爸理解我,也瞭解我的難處。
當然,我爸轉給我的錢,我自然來者不拒。我是我爸的獨子,他們的錢除了給我還能給誰。我爸媽是地地道道的莊稼人,地裡勞累,生活清簡,平時給人做些手工藝活兒掙點兒活動錢。除卻人情來往,攢下的手工錢基本都打給了我。
我記得有一次我爸在電話裡告訴我說,我媽的眼睛動手術了。我心裡一驚,脫口問他說得多少錢。我爸沉默了片刻說:不用你搗錢,你媽想你了。我從我爸的話中得知,我媽因爲長期熬夜給人做手工藝珠串,結果把眼熬出了毛病,辛辛苦苦掙到手的兩三千塊錢全砸進去不說,還如外又往醫院裡投資四千多。
我氣不打一處來,狠心割肉用光了一年的假期,攜全家回了一趟農村,是要興師問罪。窩了一肚子的悶火,一入院門便傾倒在早早盼在門口的我母親的頭上。我母親眼疾痊癒,甜蜜地笑着,不氣也不燥,一個勁兒問我們餓不餓,累壞了吧等等無關痛癢的題外話。依依丫頭心疼她奶奶,不願看我斥責她,拉着我媽的手入屋去了。我媽滿手胼胝,黝黑粗糙,不停地撫弄着我女兒的白白嫩嫩的小手,我看着就莫名來氣。而她仿若不能察顏觀色,不時轉頭看我,一臉幸福,滿眼的愛意。那眼神,與大胖娘們兒望着襁褓中的女兒的眼神如出一轍,再次讓我即納悶又窩火!
難道我還是那個巴掌大,吃喝拉撒都在一張四方小褥子裡解決的小破孩兒嗎!反而是劉超男那娘們兒倒顯得比我男人了。站在我母親的鞋印上反斥我,弄得我本來想好的更厲烈的嚴責訓言被這巧舌婦幾句‘似是而非’的巧駁言語給噎了個結結實實,結果胎死腹中。
另外,這女人還有一樣可取之處——勤快。親自下廚,收拾家務,並且極聰明的避開婆媳之間容易引燃火花的敏感話題。
然而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農村的茅房。特別是屎堆上的蛆蟲;無時無刻不在我腦子裡鑽來拱去。一桌子的美味看在我眼中,就像一碟碟盛在盤子裡的大便(特別是有些顏色相近的菜,更讓我止不住地聯想茅坑中物)。既然出師折戟,也再不必久留。我以不想濫用假期爲由決定次日便打道回府。
我爸纔剛燃起的滿眼愉悅之光,忽地黯淡了下來,他默默點頭,轉身回屋去忙手頭上的事情。我媽擦鼻涕抹淚,低着頭不再作聲。女兒不願回去,挽着我媽的胳膊也回屋去了。客廳裡只剩下我和劉超男,我以目求助,她卻把視線錯向一邊。我拿出最後一張王牌,說:“鋼琴暑期班馬上就要開課了,依依還要考級……”
劉超男切了一聲,嗤了鼻子,丟下一句“無所謂”也起身去了,她吃撐了,去了茅房。我泄了氣,像乾癟的皮球。獨自一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雙手捂搓着眉心,反來覆去地想:到底是誰錯了?我嗎?
接下來的日子裡,依依每天一大早就跟着她奶奶爺爺去水稻田裡拔草,我說咋不用除草劑,我媽說用了,死了一茬又出一茬,總也除不乾淨。我捨不得我女兒遭罪,卻也無話可說;我爸和我媽也不捨得孫女遭罪,無奈拗不過她。
田裡的活兒真不是人乾的!我女兒兩隻手上都磨了血泡,每次半中午回到家,小臉兒都曬得通紅,明明還帶了草帽。我疼得半死,噙着兩眶淚,幾乎掉落下來。劉超男把家務拾掇停當,給他們盛好飯菜,又去打理我媽家的菜園子。她也是農村出身,多年不做農活兒,居然一點也不生疏,還幫着我爸媽給稻田和大豆田噴施殺蟲劑。我則不然,從小到大我爸和我媽就沒怎麼讓我下過地,只要我安心上學。我也沒負了他們的期望,考上了大學,畢業之後在城市中某了一份穩定的工作並安了家;再不必踏進農田。我同樣對我女兒寄予厚望,她的那雙手除了學習,只能夠按在那八十八個黑白相間的琴鍵上;她註定是要成爲鋼琴家的,那雙纖長白嫩的手怎麼可以用來拔草!可這死丫頭忒不讓我省心,明明是金鳳凰,偏願在雞窩裡呆着;人生觀也出了毛病,就想賴在我們身邊過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生活。有一次居然揚言要嫁到農村,直氣得我七竊生煙,幾乎便一巴掌甩過去!
我爲了這個家,常常心力交瘁,倍感力不從心。
而今,普普通通平平淡淡,變成了一樁美夢。我想我女兒,也想劉超男,好想呆在她們身邊。
好想好想。
橫擋前路的小區的大門拉回了我的思緒。電動伸縮門擰成了麻花勁兒,在月光下反射着白森森的幽光,像甩成奇怪形狀的蛇骨。我繞過擺在面前的蛇骨,我的眼不離那一處微弱的光明。
那昏黃幽弱的光亮是從零樓車庫中的某間中發出的,老遠便能聞到一股異味——香中帶臭,像是以某種工藝醃製的臘肉的味道,濃烈刺鼻。
微風推送,撲鼻而來的醃肉味使我頭皮一緊。我的心跳突地一滯,雙腳不由自主地一緩再緩。突如其來的異狀刺激到了我女兒敏感的神經,她陡然安靜下來,灼熱的情緒退潮般冷卻,她顫抖着聲音,低弱地喚了一聲爸便噤了聲。熱潮消退,從我女兒身上退到了我的身上,又從我的上半身退到了下半身,再退到腳底板,被大地吸收,迅速稀釋在它無邊的冰冷之中。寒凜反攻而上,順着同樣的路徑,逆向攻入我女兒敏感又脆弱的神經系統。
她打了個寒噤,呼吸微顫壓抑,又在我耳邊喚了一聲爸。聲音之輕,猶如寒風飄雪中耳語。
女兒的恐懼,是我勇敢的理由。也是我面對潛在兇險的膽量和動力。我恐懼害怕,但我必須學會給它帶上嚼環。我輕聲但卻異常堅定地安慰她說:“別怕,有爸在!”
這句話帶着某種神奇的能力,就像造物者斥責海中的風浪。風浪平息,復於平靜的波動。小東西體內的氣息平順了下來,呼吸漸趨平穩。
女兒情緒上的轉變之快讓我感到意外,也讓我安心了不少。這句話,同樣也加添給我勇往直前的力量。
我躡着腳,學着電視劇中的夜行人,潛行在月之陰影中,儘量不弄出動靜。愈加濃烈的醃肉味刺激着我的嗅覺神經。我心裡發怵,女兒呼出的氣息如涼風吹拂着我脖子上的汗毛,吹起了我兩腮雞皮疙瘩。我的腦子裡突出可怕錯覺:我的後腦彷彿長了眼睛,就看到我的女兒臉色蒼白,面目了無生氣,像極了小說中的白紙人。她披散着的長髮隨着我的腳步晃動而擺動。黑洞洞的雙眶‘目不轉睛’地盯住我的頸椎骨,殷紅的薄脣掛着暗色殘血。她無聲無息地湊近我脖子上的椎盤,緩緩張開小嘴;小嘴張大,當它張大到人嘴張開的極限,嘴角開始被巨大的張力撕裂,一直撕到耳根。她張嘴像虺蛇,又像傳說中的吸血鬼。她的嘴張到怖人的一百三十八度,把我的整個後頸虛含在口中上下獠牙之間,猝然咬合!鋒銳的獠牙切入皮肉,切碎了我的頸椎,發出咔嚓脆響。
脆響聲起,我悚然一驚,腦子裡發出一聲嗡鳴,身子條件反射般猛然一抖。雙鬢髮間居然立時爬出了兩滴冷汗。
我女兒緊繃着的神經之弦再被撩撥,隨即絃音從她屁股裡發出。我感到腰背爬上一股溫熱,繼而蔓延開來。她從戰抖着的牙縫中,艱難擠出幾個字:爸……你……怎麼了啊?
“沒事,爸不小心絆了一下”我假做漫不經心地回答她,不失時機地取笑她真是個‘千斤’,爸都給你壓垮啦。這丫頭噗嗤一下笑出了聲,有幾滴水從她下巴上抖落,砸在我的頸項上。
那水滴砸得我好疼,像夏日裡驟降的冰雹,冰雹上佈滿尖銳的冰棘,砸穿了我的脖頸,又砸進了我的心。
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趣男人,只會發脾氣,一丁點兒幽默感和語言天賦也沒有。不想這半生不熟的戲謔,此刻用在我女兒身上居然起效這麼快,而且收效甚佳。
其實我的女兒並不算重,此刻更輕了些。有一部分沉重的包袱從爸爸和女兒的身上卸下,我們的身心也輕鬆了些許。
發出亮光的車庫沒有捲簾門,它的鐵皮門是對開的,兩扇房門向外打開着。我心念才動便已知道:這已不再是一間車庫,也應該沒被用作倉庫。看這進戶門,八層是被改造成了住房。而那股濃烈的腥臭中夾雜着各種香辛料味的混合氣味就是從房間裡面散發出來的。
我從門的左側慢慢靠近。正當我捱上了房門旁邊的一間車庫的捲簾門,透過稀薄的黃光,我看見房門右側十幾米的遠處突然閃爍出數十點暗綠幽光,其中還間或閃動着數點幽藍光芒。我下意識地背靠捲簾門。我女兒的脊背與之相撞,發出嘩啦一聲響。我心裡發毛,左右張望,長久的麻木和單調的行程早使我的神經失去了警惕性。若非無意中透過黃色微光發現了潛藏在暗處的埋伏,我根本就已忘記這世界還深陷在兇險之中。
而我,從何時起,尋找女兒,只是我活下去的其中一個理由。多少天以來,我所見到的活物,最多的就是像雲像霧又像風的紅頭綠頭蒼蠅,還有偶爾高高飛掠過頭頂或者遠處的不知名的或灰或褐的麻雀大小的鳥;野狗像賊躲警察一樣遠遠地躲着我們,偶有一聲狗吠,遙遠得就像是夢境中的幻聽。不巧碰到幾具死屍,也已不能算做死屍,非但不完整,早也被剔成了白森森的骷髏,眼眶變成兩個黑洞,深邃幽暗,仿若有吸噬活人精魂的詭力。還好,超市裡面的飲品和食品絕大多數拆開之後依然新鮮如同生產之日的模樣。這些飲食送入口中,多多少少帶給我們父女幾絲生的希望和生命的感覺;彷彿昨天,今天,以至明天,有許多人一直,並且還會繼續生產它們;它們看起來是那麼新鮮,就像剛剛纔生產出來。
我和我女兒,常餐常淚,由衷感謝養活我們的人們。無論他們已經活在曾經,或者還在現在的某處。我驚奇地發現:我變了,我女兒也變了。我們都活在了感性之中,而曾經盤踞着我的思想的所謂的理性,不知何時已蕩然無存,杳無蹤影。爸爸和女兒的生命,變成了畸形的連體嬰,共用着一顆心臟、一套呼吸系統。心臟長在我女兒胸口裡面。我死了,我女兒很快也會死去;我女兒死了,我已經在她之先死了。
幽冥鬼火般的藍綠幽光消失不見。我以爲兔子已潛行到了這座住宅樓的後面,正伺機而動,出乎我們父女的意料,攻我們父女於有備中的不備,打我們個措手不及。
死到臨頭,我再生怪異疑念: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似乎是鐵律;兔子的眼睛不是紅的嗎?難道,一但成妖,眼睛也會隨着道行精進而變色不成?那數點兩兩成組的幽藍是否比幽綠更高階?可否也修練成了隱形穿牆術?還是已經煉成了兔媚之術,點燃一隻蠟燭,燭前搔姿弄影,褪盡人世衣衫,現出完美曲線,絕世容顏,只等道行定力皆損在其媚術之下的男人行屍走肉般拖着僵硬的腿腳走到她的近身處,之後便投入她的懷抱。直到她吻了你的脖子,之後把尖中帶孔的獠牙刺入你的頸動脈。
你以爲那是銷魂香吻。其實你判斷的不錯。那是銷魂之吻,也很香甜……
我艱難無比地把思緒從燭光玉影中生拉硬拽了回來,才發現,額角上全是汗。我渾身燥熱,尿意來襲,燭光殘影在腦海中頻頻閃動,如鐮石相擊,而我的腦子裡面,堆滿了乾柴和火絨。我女兒感受到了我身上的溫度變化,再加上我怪異的反應,再度使她纔剛鬆馳一點的脆弱神經又緊繃了起來:“爸,……你怎麼了啊?”
女兒驚恐擔憂的微弱屈聲,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冰冷秋雨,澆滅了火星,淋溼了乾柴,浸透了火絨。驅散了灼烈的燥熱 ;驅之殆盡,透心冰涼。
我無言以對,殘牙咬破了嘴脣。我原以爲畜牲已死,原來它只是在沉睡……
我,願意與它同歸於盡!我挺身而起,大踏步走進昏暗的光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