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陽光順着地牢中的窗縫泄入,灑在一張絕美如畫的小臉上。
纖長而濃密的睫羽微微顫抖了幾下,緩緩睜開。
那明明是一張美得驚心動魄的臉,卻只像是一堆軀殼,無聲無息。
她已經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活着,還是死了。
只覺得心彷彿被生生的挖空了,她什麼也感受不到。
一切,像夢一樣。
像一場永遠也停不下來的噩夢一樣。
七歲那年,娘領着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妹妹走到自己身邊,介紹道:“越兒,這是若塵妹妹,以後就和你二叔父一起住在咱家了,你可要有當姐姐的樣子哦!”
她微笑着點了點頭,卻在第一眼,就對這個妹妹有着不喜。
明明是一臉豔羨的仰望着自己,可那雙水潤的眸子,卻有着無法遮掩的慧黠。
那是自己都難以企及的晶瑩剔透。
因爲自己從小便是命運的寵兒,在優渥的生活中,她無法明白,有如二叔父那樣破敗不堪的家業,怎的能夠調教出這般靈動的女兒?
聰慧的讓她都有些嫉妒。
學堂中,那些原本仰慕她才華的同窗們,竟然有一天會嗤之以鼻的說出這樣的話:“你們就不要問沈家大小姐了,不過是比我們早讀幾天書,就總是愛答不理的。她妹妹若塵小姐,可比她伶俐多了,人也和善!”
究竟是什麼時候,那些原本附庸在她身後的跟班兒,全都對這個妹妹趨之若鶩?
更何況,連家裡平日見到自己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的庶女們,彷彿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竟敢與她平起平坐了。
那一日,她正在和幾個姐妹練琴。
“越姐姐的曲子彈來彈去就總是那麼幾首,還是去找若塵妹妹吧!”這才一炷香的工夫,另外幾個小姑娘就坐不住了。
看着她們越跑越遠的背影,她狠狠的用手指勾起了琴絃。
“嘖嘖,姐姐也討厭她吧?”沈漣茜得意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沈思越轉頭瞪了她一眼,不悅道:“胡說什麼?”
沈漣茜坐在她對面,一副掏心掏肺的樣子,壓低聲音問道:“姐姐不覺得嗎?自從她來了,這姐妹們對我們,似乎不是以前那樣恭敬了?每次看到她那張笑容燦爛的臉,就想狠狠的打破什麼,很想遮住她不知從哪裡獲得的陽光,讓她知道,活在這裡並不是想象中那樣容易。”
“其實,”沈思越挑眉看了看沈漣茜,湊近她的耳畔,輕聲回道,“我一直想做一件事。”
究竟冰窖裡是怎樣的寒冷,怎樣的黑暗,她完全不知道。
只是想着,這樣,無論沈若塵心中有着怎樣茁壯生長的希望的種子,有着怎樣燦爛的如花兒一樣的才華,都會就此枯萎了。
的確,她如願以償,那些令她如芒刺在背的東西,休眠了。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它們會復甦。
因爲碰到了生命裡真正的陽光。
十四歲那年的元宵節,她和姐妹們瞞着父母去夜市賞花燈。
險些被流氓擄走的她,被一個男人無意中救了下
來。
那是一張令她終生難忘的俊顏。
她那時候一直想,要是他能停下腳步,看自己一眼就好了。
如今她十八歲了。
整整四年,她心心念念着自己耀眼的光芒可以傳到凌家長輩的耳中,好促成這門當戶對的親事。
哪裡知道,他火紅的花轎第一次來沈府大門前迎親時,來接的新娘卻不是她。
她不動聲色的站在顯眼的位置,目不轉睛的望着那俊美的猶如謫仙下凡的他,只是想着,要是他能夠看自己一眼就好了。
沈若塵作爲新婦回門的那天,她特意在迴廊中以琴聲引起注意,只不過希望他能夠就此駐足,感受一下她的心意。
誰知他竟是頭也不回的進了二老爺的小院。
如果,他能夠轉過頭,看自己一眼就好了。
可悲的是,在她與他的喜宴上,他是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仔仔細細的看了自己一眼。
毫無驚豔,毫無留戀。
清亮的鳳眸中,只剩下冷漠,和厭惡。
他甩開了她的手,爲了另一個女人,拂袖而去。
這是報應吧,一定是報應。
她曾殘忍的奪去了沈若塵的陽光,所以有一天,命運會把她完全置於黑暗之中。
就像沙漏一樣,當不見天日的恐懼完全把一邊淹沒,這個時候,它就該整個翻過來了。
她並不傻,怎麼會想不明白,想要把自己拋在這漫無邊際的無助中的,除了沈若塵,還有一個人。
是在她緊緊的抓住那最後的救命稻草時,無情的甩開她的男人。
否則,她怎麼會這麼絕望。
“沈思越,你父母來接你了,可以走了。”女監的牢頭面無表情的開了鎖,把沈思越放了出來。
這女囚已經關在這裡幾天了,不哭不鬧,也不見喊冤,只是那雙漂亮的眼睛中,沒有一點兒神采,彷彿靈魂被抽空了一般。
大老爺和大夫人把眼神空洞的女兒迎了出來,小心翼翼的送上了馬車。
“爹,娘,若塵妹妹,找到了嗎?”沈思越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聲音也平靜的令人不安。
大老爺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大夫人低下頭,牽着女兒冰涼的手,勸道:“總之,李大人查明瞭,是那歹人一時情急胡亂攀咬你,與你無關,你只回府上安心靜養便好。”
“相公他,回來了?”沈思越面無表情的問了一句。
這次連大夫人也沒了聲音。
且不說凌靖熙自那日一去便不見了蹤影,凌老爺病重,凌家要求退婚的事情,又哪裡敢跟女兒說。
沈思越的心,一點點的沉了下去。
只要沈若塵一日不出現,就永遠都不能證明自己是清白的。
心狹容不下妾室,連本族姐妹都不惜謀害,被夫家在拜堂之日當場退婚的女人,就算長了一張傾國傾城的臉,也沒有人會再願意娶了。
她即使一輩子在沈府閉門不出,也還是會成爲衆人的笑柄。
馬車行駛過車水馬龍的大街,百姓們的閒談是那樣的刺
耳。
“沈家的思越小姐啊,聽說被凌家退婚了,想想也是,那樣蛇蠍心腸的婦人,哪敢讓她睡在枕邊?”
“也不知沈家動用了多少手段,才讓李大人把她從牢裡放出來呢!”
“要說若塵小姐也真夠可憐的,什麼無德無才,刑剋之命啊,只怕都是族中長輩見她沒有父母倚靠,故意造出的謠言!被逼的給本來的夫君當妾,她那個姐姐都容不得,真不知是長得一顆什麼樣的心?”
“還有那福禍之說最爲可笑,娶她的當日,凌老爺歸了西不說,若塵小姐也生死未卜,我看,思越小姐纔是不折不扣的災星吧?”……
大老爺和大夫人把車簾掩緊了些,又吩咐馭夫駛快了些。
看着欲蓋彌彰的父母,沈思越閉上了眼睛,沒再理會。
回到沈府,她一如既往的擡頭挺胸,神情淡然溫婉。
只是下人們看她的目光,與以往的癡迷或豔羨不同。
那是一種,發自骨子裡的不屑和鄙夷,連敬畏與張皇都遮掩不去。
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端詳着銅鏡中的自己。
明明還是那張傾倒衆生的臉,爲什麼,爲什麼會讓人如此深惡痛絕?
自己的命運,明明應該是無數閃耀的光環纏繞着,耀眼的令人不敢直視纔對,怎麼會,無論自己做什麼,都無法避免被黑暗一點點的吞噬呢?
天色漸晚,可能是覺得沈思越心情不好,竟沒有人來打擾她。
沈思越望着一點點被夜幕籠罩的天空,突然萌生了一個荒唐的想法。
不行,我怎麼能任由黑暗籠罩着我呢?我要去尋找黑暗中的光芒,把這眼前遮擋着視線的阻礙都驅散了去。
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她悄悄的從後門,溜出了沈府。
她踉踉蹌蹌的跑出府門,穿過大街小巷,不顧路人的指指點點,瘋瘋癲癲的跑到了郊外。
好明亮的月光。
沈思越笑了,她看着平靜的宜河水面,倒映出的月亮的影子,高興的笑了。
那不正是她所期盼的光明嗎?她一定要抓住它。
初秋的水很涼,她一跨入河中,就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她全然不顧溼透的衣衫,只是一步步向河面的中間走去,向她所認爲的光明走去。
只差一點點了。
河水緩緩的沒過她的脖子,沒過她的下巴,沒過她的口鼻……
腳下一空,冰冷的河水猛的灌入她的口鼻,胸腔一時彷彿要被撕裂一般的疼痛。
“小姐——”“小姐——”意識朦朧中聽見,那是沈府下人們的聲音。
有人來找自己了嗎?沈思越無力的向下沉去,連呼救都沒了力氣。
縱使寒涼,縱使痛苦,她也要死在這片光明裡。
恍惚間,想起那次在暮雲寺抄寫佛經時,一位大師曾經語重心長的說過:“小姐可知,這佛偈中,說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小姐切記,人生七苦,最苦不過求不得。”
一語成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