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冤枉啊!”鋪天蓋地的喊冤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曲遊皺了皺眉頭,掀開轎簾向外看了一眼。
竟是跪了一羣衣衫襤褸的百姓。他們手中舉着的白綾上,血色的“冤”字紅的刺眼。
與此同時,範知府也掀開了轎簾。他看着這情形,悄悄打量了神色不虞的曲遊一眼,趕忙大聲呵斥道:“爾等休要攔路!本官公務在身,若誤了時辰,只怕……”
“範大人。”曲遊淡淡的擡手打斷了他的話,不緊不慢的望着那黑壓壓一片的平民,提聲問道:“爾等有何冤情?速速稟來。”
百姓中一個似是德高望重的長者站起身,向前跨出幾步,再度跪倒在地,雙手呈着訴狀書喊道:“懇請大人爲沈家平反!沈家向來仁義,斷不會做出勾結盜墓者的事情啊!”
曲遊令僕從接過那訴狀書,迅速瀏覽了一遍,眉毛一豎,鐵面無私的說道:“刑部批文已下,沈家一案已定,今日便要問斬。爾等既無憑無據,又無聖上赦諭,如此喊冤,恕本官愛莫能助。”
他當然知道,沈家一案還有疑點,可是,事已至此,他也沒有理由橫加干涉。畢竟,這其中水太深,朝中官員誰不是明哲保身。他與沈家無親無故,就是有恩於自己的凌靖熙也沒有明確開口請自己搭救沈家,這費力不討好的事情,他是不會做的。
“欽差大人來此查案,定有尚方寶劍在身。天下間誰人不曉,見寶劍者如見聖上,懇請大人徹查此案!”那老者匍匐在地,仍然鍥而不捨的請求道。
“懇請大人徹查此案!”剩下的百姓,發出震耳欲聾的附和聲。
曲遊陰翳的眸子一眯,看了範知府一眼,淡淡說了一句:“範大人,你是這裡的父母官,這裡的事,就交給你了。”
範知府當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會意的一笑,衝着一衆跟隨的衙役說道:“立刻鳴鑼開道!有不讓者,以妨礙公務罪,殺之!”
他放下了轎簾,把一切擋在了外面。
只聽幾聲慘叫後,在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敢怒不敢言的盯視中,兩頂官轎,在衆人讓出的一條路中,淡漠的離去。
曲遊本就是個酷吏,是法家學派一個偏執的追求者。他一直相信,成功的路,必是由鮮血鋪就的。所以,這樣的情景,他不會手軟,更不能令他法外開恩。
開玩笑,尚方寶劍豈是能隨便啓用的?這些刁民還真是,不知所謂。
範知府有把柄在月如手裡,爲了讓她得償所願,爲了讓自己的仕途一步登天,這沈氏一門,必須死。
曲遊和範知府趕到刑場時,午時已過了三刻。
幾十個膀大腰圓的劊子手已是抱着冰冷的大刀,恭候多時了。
範知府向曲遊一欠身,指着上位說道:“曲大人請。”
曲遊款步入座,將籤令牌往地上一扔,提聲命道:“時辰已到,行刑!”
聽着劊子手緩緩走近的腳步聲,沈家衆人的心全部揪了起來。
完了嗎?這就完了嗎?
手起刀落,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嗖的一聲,耳畔拂過刀刃冰冷的溫度,還有那凌厲的勁風。
脖頸上驟然一輕。
四下均是一靜。
緊閉着雙眼的沈家衆人
睜開眼睛,不由困惑的面面相覷。這,究竟怎麼回事?
面面相覷的,又豈止是他們。
百姓們,都在短暫的沉默後,如炸開了鍋一般,議論紛紛。
曲遊和範知府不約而同的對視了一眼,眉間緊鎖。
“怎麼回事?”範知府看着那些劊子手,大聲質問道。
怎麼會,只砍下了他們高聳的髮髻?爲什麼,沒有砍下他們的頭顱?
“回大人,陽光刺眼,我等看不真切。”一個劊子手高聲回道。
那聲音,竟是蓋住了洶涌如潮水般的議論聲。
不遠處,一輛精緻的香車停在刑場外圍,坐在裡面的女人瞪大一雙如星辰般燦爛的雙眸,狠厲的盯着這裡。
不知道爲什麼,明明沈家衆人已經是囊中之物,明明報仇雪恨已經是萬無一失,她的心裡,就是沒來由的不安。
月如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這不安是源於何處。
總之,就是感到不會像自己想象的那樣順利。
凌靖熙看着這突然的變故,劍眉微微一挑。不知怎的,他就是相信,這百年不遇的刑場意外,定和那個小女人脫不了關係。
劊子手竟然會因爲陽光晃眼而失了手?而且是幾十個經驗豐富的人一起出現這種失誤?範知府顯然是不信這種理由。
“曲大人,這可如何是好?”範知府猶豫着問道。本朝有過先例,執行斬刑時,若一刀不死,便是上天有意留他一命,理應放囚犯歸去,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曲遊也是爲官多年從沒遇過這種事,陰翳的雙眸隱隱竄着怒火。不過,他從不是個墨守成規的人,更不是個依照慣例的人,所以,他略一揮手,揚聲說道:“繼續行刑。”
這時,圍觀的百姓開始打抱不平了。
“我朝有先例,受斬刑之人若一刀不死,便應放其離去啊!”幾個男人大聲的抗議道。
“是啊是啊,上天既饒其不死,我等凡人,又怎可強行取其性命?”
“天意不可違啊!大人三思!”
“曹操便曾削髮代首,我看此番不妨效法古人吧!”
……
附和聲又是排山倒海一般傳來。
看着羣情激憤的衆人,不只是劊子手,連範知府和曲遊都遲疑了。這般一意孤行惹起了衆怒,只怕最後不好收場。
與此同時,驛館的大門打開,一輛華貴非凡的馬車從裡面緩緩的駛出。
四皇子此來,本就是希望借皇陵之事剷除異己,現在那些官員和沈家已經自食其果,他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馬車走出不到十步,竟是再不能動了。
路上跪滿了百姓。他們衣衫破爛,身上髒兮兮的,因爲吃不飽飯,仍有些面黃肌瘦的。準確的說,跪在地上的,正是前些日子逃亡到溫遠縣的,密密麻麻的流民!
“四殿下,沈家冤枉啊!”那些流民跪伏在地上,以額頭觸着地面,悲慼的喊道。
“沈家良善之輩,實不應含冤而死啊!”有的流民甚至淚流滿面,悲慟的哭求道。
幾個衣着稍稍整齊的人向前邁出了幾步,跪在大路中央,擋在四皇子的馬車前,舉着一個卷軸說道:“四殿下,這是草民等五千鄉親簽字畫押的訴訟狀,望四
殿下過目。”
略一沉吟,車簾中伸出一隻白皙而又骨節分明的手,一看便是養尊處優又多年練武所致。他不帶任何情緒,溫潤沉緩的聲音低低的傳來:“呈上來。”
侍從急忙從那流民代表的手中取回卷軸,恭敬而又小意的遞給了四皇子。
這訴訟狀的執筆者寫得一手大氣的行書,措辭犀利卻不尖銳,條理清晰,倒是個有些才氣的。
不過這些,尚不能引起四皇子的注意。
真正吸引了他的全部視線的,是最後密密麻麻手印兒的背後,竟全是一個名字。
傅平!
他一瞬間,記起了那個有着慧黠的靈動,沉着的老練,明澈的晶瑩剔透的女人。
最後,還附有一行小字:此間赤誠,殿下見指印方知。然,殿下若惱,僅記在平一人身上可也!
四皇子盯着那一行字,脣角不由自主的向上揚了揚。
真是個膽大包天的女人呢。
其實,沈家本就與朝廷的紛爭無甚關係,只不過,不小心成了利益爭鬥的犧牲品而已。此刻局勢基本穩定,放他們一馬,也並不是不可以。
“來人。”四皇子放下卷軸,吩咐近前的侍從道。
刑場上的局面,依舊是僵持得緊。
曲遊和範知府猶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一不做,二不休。
重新取了一支籤令牌,曲遊重重往地上一扔,命道:“繼續行刑!”
這一次,顯然沒有第一次扔籤令牌時那樣底氣十足了。
劊子手醞釀好情緒,重新舉起明晃晃的大刀時——
“刀下留人——”衆人期待了很久的聲音終於適時的響起。
如果有人可以凝神細聽,一定可以發現人羣中有幾個人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不過,沒有人注意這些不重要的細節。
“四皇子有命,沈家一案,雖情節惡劣,然,並未造成任何惡果,其罪不至死。念沈家平素行善積德,在賑災濟難中貢獻頗多,便將功折罪。將其家財充公,免其死罪。”來傳話的人拖着長腔,將這一番話一字不落的叫嚷了出來。
曲遊和範知府雖然心有不甘,卻因爲是四皇子的手諭,誰也不敢再多說什麼了。
沈家人絕處逢生了。
一種狂喜從心底迅速的蔓延開來,沈家衆人不自覺的露出失而復得的微笑。
這是一種久違的,發自心底的,毫不遮掩的激喜。
有幾個年紀小的,沒經過事的,竟是在這樣大起大落下,暈了過去。
曲遊和範知府悻悻的坐上了官轎,回了府衙。
周圍圍觀的百姓漸漸的散了去。
沒過一會兒,十幾輛排成長隊的馬車緩緩駛進了刑場,停在了沈家衆人面前。
“諸位,上車吧。”打頭的馬車中走出一個人,讓沈家衆人一愣。
竟是伊品。
既然是自己人,沈家衆人也沒有什麼好猶豫的,利落的上了馬車,遠離了這是非地。
看着揚長而去的沈家衆人,月如的手指尖死死地扣緊車轅,美豔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一抹猙獰之色來。
凌靖熙則是鳳眸一眯,迅速跑下了茶樓,跳上馬車,跟上了沈家衆人離去的方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