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書的宅子, 在一條深巷之中,外通鬧市。既方便又安靜,李蒙的爹是個略有些刻板的文人, 看中的便是這份清靜。在千門萬戶喧囂不休的中安城裡, 極爲難得。
恰是初秋, 未及入巷, 就有喧鬧聲入耳。
李蒙疑惑地蹙了眉頭。
這時節薄襖方纔上身, 不少人擠在巷中,小販叫賣的聲音不住往李蒙耳朵裡蹦。
“……這隻,是東夷來的胭脂盒, 早二百年,安和公主使過的。別看這盒子顯舊, 要的不正是這份兒古意麼?爺您再緊着神兒仔細瞧瞧……”小販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捏着盒子, 以小指留長的指甲剔開盒蓋, 一時間香氣撲鼻,李蒙皺着眉跟在別人後面窺看。
五大三粗的客人嘴角翹起。
小販續道:“這裡頭擱了東夷的麒麟藥, 二百來年不曾走了半點香氣,顏色不腐,買回去還能用,完了我這裡還有軟香軒纔出的胭脂,五種顏色可以選, 桃紅玫粉的都有, 給您瞧瞧?”
客人手指在盒蓋上輕輕彈動兩下, 粗聲道:“包起來, 全要了。”
下人不問價, 一摸就是五十兩銀票。
“謝蔡爺的賞!”
小販話音未落,周遭衆人紛紛投來豔羨的目光, 李蒙把脖子一縮,朝側旁退,往自己家門走。
他滿肚子都是嘀咕,冷不丁被人一把提住了肩膀。
“幹什麼!”李蒙怒道,一回頭就見方纔那位“蔡爺”,手裡掂着胭脂盒子,玩味地瞧自己。
蔡榮眯着一雙眼,似笑非笑地將李蒙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慢悠悠地問:“小兄弟,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沒有。”李蒙不耐煩道,想從蔡榮手下的手中掙脫,力氣不夠用,只得認栽,不過心裡卻無半點懼怕。天子腳下,講的是法度,憑他是誰,往刑部尚書家的小公子手裡撞,這不是自己找死嗎?
“你是誰?叫你的手下放手。”
李蒙理直氣壯得叫蔡榮吃驚,如今中安城中敢這麼跟他說話的人不多。李蒙生得好看,蔡榮確定是見過,一時卻想不起究竟在哪兒見過,唯獨是那厭惡的眼神,在他腦海中勾起一絲模糊的記憶。
“你叫什麼名字?”蔡榮問,示意手下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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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蒙擡手揉了揉肩,不作聲,要走時又被擋了道。回頭一看,蔡榮挑釁地吊着眉梢,滿臉惹人煩的痞子相。
“關你什麼事,管好你的人,得罪了我沒你什麼好。”李蒙往懷中摸來摸去,沒摸着銀子,臉色大不自在,抿着脣不說話。
蔡榮也極有耐性,似想看看李蒙能玩出什麼花來。
半天李蒙才從腰中扯下一塊玉佩來,一看水頭,竟是難得一見的好玉。李蒙想着快些脫身,朝蔡榮晃了晃,“少爺還有事。”隨手把玉佩丟給蔡榮的手下。
蔡榮眼中顯出玩味,愣了片刻,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道:“有意思,放了他。”
李蒙鼻腔裡重重哼出一聲,快步走了。
手下交上玉佩,蔡榮執在掌中翻看了片刻,虎目掠過一絲精光,神色劇變。
“大人。”手下不安地窺蔡榮臉色。
“跟着他。”蔡榮猛然將玉佩緊抓在掌中,人派了出去,自己回頭在古董街又挑了十來件小玩意兒,預備拿回去打發那些相好。
夜了,下起雨來。
遲遲未曾打烊的酒館,迎來個失魂落魄的年輕人。掌櫃的華髮白鬚,笑呵呵迎了上來。
李蒙猛然回神,慌慌張張看他一眼,站起身想走。
“雨大,小店簡陋,也能避一避,年輕人,要是不急着趕路。不妨留下來,嘗兩杯小老兒新釀的酒,暖暖身。”
“我沒錢。”李蒙尷尬道。
“天黑我這裡就不做生意了,權當找個人品一品我這新酒,不過酬勞是沒有,你看?”
雨越下越大,廊檐被拍打得嗒嗒作聲,檐下雨水成線,牽扯出一道簾幕,溼氣拂動門簾,李蒙不自覺握了握自己的肩膀。
“那就多謝了。”李蒙不好意思地想扯出絲笑意,奈何實在做不出來。
好在老人並不介意,讓他入內坐下。
店內暖意燻人,酒氣沁入心脾。
掌櫃端上熱酒來,便入內去勻酒到淺碧色的釉瓶中,似是要賣的。
兩盞熱酒入喉,激得李矇眼眶發紅,酒碗“啪”一聲落在桌上。酒液流入酒瓶中的潺潺聲接續不斷。
李蒙擡頭望了一眼房樑,按捺下鼻中酸楚,只是視線忍不住模糊起來。
外面走來一人,未出鞘的劍被放在了李蒙坐的這張桌上。
又四人入內,李蒙自顧自喝酒,對面趙洛懿沉沉目光注視着他,他渾然不覺,就由他去看,喝得一張薄臉皮子通紅。
“兩罈女兒紅。”
那掌櫃的本想說不做生意,擡頭看店內坐的趙洛懿四個同伴,俱是武人做派,便不言語,奉上兩壇酒與酒器,乾脆做了這單晚來的生意,順便接着勻酒,彷彿店中發生的一切,他都聽不見也看不見。
酒上來趙洛懿拍開泥封,直接就着罈子喝。
“你早就知道……”悶頭喝了大半晌,李蒙手裡酒碗一摔,整個人往桌上撲,手一甩,酒碗骨碌碌滾出,被一隻手穩穩接住。
“再來。”趙洛懿拍開另一罈,推到李矇眼前。
李蒙喝得眼角發紅,一邊掛着淚,顴骨也染了薄紅。他鼻翼翕張,默不作聲看趙洛懿,那眼神渾似要將趙洛懿生生盯出個洞來,將他釘在樑柱上,令其不能動彈。
口中酒液如同刀子般割破喉嚨,李蒙只覺苦不堪言。朦朧中看見趙洛懿英俊無情的面容,他怪誰去?別人同他講了無數遍,他的家不在了,親人俱已故去。他自己個兒不信。
李蒙打了個嗝,鼻子抽抽搭搭地問:“墳呢?”
“南源鄉青鴉山,你有三年不曾去過。”趙洛懿答,看着李蒙。
李蒙則搖頭晃腦,上半身趴在桌上,猶如一灘爛泥。
“帶我去。”李蒙汗溼的手掌猛然一把抓住趙洛懿的手。
趙洛懿一愣,接着遲滯般握住他,看李蒙沒有反抗,方纔把李蒙的手抓着,另一隻手掌揉了揉李蒙的頭。
趙洛懿道:“好。”
“明日就去。”
“行。”
“你真的是我師父?”
“是。”
“我李家真沒了?”
“……”趙洛懿緘默,望着李蒙的發頂,少年人腦袋歪來滾去,在自己手臂上折騰了個夠,才偏過通紅的臉來,眼皮睜不開,眉頭不住皺起。
“爹。”李蒙悽悽地叫了一聲,連着一個酒嗝,難受得渾身發汗,眼角又不自覺滲出淚來。他抽噎片刻,睜眼看趙洛懿,半晌喊出一聲:“娘。”喊時又掉下淚來。
趙洛懿眼睛微微眯起,指腹挨着李蒙光滑的皮膚擦去他的眼淚,嘴脣抿緊。
李蒙癟着嘴,不說話,淚就那麼流了一臉,流到李蒙嘴裡,澀的,嘴癟得更厲害。
兩人不知怎麼就挨靠到一起去了,李蒙哭到一半,竟張着嘴就睡着了。趙洛懿把他虛虛攏在懷裡,在李蒙身上裹了一件自己的袍子,單手提起酒罈,喝完一罈,手在 李蒙肩頭緊了又緊。
門簾被掀開,捲入一陣潮溼冷風。
雨聲清晰可聞。
饕餮拍去身上雨水,一怔,朝李蒙努嘴,問趙洛懿話:“收拾妥帖了?”
趙洛懿沒理他,抱起李蒙,曲臨寒忙把傘撐開,師徒三人出門去。
“酒呢?掌櫃的,再來些,我也熱熱身子。”饕餮笑呵呵道。
掌櫃取來酒菜與他,饕餮吃喝了一會兒,纔想起來,擡頭看霍連雲。
霍連雲目光自饕餮遍佈暗色痕跡的靛藍袍上移開。
“小東西惹了點麻煩,已經讓我收拾了。侯爺,您看,怎麼整?”
“不能惹事。”
饕餮邊吃邊點頭,“是這個理兒,中安城不能呆了。您要回一趟靈州,不如速去。”
霍連雲顯得猶豫不定,最後點了頭。
“那成,我辦事,您儘管放心。”饕餮笑着奉承了霍連雲兩句。走時霍連雲給了數人的酒錢,又將檮杌叫到裡屋說話。
接近子時,酒館中步出三人,霍連雲早已經走了。
饕餮袖着手,臉上一絲笑容也無,雨水很快沾溼他的臉。
“師父要是見你如今……必然難以瞑目。”檮杌道。
饕餮長吁出一口氣,笑了,“這世上,有千百種活法。平白走一遭,總得什麼都嘗一遍,你師兄我就指望着過得兩年後,娶個漂亮媳婦,生一打孩子,給我張家也留個後。叱吒江湖不是我的心願,我只想過點平常日子。”
檮杌默了片刻,問:“你恨師父?”
“恨?”饕餮微微笑着搖頭,“恨是沒有,只怪那女人誤了師父。溫柔鄉,英雄冢吶——”他拖長着聲調,慢悠悠步入雨中。
李蒙睡到第二天,趙洛懿叫他起身吃早,沒人應,以爲李蒙還在置氣,掀開被才見他燒得一臉通紅,忙叫曲臨寒去請了大夫。
李蒙哭着不吃藥,又鬧了一場,一巴掌把趙洛懿臉也拍腫,咳嗽半天,呆坐鎮日,傍晚吐了點血出來,纔算紓去一腔憤懣。
用過晚飯,趙洛懿又在擦他的那杆煙槍。
“你就用這個殺人?”李蒙問。
“不一定,什麼都可以。”
擦拭乾淨的煙槍散發着溫潤的光澤,無害極了。
“這陣子多謝你了。”趙洛懿彆扭道,話說得嗓子眼發澀,他知道趙洛懿沒騙他,卻還不如是在騙他,經過一場大慟,七竅靈通,想了想,李蒙說:“中安呆不得了,你給我點錢,我爹還有幾個朋友,我去找人投奔,發奮讀書。將來還你。”
“你投奔我。”趙洛懿說。
李蒙搖頭:“我李家不能完。”
“我幫你報仇。”
“報仇痛快得一時,我李家已經沒人了,”李蒙想到什麼,訕笑一番,輕聲道:“我爹也是十年寒窗,讀書人有路走。你不必擔心我。”
趙洛懿點點頭,說:“你要讀書。”
“嗯。”
“我養着你,你自讀你的書。”
李蒙一時沒懂趙洛懿意思,等回過神,登時笑得打跌,好不容易止住,心中又覺淒涼,揉眼角,臉孔微微發紅地說:“我不喜歡男的,我們太不一樣了,你既然是我師父,我能把你當成師父,卻沒法把你當成……當成相好。你叫什麼來着?”
“趙洛懿。”
“對,趙洛懿。”李蒙坐直身,認真地看着這個陪伴了自己半個月的男人,“你的恩情我會報,但我們不合適。我還有很多事要做,跟着你的人想必找你也是有事,咱們分道揚鑣,誰也不耽誤誰。”
“你能把我當成師父?”趙洛懿問。
“自然。”李蒙已把武功全忘了,又想將來若是做官,有人保護,不必學粗莽之人舞刀弄槍,他還是喜歡書。
“一日爲師,終身爲父。你父已經不在,你尚未婚配,既然我是你師父,是不是該養你?”
頭一回聽趙洛懿說這麼長一串話,李蒙頓時懵了,他仔細想了想,竟然無話能駁。
“你家中出這麼大事,誰敢收留你?”趙洛懿繼續說:“這三年你都跟着我,眼下你腦子出問題。”
“……”李蒙嘴角抽搐。
“孫先生已經說過,能好。等你好了,必要來尋我,我居無定所,你要找我不易。我跟着你卻容易。豈可捨近求遠?”趙洛懿停頓片刻又道:“孫先生在江湖中享有盛名,是排行第一的神醫。”
“江湖中什麼都有排名?”
“差不多都有。”趙洛懿答。
李蒙被帶跑了,回到趙洛懿的說辭上,又沒話說了。左不過是吃別人家的飯,父親的朋友們他也沒幾個相熟,除逢年過節派人送禮來,面也沒見過幾次。比起來,還是眼前這人更熟悉。念頭轉到這份上,趙洛懿看李蒙臉色,就知他是許了。
兩人都大爲滿意。
這天晚上李蒙吃了藥,一身發汗,睡得不踏實,半夜裡覺得有動靜,看了一眼,趙洛懿在給他擦身,燈燭映照着男人的神情認真又仔細。李蒙也困得厲害,不去管他。
只是朦朧知道,擦完之後趙洛懿挨着自己睡下,不過既然沒碰自己,就沒去管。但當半夜,忽然有隻手摸到自己腰上來時,李蒙一時驚愕,醒來就被捂住嘴,驚駭難當,以爲趙洛懿要如那日夢中般行事,李蒙便即掙扎起來。
“都上去,拿人!”客棧院中一聲大吼。
樓上客房一排燈漸次亮起。
趙洛懿隨手給李蒙披上袍子,李蒙也反應過來,出事了,被趙洛懿拖着到窗邊。
“跳!”
這是三樓,李蒙登時張大了嘴。
沒等他反應,趙洛懿抱住他的腰,直接從窗臺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