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一二二

原來千元村坐落在山坳之中, 且只憑借一條穿山的窄道出山。要不是牽着兩頭驢,憑李蒙三人,根本走不出去。

從村子裡能望見山外, 從山上也能見到下有村落, 但山壁足有數十丈, 要找進村的路難於上青天。

山裡人自給自足, 這趟遠門, 許大叔給許三妹帶了鼓鼓囊囊的三個大包袱,驤賢背兩個,李蒙背一個。

李蒙掂了掂, 覺得很重。進了山道之後,潮溼的黴味撲面而來, 李蒙打了兩個噴嚏, 鼻子才勉強適應。山洞裡潮潤, 火絨點不燃,好在有驢, 那驢也不知走沒走過這山道,在李蒙看來,當是走過的,否則不會如此輕車熟路。

三人在黑暗中摸索,驢走累了就坐下來休息, 山洞裡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怪東西。

每當要休息, 驤賢便拍拍自己的腿, 朝許三妹叫:“三妹, 我給你坐, 你坐到我腿上來,地上很溼的!”

礙着李蒙的臉, 許三妹總是說:“誰要坐啦,你自己懶,我不坐的。”

驤賢的神情李蒙看不見,但那人癡傻怎麼着也看出來了,像少了根弦似的,走一截同樣的對話總要發生又一次。

“歇歇吧,不知道還有多遠。”洞裡黑黢黢的,沒有一絲光亮,偶爾眼睛能捕捉到的光點,李蒙的鼻子嗅到潮溼的水氣,想是洞穴裡有水,定睛一看,往往又沒了。

許三妹“哎”了一聲,從驢背上翻身下來,給她牽驢的驤賢靠過來,聲音本來很輕,但洞裡有回聲,將他的聲音擴大許多倍,連李蒙也能聽個一清二楚。

“累了?我給你捶腿。”驤賢的嗓音帶着一絲難以掩飾的示好。

李蒙摸着自己騎的驢,拿手在地上摸了一圈,沒有異狀,才坐下。

“李大哥,你別坐那麼遠。”許三妹沒理會驤賢,大聲道。

李蒙不好拒絕她,稍微挪進一些,三人雖不大看得清彼此,卻能在黑暗裡分辨出輪廓,也能勉強判斷出彼此的距離。

這廂驤賢還沒碰到許三妹的腿,就被抹開手,他先是一愣,後忽然明白了什麼,沉默地坐到一邊去,給李蒙騰地方。

李蒙卻不坐過去。

倒是許三妹一人坐着了,李蒙與驤賢兩個小夥反而離得近。

“李大哥與爹爹說的瑞州,是什麼地界?離這裡遠是不遠?”許三妹一早起,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兒,雖是粗布,洗得卻很乾淨。

李蒙隔着一段,尚能聞見久經日光曬出來的清新氣味。

“當是不遠,不過你們這裡不好找,出去要問問再看。”李蒙想去的不是瑞州,而是南洲,但許三妹和驤賢二人都聽說了他是瑞州人,少不得要先兜着,免得二人覺出不妙,臨時改了主意要回去。

再則李蒙隱約覺得這千元村甚古怪,比如說驤賢的母親,所作打扮與許三妹又大有不同,高聳的髮髻,是大秦貴族中婦人才常梳的妝扮,發中的一柄白玉梨花梳,更不是尋常物件。但許三妹又像個野人,走時那許大叔似乎有些擔憂,驤賢的母親卻很高興,眼睛裡那抹喜色,任誰也瞞不住。

許三妹的爹看驤賢的娘高興,忍痛也送走愛女。

李蒙心裡也算得很清楚,許三妹長在山裡,沒多大見識,見自己生得細皮嫩肉,氣質也文雅,當然會心生嚮往,將來見了更加細皮嫩肉,更加文雅的人,未必還會對自己有什麼感覺。況且粗粗一面,所生的感情也薄弱,李蒙是打定主意,許諾許大叔的每年帶他們回來一定要做,還要風風光光,許三妹纔不過十五,將來爲她尋一個如意郎君。爲人父母者,不過圖兒女過得好罷了,憑那許大叔沒有漫天要價,就知山裡人還是淳樸。

至於傻乎乎的驤賢,李蒙想的還是要將他送回來,要不然那美婦人就太可憐了。

“那瑞州的人,是不是都同李大哥一樣?”許三妹頓了頓,覺得自己沒說清,又道:“都是讀書人?”

“販夫走卒,三百六十行,樣樣都有。”聽許三妹說話,聲音清脆,語氣又天然不造作,李蒙只覺得像多了個可愛的小妹。

他從來是家裡最小的一個,一下子多了兩個比自己小,需要自己照顧的同伴,責任感也油然而生。

“那瑞州的姑娘呢?也……像李大哥這樣白淨嗎?”許三妹又問。

“你這樣就很好。”李蒙笑了起來。

“我也覺得自己頂好,收拾打扮起來,定也不差。”許三妹話聲微微發顫,心裡卻美滋滋的。

驤賢無聊地扯地上的一條軟繩,滑膩膩的捏在手裡,他按捺不住心頭有火。

一股腥氣鑽入李蒙鼻中,他微微蹙眉,忽然發問:“你們聞到什麼味道了嗎?”

“好像有什麼噁心的東西……什麼東西壞啦!”許三妹叫道。

就在這當口,驚天動地的一聲尖叫。

許三妹忍不住大罵:“傻小子!叫什麼!”

李蒙定了定神,去握驤賢的手,口中輕聲安慰道:“別怕,怎麼了?是不是碰到了什麼……”隨着手碰到驤賢的手,李蒙的話戛然而止。

許三妹哆哆嗦嗦出聲道:“李、李大哥……”

“……別怕,沒什麼。”李蒙手指碰到細細的鱗片,這氣味他再熟悉不過,在南湄不知道聞了多少遍,還差點命喪蛇口。這時候摸到陡然一驚,又怕嚇着兩個小的。

“沒有什麼,就是噁心。”有李蒙接手手裡滑溜溜的東西,驤賢連忙在身上把手擦了又擦。

李蒙也丟下被扯開成兩段的蛇,胸中滯悶,站起來,拽住不安連連打響鼻的驢,低聲說:“我們也休息夠了,這就走罷。”

許三妹心頭仍然撲撲跳,儘管洞裡有三個人,方纔卻着實被驤賢那一聲大叫嚇得不輕,心裡埋怨沒事兒這傻小子叫什麼,連忙起身。

“走罷,驤賢,你過來!”

驤賢本來也是怕,聽見這話又興高采烈起來,再次在擦擦手,纔去抱許三妹,還沒近身,許三妹自己向上一縱,翻到驢背上坐穩。

驤賢坐到許三妹身後。

“你是不是坐在屎上啦,怎麼這麼臭!”許三妹低叫道。

“沒有!”驤賢理直氣壯地答,手卻蹭到驢毛上擦啊擦。

李蒙在前頭趕路,心裡存了分疑惑,蛇顯然是驤賢扯斷的,怎麼他力氣這麼大,那蛇沒咬他,自然是被捏住就沒法反抗了,也不知道是否傻人有傻福,沒被咬。

許三妹難得溫柔地靠在驤賢懷中,令他興奮地不住想找話說,剛叫了一聲三妹,卻發現許三妹睡着了,便溫柔地將她圈在臂中,哼了一句小曲,乍然反應過來,連忙收聲,接下去的一路都沒有出聲。

在不知道多久的黑暗裡,只聽得見驢蹄子的聲音,當前方露出一絲微光,李蒙忍不住興奮道:“快到了。”

許三妹帶着重重鼻音的聲音響起:“到了嗎?”

“三妹,你的鼻涕口水……”驤賢委屈的話還沒說完,被許三妹一巴掌拍在腦袋上,發出一聲痛叫。

三人運氣極好,出山時天是亮着的。

李蒙急不可耐地翻身下了驢,大大伸了個懶腰,天空中掠過的飛鳥受了驚,連忙躲進樹林裡。

“沒什麼不一樣啊,爹平時還不讓我們出來。”許三妹不滿地嘟起嘴。

“大叔是爲了你好。”驤賢理直氣壯地說。

許三妹不理會他,湊到李蒙身邊問:“李大哥,我們現在去哪,去瑞州嗎?”

去了一趟南湄,餐風露宿的日子過了兩三個月,李蒙儼然是熟手,先牽着驢走前探路,辨明方向後,藉着日照和投影判斷大概還有一個時辰,又是晚上了。

“我們要睡在野地裡嗎?”許三妹略帶興奮地問。

“看運氣罷。”李蒙閉起眼睛,薄薄的日光鍍染在他白皙的臉上。

許三妹目不轉睛盯着他的脣,上身忍不住前傾,腳也不由自主往上踮起。

突然一下,許三妹和驤賢同時大叫起來。

李蒙睜眼就看見倆人滾在地上,許三妹一巴掌把驤賢摑到一邊,驤賢嘴裡不住說“對不住對不住”,神情卻含着得逞的高興。

他開心起來太直接,連帶嘴角也彎翹起來,許三妹更生氣,連踩了他七八腳,踩得驤賢走路也一瘸一拐,這才作罷。

李蒙搖搖頭,帶着倆小孩,憑着鼻子裡聞見的氣味,揣着一份忐忑,往直覺的官道上走。

這裡看上去不像人煙罕至的大山,有人踩出的小徑,有田埂,還有零星散佈的農田,種得不好,被棄置的很多,但有的種了菜和糧食。李蒙邊走邊看,也是運氣好,半個時辰就走到了大路上。

“看來今晚也許不必睡在外面了。”李蒙笑道。

“李大哥好本事,虧了你了!”許三妹臉上通紅。

驤賢鼻腔裡哼了一聲,不住往道旁的山坡上看,那裡叢生的野草從崎嶇巨石中倒掛出來,長着細小的紅果子。

“看什麼?別瞎摘東西吃,上次吃得差點沒命,你不記得啦!”許三妹警告道,去拉驤賢的手,倆人一前一後上了驢。

李蒙邊看二人,邊覺得許三妹就像驤賢的姐姐,嘴裡嫌棄,一邊欺負一邊保護,也很有趣。

他心裡揣着事,催促驢上路,夜幕降臨時,在一間簡陋的客棧投宿下來。李蒙掉下山後,身上沒半兩銀子,要不是許家爹備了點盤纏,這半天摸不出錢來,定有一場尷尬。

客棧小二接了銀子,眼神有些不對。

連續趕了一天的路,大部分又在黑暗裡行走,疲累已極的李蒙只想快點躺下來,也沒留神。

許三妹得了兩件新裙子,興奮得不得了,本也不懂人情世故,自是看不見那小二的神色。

驤賢只是頻頻朝後看,怕被許三妹罵,聽見許三妹在前面叫他快點上樓,也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