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一二八

出了靈州府, 趙洛懿住馬街前。

曲臨寒氣喘吁吁從後面趕上來,大喊道:“師父,咱們這去哪兒?走南下, 回去那間破廟, 我來帶路, 最多三四天能趕到。”

趙洛懿深沉的一雙眸子注視前方三條道路, 一條南下, 一條西去瑞州,還有一條直走官道一路向東南,走上五百里, 是永陰。

“怎麼了師父?”曲臨寒並轡過來,問趙洛懿。

“你和霍連雲不是在那附近搜尋過無數遍了嗎?”趙洛懿冷冷道。

“難免會有疏漏。”曲臨寒小心翼翼地說, 偷眼瞥他師父, 見趙洛懿肅着一張臉, 在想什麼事,張嘴想要再勸。

馬鞭高高揚起, 伴隨一聲喝馬的清叱,趙洛懿的馬當先踏上南下的官道。

離開南洲之後,李蒙片刻不敢多歇,實在是驤賢困得受不住了,才歇上一二時辰。好在托勒那廝精力過人, 李蒙焦灼得滿嘴生了泡, 喉中火燒, 餅都吞不下去。

“吃點米粥。”

托勒會煮粥, 着實讓李蒙大感意外, 沒什麼好推辭的,李蒙接了過來, 米湯滾過咽喉,疼得他臉色一陣發白。

“爲什麼跟着我師弟?”李蒙問出這話時,驤賢在草堆上睡覺,他一睡着,雷打不動。加之這些時日實在累,驤賢在千元村長大,從來沒出過這麼遠的門,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踏實,只要能停下來,即便只有小半個時辰,他也就地一縮,蜷起來睡覺。

托勒閒閒看了一眼驤賢,笑道:“他很有趣。”

“你若是把他當成玩物……”

沒等李蒙話說完,托勒擺了擺手,“沒有。”轉過臉來,托勒的眼神清亮,透露出誠懇的態度,“他是我在大秦交的第一個朋友,對朋友,我托勒願意兩肋插刀。你要不是他師兄,這閒事我不會管。”

李蒙點點頭,小聲道:“不管衝誰的面子,你們肯陪我來這一趟,我很感謝。”

托勒笑而不語,骨節粗大的手執起勺子舀粥,端到驤賢面前,把人叫起來。當時驤賢滿臉睡意,小孩一般地嗚咽了兩聲,等看清是托勒,嚇得他差點跳起來。

夜裡李蒙在畫一張簡便的地圖,托勒比他想的還要本事不少,本來以爲不過是江湖草莽,沾着力氣大的天賦,練了點功夫。

在十方樓見識過真正的高手之後,托勒放在李矇眼裡還有點不夠看,不過是得承認,比起自己,托勒武功更好,粗中有細,能擋駕還能照看小孩似的把驤賢帶好。

驤賢想起來問許三妹時,李蒙如實說了。

本以爲傻小子要暴跳起來,驤賢卻一改纏着李蒙問時的焦灼,整個晚上不發一言。

天還沒亮,李蒙聽見動靜張開眼,第一眼就去看托勒睡的地方,空留了個亂糟糟的草垛,屋外傳來一聲暴喝。

“驤賢!給我站住!”

托勒從來沒叫過驤賢的名字,成天“傻小子、小傻瓜”的呼來喝去,現卻撩袖子追了上去。

李蒙趕緊披衣起來,鞋也顧不得穿,追上去叫道:“托勒,別動我師弟!”

那頭驤賢跟着許老三學過點打獵的本事,雖沒有體統地練過武,要抗起來也有點力氣。

托勒壓根不防他會與自己動手,心裡一驚,將身一錯,肩膀往下壓,從驤賢來拿他肩的手底下比泥鰍還滑地鑽了出去。

這一下勢必就要耽擱片刻。

驤賢已經去解馬。

“驤賢,你做什麼?”李蒙臉色已很不好看。這傻小子真還要反了不成?

驤賢坐在馬上,咬住了嘴脣,神色既抱歉又倔強,寫得很明白:對不起你我也要走!

“你給我下來!”李蒙喝道,上去就拽馬鐙子,一把把驤賢拽了下來。

對托勒發火的那股勁顯然已經過去了,對着李蒙驤賢反而不敢隨便動手。

他當然不敢隨便動手,李蒙給他氣得一身發抖,攏緊外袍,三兩下繫上袍帶,喝問道:“不是說好了一起去救三妹出來?你不是答應不會獨自行動嗎?”

驤賢垂着頭,沒敢做聲。

“你說話是當放屁的不成?!”

連日趕路,李蒙的體力已經接近極限,每天就能睡一兩個時辰,着急上火不說,意料中的漏子早晚還是要捅。李蒙氣了一陣,反而笑了出來,“憑你一個人,能辦成什麼事?跟我一樣,喂一嘴毒酒,還得找人救你!”

“毒酒?!”驤賢驚疑不定地從頭把李蒙打量到腳,囁嚅道:“你中毒了?”

“嗯。”李蒙不悅的聲音從鼻腔裡發出,“好歹你行行好,不要再氣我了!”

走去把馬拴好,李蒙聽見驤賢和托勒小聲在說什麼,應該是道歉。他走去把馬拴好,前腳進屋,後腳那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在說什麼?”說破了瞞着沒說的事,李蒙自暴自棄一般,把火堆引燃,手放在火焰上方取暖。快入深秋,穿一件薄夾襖,白天不冷,晚上總是坐着或是臥着不動,有趙洛懿在,兩個人怎麼蹭着也就暖了。現在一個人,要捱一個人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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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蒙心裡不是滋味地想着,眼珠在驤賢身上溜了兩轉,不等他問就說:“差不多還有十六七天,找到師父什麼都好辦。”

驤賢憋了半天,道:“你師父真厲害,他能救出三妹嗎?”

“……”李蒙下意識看了托勒一眼,大個子不知道在想什麼,似乎沒有聽出驤賢話裡的紕漏。

“師父的本事,你還不知道?”李蒙責道,又接着說話,以免被驤賢說出什麼來。

“你安安分分待着,別給我惹事,否則我就叫托勒帶着你走。”

驤賢縮了下脖子,“不會了。”

李蒙烤了會火,讓他們兩個去睡,找出米袋來,燒水弄點吃的。粥好了,各自沉默着吃飯,各有心事。李蒙也顧不到托勒會不會起疑,一是離毒發不遠,二是現在雖然有方向去瑞州找人,但他沒有一天不是懸着心,不敢懷疑瑞州的決定是否正確,卻隱有不踏實的感覺,只能天天壓抑着。

天沒亮,李蒙叫兩人起來吃飯,驤賢知道犯了錯,討好似的給托勒舀粥。

托勒接去吃了,卻不像平常那樣逗他,破天荒道了一聲“多謝”。

驤賢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李蒙也不去管,自己的事都要頭痛了,沒工夫管別人。

取道永陰府,李蒙想起來,那時趙洛懿每到一個城鎮,若遇不方便的時候,沒有比妓館更方便的地方,那些形形色色的姑娘們也樂意給他一個容身之所。

就是在永陰府,李蒙見到了趙洛懿的第一個“相好”。

李蒙心念一動,回頭對托勒說:“今晚就住在這裡。”多的也不解釋。

那托勒是個莽夫,答應了的事必會做,也不耐煩聽多的說辭,李蒙和他處了幾天,已經深諳此道。

找了客店,李蒙說出去置辦乾糧,找車馬行換置馬匹。只要是通行南北的車行,分號都樂意提供置換,真要是用得上馬趕路的,趕路的時候自然多,與人方便,從中賺取換馬銀,做個長久買賣,也是多數車馬行的規矩。

李蒙先不去換馬,在道觀林立的南市街道外的白石樁子拴上馬,這才緩步穿街,一年前的往事都歷歷在目,永陰沒什麼大的變化,就有,他也不容易看出來。

紅楓倒在水中,又間雜着葉片深綠的桂樹,桂花不顯風華,隱有暗香而已。

河上的畫舫零星散步,間或有一兩艘泊在酒樓後院,自有人出來接應,由店裡的夥計將花娘請上岸。輕紗遮面的是正主,服侍的小丫頭往往穿紅戴綠,口齒伶俐。

李蒙懶散地趴在橋闌干上,放眼向河上張望,船和船生得一個樣。

頭一次見到秦蓁蓁,就是在這條河上,當時驚爲天人,秦蓁蓁又和李蒙的娘一樣,都是溫婉女子,看着她,激起李蒙對親孃的思念,要不是年紀小,那時心裡又只牽掛報仇一事,真可能偷溜出來去聽她一曲。

如今已是時過境遷。

就在李蒙興味索然預備打道回府時,一艘船從橋下緩緩划來。船頭一名纖瘦女子划船,歌聲從船上傳來。

永陰河上的畫舫,往往是聽不見船上人唱歌的,要聽曲兒,都得登船,少則五兩,多則十兩,丫鬟纔會放行。

而這一首李蒙卻聽得很清楚,歌聲動人,情意纏綿,彷彿花娘楚楚的身段,都在這一曲中浮現。

日銜西山,一江都是纏綿悱惻的紅。

兩岸不趕着回家吃飯的人,擁在河邊看是誰在唱歌,本來李蒙一個人趴在橋上,現在卻被擠得不得不讓出位子來,他搖了搖頭,掉頭下橋。

“公子!公子等一等!”有個喚聲響起。

看見橋下有人在賣熱騰騰的餛飩,李蒙走到攤子上坐定,打算吃上一碗。

餛飩還沒上來,面前一個冒冒失失的姑娘坐了下來。

李蒙瞥了一眼,不認識,就轉過了臉,以免失禮。

誰知驟然一隻素手伸到自己眼前,把桌子拍得震天響。

李蒙一怔,劈頭蓋臉就捱了一頓罵。

“你是怎麼回事!叫你半天了!好言好語說不聽是嗎?叫你等一等,反跑得更快!是要趕着投胎還是怎樣?”姑娘十三四,李蒙看着有點眼熟,卻想不起是誰,忙拱了拱手,“姑娘找我有事?”

“本姑娘長得就這麼可怕嗎?!”杏眼一瞪。

李蒙哭笑不得,連連道歉。老闆端上一碗熱騰騰的餛飩,李蒙靈機一動,叫老闆再做一碗來。

“這是一碗餛飩的事兒嗎?難不成叫你是爲了討你一碗餛飩嗎?餛飩莫非我還買不起嗎?”

“那不要做了。”李蒙就去叫攤主。

“才說你兩句,就不請了?”姑娘柳眉倒豎。

“那……”李蒙無奈,“你說要怎樣罷?”

“沒見過這麼呆的!”姑娘轉過臉去,黑油油的頭髮底下,一截雪白動人的修長脖頸,聲音脆脆的,“老闆,做一碗,不要香菜,多放湯。”

李蒙不擅長應付女人,一時間話也不敢再說了,餛飩擱在眼前,也不敢吃,怕先動筷子也是失禮。

那丫鬟坐在面前,肆無忌憚地拿那雙顏色不深的眼睛打量李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