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室內一聲滿足的喟嘆, 即使有一雙如狼似虎的眼睛瞪視着他。孔孔圓乎乎的臉上肉抖了抖,嫩紅的小嘴兒打了個哈欠,他很小心, 沒發出半點聲音, 往驤賢懷裡一鑽。
睡夢中的驤賢正在被老鼠追逐, 一把勒緊孔孔, 翻個身朝裡睡得更香了。
“……”好不容易有單獨的房間, 管家太婆簡直有病,給他安排這麼一間有兩張牀的屋子,路過隔壁門口他已經看過了。憑什麼那兩師徒就有一張大牀。托勒抱臂坐了會兒, 爬上牀,從後面抱住傻小子。鑽在驤賢懷裡的孩子已經睡着了, 還打小呼嚕, 這樣也沒把熟睡中的驤賢吵醒。
同一時間, 隔壁房間門被推開,門縫中一個小孩躡手躡腳地走進, 回過身子小心關上門。
趙洛懿呼吸緩慢。
李蒙抱着他的腰,一條腿橫過趙洛懿的腰,緊緊夾着他,八爪魚一樣纏在他身上。
那孩子就在牀前看,她比誰都小心, 她身後一個小小的麻布袋子, 拖過地面, 摩擦出細微的響聲。
瘦小的臉側了側, 她天真地歪着頭, 看見牀上的兩個人臉貼着臉,年紀小一些的睡得很香甜, 當她的視線落到睡夢中也有些嚴肅的趙洛懿臉上時,小眉毛向上擡了擡,她垂下眼皮,沒費多大力氣就爬上了那張大牀。
這是一張對兩個人而言有些太大的牀。
女孩把麻袋拎起來,窸窸窣窣抖落出來的長條狀的東西落在被子上。
就在那一瞬,李蒙也已經醒了。
趙洛懿霍然起身,大被直接被掀翻在地,女孩被眼前的突變嚇得直接一屁股坐在了牀上,根本忘記要跑。
數不清的毒蛇在黑暗裡爬動,牀上地下都有。
李蒙被趙洛懿抱着,趙洛懿大步躍上窗戶,下面是深不見底的黑暗,隱約有水響。
“等一下!”李蒙叫道,“把那個孩子帶上!”
女孩放聲尖叫,聲音刺破蒼穹。
整座石堡窗戶一扇接一扇亮起來,李蒙被趙洛懿放到離地兩米高的窗弦上坐着。
“是她放的蛇!”趙洛懿怒道,幾乎要立即拔劍。
“先救人!出去再問!”李蒙突然從睡夢裡被驚醒,腦仁心疼得厲害,他記得這個孩子,正是在大堂裡見到的那個膽子特別小的女孩。
“那你坐穩,下面應該是水,不知道都有什麼,抓緊這裡。”趙洛懿把李蒙的手按到冷冰冰的窗弦上,認真看李蒙的眼睛,確認一般地點點頭,拍拍他的手背,抓着一旁的破舊長繩子滑下去。
女孩沒命地大叫着,大大的眼睛呆滯地瞪着,緊接着,她的瞳孔緊縮起來,看見有人如同天神降臨,要逃命的兩個旅客又下來了一個。
趙洛懿單手抓着繩子,屈起一腿,借力朝坐在蛇蟲中間的女孩蕩過去。
數不清的小蟲粘在他薄薄的貼肉一層長褲上,沿着褲腿爬進去。
就在趙洛懿從女孩頭頂掠過去的一瞬,他僅憑一隻手將她抱在懷裡。
繩子帶着他們兩人的重量從低空掠過去,那女孩一直尖叫,等趙洛懿像只猿猴似的往窗臺上攀去時,他的耳朵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
隔壁屋的托勒把驤賢搖醒,“你聽見什麼了嗎?”
驤賢坐起,凝神聽了片刻。
“箭……好像是放箭的聲音?”驤賢懷裡的肉圓子動了動,嚇得他差點沒把孩子一把推到地上去。
托勒光着兩條健壯的腿披衣下地,隨手給驤賢穿戴整齊,取過他的弓箭。
就在他們要離開房間時,驤賢腿被什麼東西衝撞過來一把抱住。
“……”
只有四歲的小男孩大張着一雙天真無邪的藍眼睛緊緊盯着驤賢。
“一起走。”驤賢作出了決定,把孩子抱起來,托勒無奈地低下他毛茸茸的腦袋,讓孔孔騎在他的肩上。
“我警告你不要在我身上尿尿,否則我會找個糞坑把你溺斃。”托勒狠狠威脅道。
孔孔手裡抓着他的頭髮,他從來沒在這麼高的地方看過地面,一切都充滿了新奇。以後他要長得比這個男人更高大更強壯,就可以保護那個看上去沒什麼戰鬥力的少年,要不是他,他還不知道從這裡看,冷冰冰的石堡一點也不可怕。
嗖嗖數聲飛來的冷箭之中,李蒙堪堪低身避過,他快速地把繩索繞在手上,側轉身,想先順着繩子下去一些,這些箭不是人射出來的,既然是機關,就有耗盡的時候。
上方卻傳來撕裂的聲音。
李蒙擡頭看了看,繩子末端綁在橫過屋頂的一根圓木上,木頭難耐地警示它朽蝕的身體堅持不了太久。
蛇和爬蟲在地面窸窸窣窣滑動的聲音激起李蒙一身的雞皮疙瘩,他探出頭往外看了看。
“啊啊啊啊——!!!”
女孩和趙洛懿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師父?!”一股難以言喻的心慌讓李蒙想下去,下面全是蛇,也許有毒。
從上方只能看見趙洛懿微微佝僂着身體,他的懷裡緊緊抱着那個女孩,單手向上攀援,腳蹬着牆向上爬。但他爬得很慢,李蒙隱隱知道下面發生了什麼,只得又叫了一聲:“師父,怎麼樣了?”
沒有生命的機括髮出的聲音如同一把剜心的鐵勺。
李蒙警覺地立起身,憑藉聲音試圖找到箭發出的方向。
就在這時臉上一陣刺痛,李蒙瞳孔倏然緊縮,身體向後平直躺出,幾柄短箭貼着他的身體和臉飛出,向下落去,激起水聲。
李蒙忽然發出一聲痛呼,上身立起,兩手緊緊抓着窗弦,勾住窗弦的小腿中了冷箭,一層薄汗滲出李蒙額頭。
趙洛懿一聲猛喝。
女孩渾身劇烈顫抖,似乎才從差點掉進蛇羣的恐懼裡回過神,她的手上都是熱乎乎粘稠的血液,倉促地鬆開了手,在趙洛懿的臂膀裡扭動小小的身子。
“不要動!”趙洛懿一聲怒喝。
“師父我撐不住了!我去下面等你!我會泅水!”李蒙後槽牙幾乎咬碎,他膝蓋以下已經麻木,第三次箭射到眼前時,李蒙掛在窗戶上的腿泄了勁,整個身體向後翻出,迎面而來的風颳得他臉疼,入水前刻,李蒙閉上了眼睛,展開雙臂。
“啊啊啊啊啊——!!!托勒托勒托勒,這是什麼!你看腳下!”驚慌失措的尖叫聲再次打破石堡的寧靜。
孔孔嘴裡唸唸有詞,托勒煩躁地聽他說話,向後遞出手。
布囊被孔孔交到他的手上,卻沒有立刻鬆手。
托勒瞪了他一眼。
孔孔才癟着嘴,看托勒把布囊接過去,一邊走一邊把裡頭的粉末灑在地上。本來鬥志昂揚要撲上來的蛇蟲紛紛避道。
空蕩蕩的屋子裡都是腥羶氣味,窗戶開在很高的地方,冷冰冰的空氣從窗戶口涌進來。
“是不是從窗戶出去了,有血。”驤賢蹲在地上,放下沾着血的手,他點起一支蠟燭,微弱的燭光照出地上的被子,被血浸得溼透的繩子,宛如一個垂死的人最後那點血都抹在了牆上,淋漓猙獰。
“……這麼激烈?”托勒一把拍開孔孔的手,憤怒道:“輕點,頭皮要被扯下來了!”
孔孔緊張得渾身抖顫。
托勒想到什麼,提着小孩的腳,講他倒過來,讓孔孔與自己視線齊平。
“托勒,你在做什麼?”驤賢低聲叫道。
“你知道什麼?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托勒氣勢洶洶地逼視孔孔驚慌失措的藍眼睛,他的神情足夠說明一切:他確實知道點什麼。
這樣的倒提只持續了片刻,孔孔的小臉已經漲得發紫。
“他只是個孩子!托勒,放他下來。”驤賢緊張時說話音節十分短促,他緊張地看着半空中的孔孔。
“孩子能幹的好事不少,傻子,別說話,不好好審審他,你的朋友說不定就沒命了。”托勒拔出一把小刀。
被拋到桌上的一瞬,孔孔的小身子向前滑去,瞬息之間,他腳踝被抓住倒拖回去。
驤賢喉嚨裡似乎塞着一個球,他說不出話來。
這場景讓他腦子裡一些模糊的過去浮現出來,就像置身大霧之中,看不大清楚,卻又模糊有一種感覺,那感覺絕不好受,他的臉色發白,乾嘔着俯身吐了兩下。
托勒看他沒事,按着孔孔的腰,令他趴在桌上,抓出他的一隻手。
隨之一柄沒有溫度的匕首插到孔孔面前的桌面上,森然的冷光讓他眼睛不住地眨。
“說話!”
孔孔渾身一抖。
托勒本來只是嚇唬他一下,看孔孔被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也覺得下手太重。就在他扒開孔孔的褲子,想揍他一頓屁股時,孔孔忽然從桌子上跳了下去。
他的速度比托勒想象的快很多,像只靈活的松鼠直接爬上繩子,爬到窗戶上。
緊接着孔孔大叫起來,他嘰裡呱啦用西戎語叫着什麼,就像在破口大罵。
托勒把驤賢的腰勒住,攀着繩子也爬上去。
外面又黑又冷,驤賢渾身不住發抖。
托勒看得心疼,又生氣這種時候驤賢還是不知道要緊緊抱着他依靠他來脫險。
就在托勒一隻手爬上窗臺時,孔孔縱身一躍,濺起的水花徹骨冰冷。
托勒大罵一聲,跟着也跳了下去。
石堡的最高一層,這裡的主人家離開他的牀,身上一席猩紅繡着金色玫瑰花的長斗篷,後襬拖到地上,直鋪到牀邊。
叩門聲響起。
他按動手邊的一枚銅鈕,沉重的機械聲在地底緩慢地涌動,其實他聽不見,卻在心底裡暗自模仿他的聲音。
“神使,南面來的客人已經離開。”
連睡覺,神使也不讓能完全遮蓋他側臉的巨大兜帽離開他的頭部。
“這是他留給您的宵夜。”身着大秦宮中管事老嬤嬤華服的白髮老太將盤子留在桌上,便識趣地退了出去。
沙漠裡異常寒冷的夜晚,高腳杯裡的液體升騰起薄薄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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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十歲小孩身量的石堡主人聽見關門聲,他略側過頭,離開能望見離開坷垃山的那條路的窗戶。他在桌邊踮起腳,摸到那隻溫熱的高腳杯,微弱的溫度讓他手指激動的顫抖,之後毫不猶豫一仰脖子。
人血喝起來讓他想吐,不過這算不得什麼。他仰起頭,兜帽滑下他的側臉,他的臉上佈滿邪惡的黑色斑紋,皮膚如同死人一樣死白且支離破碎,皺紋將他的五官撕扯得七零八落。
當他聽見骨骼錯位的聲音,他爬到自己柔軟非常的大牀上,四肢攤平,劇痛和喜悅讓他的臉呈現出一種矛盾和掙扎的可怖表情。
樓下,石井中的鐵門打開。
井口出現老太太的臉,她僵硬的蒼老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和煦的微笑,她毫無顧忌地對那些孩子揮了揮手。
孩子們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他們知道今夜的自由來得一點也不容易,壓在上面的是一個無辜女孩子的性命。他們躡手躡腳,順着那扇打開的門,向外爬去,長長甬道之中,平時幾乎一刻也無法完全安靜下來的孩子們毫無聲息地往外爬去。
老太太坐在井邊,拔下她挽起頭髮的黑色長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