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一五三

大個子托勒按着阿汀的嘴, 將她拖到一座怪石假山後。

四名排成一列的皮甲士兵從外走過,他們身上的佩劍發出冰冷的碰撞聲。

“你在這裡做什麼?”托勒放下阿汀,揉了揉她的臉。

阿汀冷着臉一把打開他的手, 戒備地退後兩步, 像一隻倒豎渾身利刺的小刺蝟。

“你在這裡做什麼?”她揚起下巴, 眼神含着畏懼, 說話聲卻倨傲。

托勒忍不住好笑, 看了看四周,“探探路,這個城主有古怪。”

“他當然有古怪。”阿汀不耐地咕噥道, “他的女人古怪更大。”

“嗯?”托勒沒有聽清,鼻腔裡發出淡淡的問聲, 不過也不指望阿汀能對他有什麼幫助, 眼前的女孩還很小。

“好了, 回去吧。”托勒按膝站起來,想起什麼, 低頭問阿汀:“你要騎到我的肩上來嗎?視野開闊,那個臭小子很喜歡。”

他說的是孔孔。

阿汀嘴角抽了抽,“不用,你回去吧。”

托勒眉毛動了動,按捺下要說的話, 聳聳肩:“好吧, 你小心一些, 我們現在是一夥的, 我還想在這裡多住兩天。”

阿汀輕蔑地別開臉, 隨便揮揮手,趕托勒離開。

很快, 城主夫人房中的燈滅了。又一隊巡夜的士兵走過,這次阿汀很有經驗地躲得不露痕跡。

她找了一塊到小腿的石墩坐下,西戎的夜晚總是冷得讓人渾身如墮冰窖。阿汀抱着自己的上臂,把身子蜷縮成小小一團。

她盹兒了一會兒,下巴從膝頭滑落,模糊的視線裡出現了兩個人,他們交談着向外走。阿汀猛然起身,腳踹在一塊攔路石上差點沒疼得她叫出聲,她連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跟了上去。

面紗遮着臉的美豔婦人邊走邊向大夫說:“把這個放到那孩子的藥裡。”她另一隻手中拿着一顆罕見的貓眼石,幽幽碧綠,真如同一隻靈活的貓眼珠子。

阿汀覺得瘮人,把脖子縮了縮,而且她總覺得那女人發現了自己。

大夫收下貓眼石,沒多問,他是這座城裡最出名的大夫,見過的世面很多。

長及腳踝的裙子上,一圈乳白色的珍珠從茵茵碧草上拂過,婦人離去。

當女孩跳到大夫的面前,把這個上了年紀的中年男人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當看清只是個小女孩,大夫站起身,撣去袍子上的泥土,要從阿汀身邊繞過去。

女孩隨着大夫轉過身去的腳步,堅持攔在他的身前。

大夫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你是秋夫人的女兒?”大夫總算想了起來,頓時面無人色,“你不是……”

“我不是已經死了嗎?”阿汀冷冷笑道,童稚的臉現出深刻的仇恨。

那大夫嘴角扯出一絲尷尬,終究只得揚眉,唏噓道:“該來的,總算還是來了。說罷,你要我做什麼?”

阿汀本以爲還要費一番口舌,答應得這麼容易,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支吾片刻,癟癟嘴:“你跟我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

大晚上,安巴拉揹着還流口水的巴拉,沉默地站在深牆大院外面。這裡就是這座城城主的宅子,看上去和南湄的土財主似的。一路行來,他帶着個孩子,吃了上頓沒下頓,沒命狂奔,白天跑,晚上跑,馬兒身上沒官府的烙,驛館去不得。十方樓車馬四通八達,車馬行不敢去,一邊跑一邊隨時要去馬市挑馬,餐風露宿,整得個灰頭土臉。

院牆內已俱黑。

安巴拉抓緊身前的帶子,託着嬰兒屁股向上聳了聳。

側門開,吱呀的一聲,刺破這夜沉靜無波的安詳面孔。

兩個人從門裡出來,俱裹着黑色長袍,與夜色融爲一體。

“主人,到青奴背上來吧?”

縮在牆腳中想等人離開再出去的安巴拉忽然聽見這個熟悉的名字,忍不住探出眼睛。

只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說:“行了,我自己能走。”

安巴拉心中一驚,連忙向後縮到牆邊,把巴拉抱在懷裡,輕輕捂住孩子的嘴。

很快,那兩人從不遠處登上馬車,馬蹄聲在空曠的街面上擴散,朝遠方馳去。

懷裡的孩子沒有醒,安巴拉卻半點困勁也沒了,即使如今那個聲音聽上去疲憊,再不復當初意氣風發,他也能準確地認出來。

圖力爲什麼來這裡?他想做什麼?安巴拉把孩子重新背到背上,視線落到不遠處越過院牆的一棵沒葉子、枝條歪靠在牆上的蒼老大樹上。

☆☆☆

阿汀帶着大夫回到房中,她點起燈,把珠簾挽起。

坐在牀邊的趙洛懿轉過臉來,他的眼窩微微凹陷,眼中拉滿血絲。

大夫有一瞬遲疑,阿汀用不很熟練但意思能表達清楚的大秦官話對趙洛懿解釋:“剛纔在外面恰好碰見了他,帶過來給你徒弟瞧瞧。”

未幾,趙洛懿側身算是讓大夫過去,他一手按膝,沒有起身的意思。

很快,大夫又查看了一次李蒙身上的傷,對阿汀說了兩句,阿汀神色急促地也說了他兩句。

大夫搖搖頭,神情無奈,語氣明顯軟化下來,坐到桌邊,取出紙筆來開方子。

“他說了什麼?”趙洛懿望向阿汀。

阿汀一看他失血的臉,沒有回話,走過去又語氣不輕地衝大夫說話。

大夫走了過來。

“讓他看看你的傷。”阿汀說。

趙洛懿身上披着一件寬袍子,不怎麼合身,他隨手將袍襟一分,袒露的胸膛中,傍晚才換的繃帶已又浸滿血。

房中寂靜,阿汀眼神閃爍,想看趙洛懿的傷口,又不太敢看。

視線不由自主被吸引,那天晚上,她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去做這一件事,一息死亡,一息是自由的天堂。她忍不住想賭,因此當鴉姑把裝滿毒蟲毒蛇的麻袋交給她,她甚至沒有多問一句。她什麼也不怕,只怕要在那一座陰暗的石堡裡孤老終生。她要的救贖,也許只有死亡才能帶給她。

“怎麼樣了?”阿汀臉蛋緋紅,用西戎語問大夫。

趙洛懿漫不經心地攏上衣襟,看看阿汀,沒有說話,他嘴脣戒備地緊閉着,脣色因失血而灰白。

高高挽起的珠簾後面,兩個外族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

突然“砰”的一聲傳來。

大夫捂着一隻烏眼圈踉蹌着向後退,後腰撞在桌上,一陣乒乓之聲。

阿汀又要撲上去,被趙洛懿一條胳膊圈住了腰,拎到半空。

大夫扶住桌好不容易站穩身形,臉色鐵青地咒罵了一句。

阿汀被趙洛懿的胳膊勒得喘不過氣,兩條腿在空中亂踹,踹在趙洛懿身上時,趙洛懿仍紋絲不動。

“怎麼回事?”低沉的聲音問,他兩手將阿汀放在地上,蹲下身與她視線持平。

阿汀像一隻鬥敗卻不肯服輸的小獸,眼圈通紅地看着他,趙洛懿身上的繃帶滲着猩紅,阿汀眼眶中蓄起淚,一顆一顆碩大的淚珠滾下臉龐。

“他說你中了蠱毒。”半晌,阿汀接連喘息,纔將那口氣順平,聲音發澀地說。

“我徒弟情況怎樣?要等到什麼時候?”趙洛懿又問。

“他還不確定。”阿汀小小的嘴脣猶豫地囁嚅。

大夫鐵青着臉,低聲說了句什麼,聽上去像是威脅。

“說實話。”趙洛懿看了一眼大夫,那大夫頓時不敢再多說什麼,只是將嘴脣抿得很緊,脣紋深刻起來。

阿汀擡起手臂,平復下情緒,擡手擦去臉上的淚珠,倔強地盯住趙洛懿。

“他是你的愛人嗎?”

趙洛懿眸中有一瞬猶豫,伴隨着一絲詫異,隨後他沉聲道:“對,他是我的愛人,伴侶,朋友,徒弟,是我唯一的親人,他對我很重要。”

“那……”阿汀緊張地咬了咬嘴皮,“無論如何,你也要救他是嗎?”

趙洛懿失笑,彷彿這是一個很好笑的問題。

阿汀看得愣了神,她從不知道這男人還會笑,他像西戎傳說中的狼神一般,不可親近,不能冒犯。

趙洛懿起身,站在大夫的面前,他將右手按在左肩,略略向那大夫低了頭。

“你把我的話,告訴他。”趙洛懿朝阿汀說。

阿汀身不由己地聽見自己轉述趙洛懿的話:“無論用什麼辦法,你都要治好我徒弟,你要什麼,都可以提出來。”

“如果你動了害人之心,不止違背醫者仁道,也違揹你自己的良心。或許這些你都不怕,上天入地,我會追索你的性命。”

“我是一個殺手,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他對我來說就是一切。”阿汀眼圈通紅,拳頭緊緊攥着。

“要是能讓他好起來,只要你要的東西,我都會想方設法弄來,即便是惡風谷的驅魂草也可以。”說到這裡,阿汀已經掩飾不住驚訝,惡風谷是西戎一處謎地,尋常的西戎人都未必知道,這個外族人卻說得輕描淡寫,彷彿那是他熟悉的老地方一般。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更讓她難以理解,趙洛懿剛毅的嘴脣一開一合,說着雖不熟練,卻讓西戎人完全能聽明白的話。

“要是你無能,救不了他,也不要逞能,告訴我誰能救他,我不會責備你。要是你有這個能力,卻什麼也不說。”他頓了頓,緩慢地摸上流蘇下垂墜的兩顆寶石,在手指間捻動,“它們可以打穿你的顱骨。”

大夫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這男人明明就會西戎話,自然也聽出方纔自己的敷衍之語,包括阿汀警告自己不要再胡亂動下毒的念頭。

複雜的神色慢慢從中年男人臉上褪去,沉吟片刻後,大夫說:“我可以告訴你一件機密,我們之間的誤會,一筆勾銷。”

阿汀小小的身子有點發軟,一屁股坐在地上,費解地歪着頭看趙洛懿,她覺得自己一點也不瞭解這個男人,即使他饒了自己一命。恐怕也不是好心。瘦小的臉上大得出奇的眼睛轉向牀上奄奄一息的李蒙,也許自己沒有死在蛇陣中,不過因爲這個少年的幾句話。這個見慣生死的殺手,心裡根本沒有慈悲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