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一五六

安巴拉取出一隻拳頭大小的銅香球, 只聽機械咔擦的聲音。

“勺子沒有,我沒那麼多講究。”一塊未燃盡的木炭被火絨引燃,被安巴拉用手指拈起放進去的蟲子被燒得噼啪作響, 令人牙酸的蓽撥聲就像是把一隻只小蟲燒炸了。

“要多久?”趙洛懿問。

“很快, 怎麼?怕你的小情兒醒來找不到人?”

趙洛懿不置可否。

“放心罷, 李蒙也不小了, 我帶的纔是真小孩。”安巴拉指頭靈活地夾起撥子, 挑亮燈芯,火光跳躍四濺。

那簇火光落在趙洛懿眼睛裡,彷彿是幽深不見底的洞穴之中, 唯一的一點希望在閃爍。

“神女大人一定是個美人。”安巴拉忍不住嘆道。

趙洛懿渾身不禁一顫,他已經太久沒聽人提及自己的母親。那個女人, 曾是他童稚的幼年唯一的一點溫柔和掛牽。

“大秦人說, 紅顏薄命。”

“是, 不過好看有好看的好處,這世間凡生得好看的人, 看在那皮相的份兒上,總能得到一些優待,尤其是和麪相醜陋的人相比。”說到這裡,安巴拉不自覺摸了摸自己側臉的蛇紋,笑道:“當初那小崽子剛到我的手裡, 見天的被我這臉上的刺青唬得哇哇大哭, 哄都哄不住。”

“你信蛇神嗎?”

冷不丁聽見趙洛懿問, 安巴拉認真思索了片刻, 一面察看他的蟲子, 鑽到趙洛懿傷口裡的蠱蟲鼓起,在皮下, 漸漸鼓漲成一個核桃,蒙着一層薄薄的皮膚,從前趙洛懿有一身漂亮剛硬的古銅色皮膚,到南湄以後,被圖力以各種藥草蠱蟲封在大甕之中浸淫,脫胎換骨,再怎麼風吹日曬也恢復不到最初。被蠱蟲漲起的那層皮薄如新紙,彷彿一戳就會破。

“我不信在地宮內,被李小兄弟斬殺的那頭大蛇,但我信蛇神,即便是如今無人有緣親眼見到的神蹟。”安巴拉牽扯起嘴角,訕訕笑道:“人活在世上,總要信點什麼。”他話鋒一轉,眼角微微睨起,瞧着趙洛懿,“不過,想必趙兄什麼也不信。”

趙洛懿久久沒有接話。

安巴拉尷尬地咳嗽兩聲,想起巴拉在睡覺,連忙握住自己的嘴。

“見不到的神,我不信。但我信人,有人可信是人生至樂之事。”

安巴拉忍不住笑了起來:“趙兄是在炫耀嗎?”

趙洛懿臉上沒什麼表情,顯然在走神。倏然間他眉峰扭曲一般地重重蹙起,遲緩地低頭,低頭時彷彿能聽見自己骨骼傳出的聲音。

鼓漲的“核桃”遊走在他的傷口周圍,環繞那圓形的切口,遊走至肩窩裡,緊接着以肉眼可見的迅速一路遊至上臂。

“忍一忍。”當核桃走至趙洛懿的肘關節,安巴拉迅速以一柄在火上烤得赤紅的滾燙小刀插進趙洛懿肘中。

趙洛懿悶哼一聲,瞬息之間,額頭滴下的汗珠直刺刺扎進眼睛,令他有一瞬失神,等待那股刺痛散去,他揉了揉眼窩,睜開時看見暗紅色的一隻蟲子在翠色的竹筒中打轉,那竹筒有安巴拉兩隻手臂粗。

安巴拉割下一截繃帶,迅速裹纏住趙洛懿手臂的傷口,就去看他的蟲。

脹鼓鼓的蠱蟲衝到竹筒上,給四周圓壁撞得翻過身,無數短細的小腿兒不住蹬動,圓鼓鼓的背身一搖一搖地顫,怎麼也翻不過來。

“暗紅色。”安巴拉閉目,喃喃地念了一陣南湄語,以最古老的發音,之後用一根極細的銀針,將蟲子釘在了竹筒裡,鼓漲起的肚子迅速乾癟下去,釋放出的接近黑色的紅色汁液徹底染在竹筒底部。

只見安巴拉以沉痛的目光注視着他帶來的“蟲”,把竹筒倒過來,抖出肚皮乾癟下去的蟲,用一截小指寬泛着銀光的金屬小片將蟲屍挑起來,放在火上烤。

不片刻,一股肉熟了的誘人香氣彌散在屋子裡,夾雜着一股難言的香味,似檀非檀。

“不大一隻,也是口肉,吃了它。”安巴拉直接將烤熟的蟲子拿起來,似乎他皮糙肉厚不怕燙。

“管什麼用?”趙洛懿問,“能藥到病除嗎?”話音未落,趙洛懿就把那蟲子丟進嘴裡,粗粗咀嚼兩下,囫圇吞進肚。

“避免你身上蠱毒惡化得太快。”安巴拉打開香球,在桌子上扣了兩下倒出一些燒成灰燼但還能隱約看到輪廓的蟲子,忽然想起什麼,往牀的方向看了一眼,翻找出草紙放在一邊,等香球中的木炭燃盡,他手指根根骨節粗大,佈滿新舊不一,不知什麼時候割出的細細傷痕,在桌子上敲了兩下,愁眉不展:“我的本事不足以救你,不過,你功力大減,比蠱毒發作起來還快,對我還不說實話嗎?”

趙洛懿攏好了衣袍,繫上腰帶,頭也沒擡:“不是不說,不好解釋,我還沒弄明白。”他擡起頭,看安巴拉素來帶着三分調侃的臉上也褪盡了那股玩弄,“你對西戎這個塞外野人族有多少了解?”

“野人族。”安巴拉笑了笑,揉弄臉上刺青,“你們大秦不是認爲除自己以外,其他各族都是靈智未開的野人嗎?”

趙洛懿沒有否認,接着說:“西戎族中,有一教派,叫魔王教。教主就是他們的王。這個國度,政教合一,上層統治者既是權力最高的人,也是武力征伐的利器。教中設八位護法,另外,有十二名專爲教主選□□的器人。教主每個月,會依十二地支順序,與十二器人分別行和合之術。”

安巴拉聽得一愣一愣,張嘴待要問,就聽趙洛懿說:“所謂和合之術,在大秦也早有傳說,尋常人也聽過,便是採陽補陰又或者採陰補陽,以利內功修習。不過早已失傳,想不到西戎人真有此法。”

“你採了?”安巴拉有點懵,“李小兄弟那點功夫,不成吧,還是你被採了?”

“……”

“不過這辦法真的成嗎?有用?”

“有用。”趙洛懿沉聲道,“即使蠱毒真的反噬,以此法可以在短時間內迅速提高李蒙的功力,再加引導。至少可以自保。”

“放心,都包在我身上,現在我在這裡,保住你們倆性命不算什麼。只是得想個法子,那西戎人的法子,可有回頭路走?”

安巴拉的意思趙洛懿顯然聽明白了,事實上當他聽那西戎大夫說了這辦法,第一個問的也是這個問題。

“沒有。”趙洛懿淡淡道。

安巴拉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嘴,半晌不能言語,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後,他喝了口茶壓壓驚,才道:“那你這二十年所習武功,都……歸於虛無?”

“沒有。李蒙是我的徒弟,他能有所大成,於我而言,也是幸事。”

安巴拉苦笑:“這纔是真正教會徒弟餓死師父。”他想從趙洛懿臉上找出失望、後悔、遺憾,卻始終看不出半點痕跡。趙洛懿戴着一張無悲無喜的面具已太久,那面具就是他的本能,與他這個人合而爲一,除了李蒙,誰也沒法看見他像個正常人那樣平平常常地開心難過。安巴拉仔細想了想,又道:“當初我便與你說過,真有那麼一天,也是要散盡功力以求保命。你能早做準備,也不算白費。”他其實很想問趙洛懿,過慣了高處不勝寒的日子,真有那麼一天,連自己心愛的人也保護不了,會不會痛悔今日。

月上中天,從窗格中照進來。李蒙忽然手腳抽搐,身體狠狠一抽動,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驚醒。

“師父。”

叫出口的聲音沒得到應答,李蒙側臉一看,趙洛懿不在。他披衣起來,就着木架上搭着的溼布擦了擦頭臉,涼爽驅走噩夢,有那麼一瞬,李蒙生出不在此間的恍惚感,就是剛纔做過的夢,他也想不起來到底夢見了什麼,唯獨在夢裡受到的驚嚇生動地留下來。

丹田中一股真氣亂竄,李蒙燥得睡不着。

房門輕響,趙洛懿進來,看見的便是李蒙兩條又長又細的腿兒夾着被子,側躺着,屁股崛起,薄薄的襯褲和裡衣都被他自己蹭得凌亂,露出一截細白的腰。李蒙練功不刻苦,近來又傷重養着,皮膚透出病弱的蒼白,清皎月光之中,讓趙洛懿看得一陣口乾舌燥,連灌半壺涼水下去,才上了榻。

李蒙睜了睜眼睛,又閉上,身子燥熱地往趙洛懿身上貼。

“醒了?”

低沉的嗓音讓李蒙清醒了些,癟着嘴抱怨:“怎麼又不在,幹什麼去了?”

“辦點事。”趙洛懿握住李蒙往自己肩膀上摸的手,避免他摸着摸着滑到手臂上去,摸到什麼不該摸到的傷又要問,如此良宵豈不白費。想着,便解下自己腰帶,把李蒙的手撈起,輕輕鬆鬆捆在牀頭,不待他又要不滿抱怨,直接上嘴給堵了。

數日間李蒙皆過得稀裡糊塗,他傷着,老讓躺着,價成日喝的藥腥味極重,得捏着鼻子才能一口氣灌下去,又總不見趙洛懿的傷好,一問他就避而不答,親得李蒙想不起來要問什麼。

想來這人從未這麼熱情過,李蒙一面沉浸在熱烈的愛意之中,一面又有些隱約的擔憂。

晚秋悄然而至,西戎的蒙古大夫帶來了一個讓李蒙不知該高興還是失望的消息。

“他說,你們叫盯着的那人,沒有幾天好活了。出了一身的痘,臉已全爛了。”阿汀說得自己覺得噁心,不禁直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