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一五九

城外, 風暴過去之後,留下寧靜的沙漠和沒有一絲雲跡的無邊蒼穹。

蔡榮滿頭是沙地從車中爬出,帽子、蒙臉布、礙事的斗篷, 都被他扯在一邊, 他佈滿破裂流膿的水痘的手快速在細沙裡翻動, 大聲呼喊“阿姝”的名字, 每一聲呼喊出口, 都帶着心肺裡涌出的血氣,口腔中早已盡是鐵鏽味道。

蔡榮搖搖晃晃地起身,他扭過頭去, 馬不在了,車伕也已經跑得不見影, 他站也站不穩, 狠狠扯下一根木轅, 那馬車本就被摔得搖搖欲墜,一半埋在沙裡。地下那股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塵土氣息如同一個驅之不散的噩夢, 陰雲密佈地籠罩着蔡榮。

他遙遙望了一眼,說是去一家旅店,這裡舉目四望不見人煙。就算是跑,他也沒多少力氣跑了。蔡榮想起自己發的誓,心生不祥, 兩腿一蹬, 握着木轅用盡全身力氣插|進沙中, 試圖將馬車撬出。

“阿姝……”不片刻, 蔡榮累得兩眼發花, 癱在地上。

天上,是雲散去之後的圓月, 是蔡榮從未見過的巨大,懸在頭頂。

地下,是夜裡冷得徹骨的細沙,令蔡榮渾身一個抖顫。

他的阿姝總是那樣柔軟,她的皮膚總是溫熱,那年她還是一個小丫頭,縮在他的懷裡睡覺,一呼一吸之間,極盡小心翼翼,生怕他一個不悅,就要把她丟下。那會她就像一個小火爐,她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喜歡她賴在他身上,尤其是冬天,爲他取暖,安慰他堅如鐵石的一顆冷硬的心。

及笄以後,像是一夜之間,那年中安城的桃花開了,又在一夜雷雨呼嘯之中零落滿地。那個雨水剛停,空氣溼潤微涼的早晨,沒太睡醒的蔡榮溜達至中安最大的歌舞坊,阿姝正墊着腳,一手抓着一條花枝,察看那裡的花苞。

薄薄的一襲白色長裙,彷彿是一陣淡煙,阿姝初長成的窈窕身姿,就包裹在那一塊隨手可以撕破的裙子裡。

她頭髮也不梳,凌亂得如同招搖的海藻,直垂至圓翹小巧的臀部。看見蔡榮的一剎,她手一鬆,桃枝上的雨水震顫而落,落得她滿頭滿臉都是。那雙雪白細嫩的腳還不住往裙子裡縮。

蔡榮早起的困頓一時之間掃盡,那以後,他再也無法將阿姝看成一個小丫頭。他清楚地知道,她是個對男人有致命吸引的女人了。這樣的一個女人,膽怯得無法將愛戀說出口,但他蔡榮何許人?風流薄倖是他的天性,每當那雙東夷人琉璃般的大眼睛羞怯地看他,最原始的得意與衝動就讓他滿腦子充血發熱。

他爲她安排了最好的出路,人盡其用,甚至送走他的前夜,他給她最想要的東西,給這場初遇最好的結局。他知道這一夜的荒唐與絕豔會成爲遠走塞外的阿姝一生之中,最珍貴的寶藏,於他,是得到多一具新鮮的□□,多一次刺激的體驗。

大漠中躺着只剩下出氣的蔡榮渙散的目光漸漸凝聚起來,耳朵裡的咳嗽聲越來越響,而他自己已經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隻溫熱的手在蔡榮臉上輕輕拍打。

他總算回過神來。

同樣灰頭土臉的阿姝臉上一陣狂喜,把他扶起來。

“阿姝……”蔡榮微微睨起眼,在他的視野裡,阿姝穿着那一身單薄的白裙,她的模樣才長開。

“大人,你等等,車裡還有一些水,我去取。”阿姝的手被蔡榮緊緊握住,她屢次抽,卻抽不出。

“阿姝啊……”蔡榮吃力地靠到她的腿上。

阿姝卻將他扶起,讓他枕着自己最柔軟的胸脯,她身上的香氣令蔡榮精神恍惚起來。

地下還是冷冰冰的沙,天空還是亙古不變的孤獨着的那一輪月亮。眼前的阿姝,是長成婦人的樣,和蔡榮想象中的青澀不同,她美得讓人不敢多眨一下眼睛。

“你的面紗呢?”蔡榮驀然想起,有些動怒地問。

“丟……丟了。”阿姝沒有提,她是自己扯掉那礙事的東西,她想讓他看着她,真真切切地看着。

“你……傷到哪兒沒有?”蔡榮吃力地問,他臉上的膿血粘在阿姝金紅交織的豔麗抹胸上,她渾然不覺,輕輕摸他的臉,生怕碰疼他。

“沒有,我沒事。大人,馬車摔壞了,你能站起來嗎?”

蔡榮是很想放棄,他眼神寂滅,整個人都乾枯到了極致,只有一口氣仍在。月亮皎潔的光澤靜靜流淌在阿姝的臉上,他的阿姝眼眶通紅,她好像快哭了,他怎麼忍心叫她失望。

蔡榮行動遲緩,好不容易纔站起身,半身靠在阿姝的肩頭,他身形高大,阿姝走起路來踉蹌不已。然而她只是咬咬牙忍耐。

女人脆弱修長的脖頸,泛起一層薄紅。蔡榮抿了抿乾裂出血的嘴脣,神色又恍惚起來。

這樣微微的紅,粉嫩得宛如那一季中安的桃花,阿姝走後,他已經太多年,沒有閒暇好好看一次春日裡爭先恐後綻放的一抹生機。

當蔡榮粗擦的嘴脣碰到阿姝浸着一層薄汗的頸子,阿姝不由自主渾身一僵,腳下發軟。

一瞬間兩人都滾到地上,蔡榮的身體沉極了,壓得阿姝喘氣都吃力。

“大人!”阿姝臉上溼漉漉的,她茫然無措地看着蔡榮。

從那雙圓睜的大眼睛裡,蔡榮看清了如今自己丑陋不堪的模樣,他試着笑了一下,覺得還是不要笑的好。

“你說,人有沒有來世呢?”蔡榮虛弱的聲音問。

“有,一定有!”熱滾滾的淚水淌過阿姝的臉,她知道是自己哭了。

“來世,我不想做大將軍了。南征北戰,疲乏一世,白骨累積,都算在我的頭上。都叫將軍可憐可憐小老百姓,誰又來可憐大將軍呢?”

阿姝只是聽,她的手貼上蔡榮的側臉,除了離開中安的那天晚上,她從未與他離得這麼近。她數着做年節吃的禮餅的日子,一年過去又一年,她既盼望蔡榮來,又希望他不要來,因爲他要是到了這邊苦之地,那不是在大秦混不下去了嗎?

“我可憐你。”阿姝的視線一片模糊,她的聲音輕得如同哄孩子睡覺的母親,“我喜歡你啊大人!大人,你不要離開阿姝!我們才見到面,我還有好多話想說,還有好多好多……”阿姝涕不成聲,溫熱的淚水直鑽進她的頸中。

“下、下一世。”蔡榮本還撐着一口氣,這時實在撐不住了,朝旁邊一側身,歪了過去,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連轉一下頭去看阿姝的力氣都沒有。

阿姝迅速爬到蔡榮身上,急切地說:“我去找水,大人你等我,喝一點水,就沒有這麼難受了,你等我,馬上我就回來,馬車就在那裡!大人,你一定等我!”阿姝跌跌撞撞爬起來,馬車就在二三十米以外,還能看出突起在沙地裡的一隻角。

蔡榮眼珠直突突地看着阿姝離開視線,他已經沒力氣跟上她的背影,他說的話只有他自己能聽清:“下一世,爺當個土財主,讓你做爺的夫人……唯一的妻子……”

當身下的沙子忽然開始流動,黃沙漫上蔡榮的臉,沙子鑽進他的眼睛,整個身子下陷進流沙之中時,蔡榮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過的安謐。他的誓言應了,不知道他的願望能不能實現。

緊接着,一聲淒厲的哭音劃破長空,數十米外捧着水的阿姝渾身瞬間沒了力氣,她跌坐在地,水迅速被沙子吸乾。

那個柔弱的女人,一手撐地,吃力卻堅決地站了起來。

大風吹得她的裙子緊緊捆綁她朝前走去的每一步,而她一步也沒有停。

☆☆☆

“不是,我們爲什麼要跑,圖力現在不是武功被廢沒什麼威脅了嗎?”說話間李蒙腦袋上被安巴拉硬是扣上一頂汗臭的氈帽,還是歪戴,他連忙把氈帽轉了個方向,被趙洛懿抱上了馬。

趙洛懿翻身坐在他的身後,李蒙忽然想起來,朝還沒上馬的安巴拉大叫:“隔壁還有兩個!那兩個小孩怎麼辦?”

“能打嗎?”安巴拉把巴拉身上綁的帶子繫緊,跑進門裡,露出個臉。

“托勒能打!”

“知道了!”安巴拉揮了揮手。

趙洛懿一都繮繩,李蒙連忙俯身抱緊他的腰,他們偷了城主的馬,有安巴拉在,放倒府兵輕而易舉。

呼呼風聲在李蒙耳邊嗚咽,他臉貼着趙洛懿寬闊的背,想着,有地方不對。但風太大,馬跑得很快,不好說話。

直跑出城外,趙洛懿放慢馬速,等待安巴拉追上來,李蒙這才緊了緊手臂,勒住趙洛懿的腰,趙洛懿問他:“什麼事?”

“我們幹什麼要怕圖力,現在跑了,蔡榮怎麼辦?百兵譜沒拿回來,蔡榮要接頭的人也沒有查清楚。你、安巴拉,加上托勒,還打不過一個武功盡廢的圖力嗎?”

趙洛懿久久不答,突然勒住馬,從馬上下來,他們的旁邊是一棵在濛濛天色裡掙扎的崎嶇乾枯的樹。

“你想知道爲什麼?”趙洛懿抱李蒙下來,順手整理好他的衣袍,他臉色不大好看。

李蒙鼻子很尖,忍不住緊皺起眉,“等會。”就去分開趙洛懿的袍襟,他的手摸到滲出來的血水,仍帶着體溫。

“傷口裂了?”李蒙臉色一變,從馬背上解下包袱,放在地上仔細地翻,就地解開趙洛懿身上的繃帶,清潔、上藥,藥粉被血水浸潤,一時看不出止沒止住。李蒙右眼皮子只跳,不敢多看,又給趙洛懿換上新的繃帶。

“不用管,不疼。”趙洛懿蒼白的嘴脣一開一合。

李蒙皺眉出長氣,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只摸了摸趙洛懿被風吹得冰冷的臉,又望向來路。

巍峨城池像佇立天地間被丟棄的落單巨人,黎明將至,彷彿矇昧初開。

“爲師現在,教你一套拳法,一套劍法,你看仔細。”李蒙肩膀被捏得有點發痛,不太明白地看着趙洛懿,但瞬間作出了決定。

“行,我儘量學,你教慢一點,我資質駑鈍,讓我看清楚,記清楚。”

躍出地面的朝陽將第一縷紅光投射在李蒙手中長劍上,趙洛懿取出他的煙槍,兩腳分開,起勢,一臂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