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一六九

踏上回瑞州的路, 冬季悄然而至,從北而南的旅途裡,冬衣添了一件又一件。趙洛懿彷彿有一種嗜好, 就是看李蒙穿衣服, 每當路過一間看上去體面又寬敞的成衣鋪子, 就叫李蒙進去試。

馬車後面添了一口大木箱, 獸皮包了四角, 掛着一隻從來不鎖的銅鎖。

但凡李蒙試過一次的衣服,他都大手一揮:“買。”

連阿汀也知道要在趙洛懿給李蒙買衣服的時候試裙子,試了什麼沒有二話, 都是買。終於李蒙有點憋不住,問趙洛懿還剩了多少銀子, 別沒走到瑞州, 就要停下來街頭賣藝了。

“師父能沒錢?”趙洛懿正在清理他的寶貝煙槍, 斜眼乜他徒弟。

“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菸嘴裡沒菸絲,趙洛懿嘴脣吧着菸嘴, 吸了口氣。

“師父。”李蒙無奈道:“咱以後還得過日子,過日子要細水長流,早點有個打算,對嗎?”

“嗯,你說得在理。坐那麼遠幹什麼?怕我打你?我什麼時候打過你了?”趙洛懿放下煙槍, 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李蒙纔不怕趙洛懿打他, 除了一開始趙洛懿常常一言不合, 擡腳就踹, 而且那會趙洛懿自己控制不好力道, 大抵因爲在十方樓裡沒人理會他,要教訓也找不到人教訓, 頭一個教訓的就是李蒙,下腳總控制不住力道,常常踹得李蒙腿發青。不過也很久沒被踹過了,別說趙洛懿自己捨不得踹,誰要踹李蒙,他還得撩袖子跟人拼命。

李蒙是怕他動手動腳,□□,窗戶還開着。

“……”李蒙低下頭,“師父,你的手。”

“手上沒勁,手指頭不知怎麼特別麻,你幫我捏捏。”趙洛懿的手放到李蒙手裡,李蒙低垂眼睫,任勞任怨起來,他現在每天早晚三回給趙洛懿捏肩捏背的,捏手力道剛好,也比以前識得穴位。

“爲師發覺,你給人按摩的功夫見長啊,誰教的?”趙洛懿懶洋洋靠在榻上,一條腿伸着擱在牀上,一條腿大咧咧搭在李蒙的腿上,小腿貼着李蒙大腿磨蹭。

“姜庶,他師父也常叫他按。”李矇頭也不擡,他做事總透着一股認真勁,略帶稚氣的眉眼有一些天真意味。

“快十八了,怎麼覺得你臉皮子看着還那麼嫩呢?”趙洛懿納悶道。

“不好麼?”李蒙問。

“不好,本來別人以爲我是你兄長,以後怕要以爲我們是父子了。”趙洛懿悶悶不樂地皺了下眉。

“怎麼也是你佔便宜,不好麼?”李蒙換了趙洛懿另一隻手捏,這手不知道從幾歲開始提刀拿劍,他知道趙洛懿過過不少苦日子,從小就要照顧他娘,否則也輪不到他來藥死他親孃,在十方樓除了霍連雲也沒人與趙洛懿親近,遠了不說,近了的饕餮是大師兄,得照應樓裡事務,忙得說句話還要撥冗。霍連雲雖對趙洛懿有那麼幾分意思,畢竟是後來的,即便是在樓裡習武的時候,也常要回去靈州。老三檮杌是個藥癡,能待在山野裡找藥恨不得一年也不回樓裡一次。

李蒙想象不到趙洛懿小時候是什麼樣,估計跟個小老頭似的,成天看誰也不順眼的樣。

“好是好,就是有點不是滋味……想什麼呢,笑什麼?”

等李蒙回過神,是趙洛懿拽住他的手臂,把人拉倒在自己懷裡,趙洛懿愛這麼抱着李蒙,他有力氣的時候把李蒙抱在身前,沒力氣拖也要把人拖到懷裡來。李蒙掙扎坐起身,不過沒違逆趙洛懿的意思,背靠師父的胸膛,窗戶外頭就是一堵青色的牆,走到這裡竟然見了點南面的景色,這間客棧老闆據說是安巴拉來找恩人時認識的,是個好人,大概老闆是南方來的,在少雨的北方依舊建了一間南邊的木結構客棧,掛大紅燈籠,夜裡月憑闌干,北方的樹這時節已光禿禿,伸展在夜色裡,蕭索也帥氣。

“想你小時候。”李矇頭發讓趙洛懿扯散了,他也懶得說,這師父最近是越來越手賤,不扯頭髮就要摸來摸去,雖然就倆人在,總還是有點不好意思。趙洛懿又常不拘小節,反正同行衆人都知道怎麼回事,便當着外人面,也能和李蒙自然而然牽手,拖到一邊咬耳朵,偶或騎馬,又要一起騎。

好在諸人見怪不怪,都當趙洛懿病着,不能與病人計較太多。

不過趙洛懿什麼人,從小到大也沒怎麼臉皮薄過。

用他的話說:“臉皮要薄怎麼敢把你睡了,你是我徒弟,那時又小。”

李蒙當然知道,要不是顧着自己小,恐怕兩人能在一起的時候更多,那會趙洛懿可是想方設法怎麼把他丟了最好。眼下不想拆他的臺,這身上流着師父的血,夜裡睡一張牀,心裡身體裡進進出出也都是他,加上趙洛懿現在沒點力氣,李蒙單手一甩能把他丟個馬趴,再不敢像從前那樣往趙洛懿身上撲。主要是李蒙功夫不到家,沒法收放自如,趙洛懿的內力在他身體裡也常流竄得讓他難受,彷彿皮膚底下,血管之中一股巨大的力量要炸開。

當李蒙劈倒了一棵橘子樹,活生生被一樹的枝椏和小燈籠似的橘子砸了個暈頭轉向,他才又一次生動意識到自己的力氣。

“人呢?橘子給我摘兩個。”趙洛懿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李蒙撥開臉上扎着的樹條,給趙洛懿撿橘子,邊問:“要吃幾個?”

“兩個,不,三個!”

李蒙扯下兩個在手裡,眼前不遠處有一叢枝條一顫一顫的,像下面有什麼東西。

趙洛懿也看見了。

“小心點,沒準今兒有烤兔肉吃,正好練練你的眼力。”趙洛懿放低聲。

李蒙瞪着眼,凝神分辨在動的枝條,把橘子放在原地,弓起身,猛然縱身一躍。

“抓到了!”李蒙興奮大叫,轉過頭去看趙洛懿。

趙洛懿在剝橘子,嘴巴一癟一癟,嗯了一聲:“提起來我看看。”

李蒙就去提,花色是麻的,還是條紋,兔子有這個紋兒的?又瘦又小抖個不停,看着也可憐。李蒙心生疑竇,撥開樹條,這纔看了個全貌,頓時哭笑不得:“師父,沒兔子肉吃了。”

“怎麼是個貓?”趙洛懿把袍襟都撩了起來,兜了不少橘子在裡頭,脹鼓鼓地走過來,搖搖頭:“貓肉吃不得,酸的。”

“這你也吃過?”李蒙話一出口就覺得問錯了。

“不止貓,耗子、蟲子、蚯蚓,你知道生蚯蚓吃起來什麼味兒……”

“別說了!”李蒙連忙打斷他,把貓抱起來。那貓扭來扭去,爪子在李蒙的手上撓,李蒙早就知道貓愛撓,連手掌都籠在了袖子裡。

“不想聽啦,這麼快就嫌我煩了。”趙洛懿背過身去,長長嘆出一口氣。

“哎……這話怎麼說的,我什麼時候嫌你煩。”李蒙急着繞到趙洛懿面前去,趙洛懿偏不讓他站到面前,李蒙走一步,他就轉半圈。李蒙簡直拿他沒辦法了,想分說明白,趙洛懿卻忽然站定,李蒙總算站到他對面,貓兒已安分了下來,從李蒙胳膊裡探出個頭,貓眼機靈得不行。

趙洛懿看着它就討厭。

“不能吃就不要了。”趙洛懿說。

“不養着麼?還是個奶貓呢!”李蒙把貓一舉,那貓四個掌露出來了,起初張牙舞爪,眨眼功夫又乖順了起來,撇過臉懶得看人。

“這個……”趙洛懿眉頭一跳,抓着貓掌捏了捏,肉嘟嘟的掌墊就落在他的手裡,貓不耐煩地扭了扭頭,警告地“喵”了一聲。

“師父。”方纔才說不要,這會趙洛懿卻讓李蒙把貓給他抱。

“……”李蒙小心地抱起貓,交給趙洛懿,告訴他怎麼抱,“仔細它的屁股,你的手小心,別被撓了。”

誰知剛到趙洛懿的手裡,貓忽然睜開眼,伴隨一聲尖利的“喵”,蓋臉就是一爪。

還好李蒙反應快,趕緊把貓抱回來,趙洛懿纔沒被撓個正着。

“不要了。”李蒙把貓放在地上。

那貓原地坐着,不太明白地看李蒙。

“這不沒撓到。”趙洛懿話沒說完,被李蒙抓着手就要拖走。

“哎,真不要了?它還坐在那。”走出五步,趙洛懿說。

“讓它坐着。”李矇頭也不回。

“過來了。”趙洛懿又道。

李蒙有些煩地皺了皺眉,回頭一看,那貓果然亦步亦趨跟着,李蒙按捺性子,他現在的一腳,別說貓經不起,人都經不起,以足尖把它推開些,朝貓說:“別跟着了,不養你。”

貓直接前爪抱住李蒙的靴子,露出尖牙咬了一口,歪着頭看李蒙。

“……”那貓順杆爬爬上李蒙的小腿,趙洛懿還在旁邊煽風點火:“連貓也不放過,還是個奶貓,嘖嘖。”

“師父!”

“養了吧。”趙洛懿說。

“它撓你!”李蒙堅持不想要。

“它又不認識我,我這人看着是比較欠撓。”趙洛懿自嘲道,不過彎腰抱起來那貓,這次他把貓臉朝着李蒙那邊,那貓撓不着,不過爪子都露了出來,喵喵叫個不停,趙洛懿拍拍它的頭:“叫個屁,再叫烤貓肉吃,酸我不會放糖嗎?”

不知是否錯覺,那貓嗚嗚兩聲,竟然乖順起來,輕輕啃趙洛懿的手,趙洛懿皮糙肉厚的自然咬不疼,他還覺得很好玩。

李蒙拿趙洛懿沒辦法,只好就這麼着了。原本養的曲臨寒那隻黑貓跑不見了,這只是花貓,便叫麻花了。

晚上休息,那貓也不亂跑,人在哪裡,它就在哪裡。還是餵它吃小魚乾拌飯,一頓狼吞虎嚥的,那貓本來瘦骨嶙峋,吃東西伸長脖子,李蒙摸過它的骨架,脖子也就二指粗,也不知道吃了受不受得住,只讓它吃半碗,就把剩下的都餵了客店老闆養的狗。

麻花抗議,逮着李蒙的手指頭就咬,也啃不動。等它咬得累了,就閉着眼靠在李蒙手背上打盹,李蒙不想讓貓睡在榻上,可天太冷,客店老闆又說這是個才斷奶不出一個月的貓,養在地上也沒棉絮給它鋪,拿衣服給它鋪又捨不得,而且一放到地上就喵喵叫不停。

李蒙無奈,只好把它抓到肚子上,小貓一趴到人肚子上就舒服地窩着睡覺。

“早知道不讓你養了。”趙洛懿苦惱地讓李蒙側過身,那貓就窩在李蒙的肚子旁邊,腦袋貼在他的肚皮上,隔一層貼肉的單衣。

“怎麼辦?”趙洛懿手往李蒙腰上一攬,讓他貼着自己的那個。

李蒙頓時尷尬得滿面通紅,結巴道:“孫先生說了。”

“哦。”趙洛懿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

李蒙半天沒聽趙洛懿說話,想轉過去看他,肩窩裡靠着的腦袋卻很沉,趙洛懿呼吸平穩,就像誰着了一樣。

然而那東西卻越來越興致勃勃,就那麼磨磨蹭蹭的。

天亮之後,趙洛懿四仰八叉睡着,被窩裡少了李蒙,貓也聰明,挪了地兒,四仰八叉躺在趙洛懿的肚皮上。

李蒙曬了兩人的襯褲,下午走時便幹了,還不算太狼狽。

但養了一隻貓,確實很妨礙兩人的夫夫生活。

這一晚上李蒙抱着貓坐在榻上看趙洛懿給他畫的招式,趙洛懿寫字別有一股凜然出鞘的鋒利,畫畫技術卻突飛猛進,據說是看的圖多了,自然也會了。

趙洛懿不知道跑哪去了,回來時臉有點紅,把門砰地一聲踹上。

李蒙除了趕路就是研習招式,早上天不亮起來準備早飯,練一會武。

“喝酒了?”倒不是看臉,李蒙那狗鼻子,一聞就知道,“喝了多少?孫先生說……”

“喝不了幾頓了。”趙洛懿懶洋洋地往榻上一躺。

李蒙就去打水來給他擦臉,孫天陰說要戒菸戒酒,煙趙洛懿一時半會戒不掉,平日裡他也不太喝酒,今日喝這麼多,實屬意外。

“跟誰喝的,安巴拉?”驤賢就是個小兔子,肯定不會約趙洛懿喝酒。

“他那小崽子也喝了。”

“你們給巴拉喝酒?”李矇頭疼起來,那還是個幼兒,怎麼能喝酒。

“反正又不鬧我。”趙洛懿早就閉起了眼,一臉濃濃睡意,睜開眼時李蒙頓時覺得心被撞了一下。

何曾見過趙洛懿這樣柔軟地癱倒,他臉上一年也換不了幾個表情,更不要說這樣眸子裡溼漉漉的,軟成一潭春水。三分迷離,七分迷茫。

貓兒不滿地叫了一聲,舌頭舔了兩下李蒙的手掌,緊接着就發出一聲淒厲的貓叫,是後脖子的那塊肉被趙洛懿提着,直接丟了下牀。

趁他徒弟還愣,滿眼含春帶雨的趙洛懿,抓起李蒙的手,就在他的手掌心裡舔了舔。

“……”李蒙腦子炸了,“師父,貓兒的口水……”

很快李蒙就顧不上他師父吃了貓的口水了,因爲他在吃他師父的口水。

窗戶被雪風撼動,屋裡的火盆到天快亮才滅,難得趙洛懿關了窗戶睡覺,一早兩人都熱得滿頭大汗從被蓋裡鑽出。

貓兒就團在地上散落的衣袍上睡覺,李蒙醒來時趙洛懿還在睡,他現在嗜睡得很,常要接近三竿才起。李蒙簡直面紅耳赤,乾脆剪掉那件被揉得皺巴巴的外袍,給貓做墊布。

今冬的第一場雪,總算在回十方樓的第一天晚上下了下來。

十方樓裡擺了一場宴,給遠行而歸的人接風洗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