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一八〇

纔剛拐進十方樓所在的那條街, 天空中就飄下雪來,大雪披蓋得李蒙滿臉滿身都是。霍連雲馬術出衆,早已經跑得沒影。

李蒙也不確信他是否已經回來, 回頭也不見饕餮和驤賢跟過來, 轉念一想, 所有人最後都得回十方樓來, 也只能回十方樓來。於是李蒙翻身下馬, 十方樓大門緊閉,他右眼皮子一直在跳,拍門也忍不住急躁, 拍了三下沒人應,索性手腳並用, 把門捶得搖搖欲墜震天響。

隱約有個聲音傳來:“來了來了。”

李蒙這才放下手, 微微有汗的手掌心貼着腰間冷冰冰的劍鞘, 試圖安撫內心的焦灼。

門內現出一張陌生的臉,是個少年人, 李蒙沒見過。

“開門。”李蒙把臉一沉,直接一腳踹開左邊門,要不是少年閃得快,恐怕要滾倒在地作馬趴。

大雪飄飛,李蒙吸了吸鼻子, 清冷的空氣鑽入肺裡。廊檐下一盞盞白燈籠被大風捲得搖搖晃晃, 十方樓的屋舍年紀不小, 天色一暗, 就顯得有些陰森淒冷, 以前李蒙還小的時候,也不知道被嚇着過多少次。

“人呢?”李蒙不由得蹙眉, 一路走來,半個人影子都沒見到。

哆哆嗦嗦的開門少年提着一盞燈跟在他身後,聞言小聲回道:“都在後院。”

“後院?”李蒙眉峰一跳,“沒事都擠在後院做什麼?”當李蒙迴轉身,少年嚇了一跳,腳底一滑,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燈籠在地上滾了兩滾,轉瞬即滅。

“說是爲護法接風。”

“你們知道我們今日回來?”李蒙自己沒有傳遞過消息,那隻能是霍連雲,或者饕餮。霍連雲路上連馬都不讓從驛館換,會冒着風險放信鷂回來?莫非是饕餮?走到這裡,尚且沒有一絲喜慶的氣息,說是慶功宴,卻爲什麼在後院?李蒙一想後院那草木森森的潮溼樣,就難以想象是在那裡爲他們接風。

“護法回來了嗎?”

少年答:“還沒有。”他目光閃爍,忽然轉了個方向攔在李蒙面前,“要不然等等護法,再一塊進去?我去通報,樓主就等着你們回來開宴呢。”

李蒙屏氣凝神盯着他看了一會,那少年人手指在他自己的衣服下襬上扯個不停,布料被揉得皺巴巴。

“我師父呢?”李蒙問。

“在、在主持宴席。”少年避開李蒙的視線,忽然他領子被提住,忍不住驚叫了一聲。

李蒙拽着他的衣襟,把人拖至面前,彼此對視,臉色陰沉地追問:“我再問你一次,樓裡的人呢?”

手指用力摳着李蒙的手,少年試圖憑自己的力量掙脫,然而李蒙的手彷彿鐵石一般堅固,根本紋絲不動,少年感到自己的腳離開地面,忍不住驚慌失措地大叫起來:“護法!”

李蒙下意識向後看去。

“這是怎麼了?李蒙,欺負小兄弟可不成,快把人放了。”饕餮隻身一人,他的馬也不在。

“二師叔呢?”李蒙問,他渾身所有神經都繃得緊緊的,後脖子連着腦勺的一層皮疼痛難遏。要不是自己手發抖,李蒙都沒意識到他在恐懼。胸腹中什麼東西翻騰着,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他自己不小心,有一位他的老朋友,如影隨形追在後面。”饕餮邊說邊走過來,從李蒙手裡提過那小子,放在地上。

小子腿一軟,趴倒在地,眼神才一聚焦,趕緊撿起燈籠,躲到饕餮身後。饕餮渾不在意地拍了拍袍袖,將頭上的毛帽子摘下來,朝後一拋,少年人接個正着。

李蒙滿腹狐疑。

迥異於平時的冷清,看門人前後矛盾的話語,霍連雲明明是第一個回來的,卻沒有出現。老朋友又是誰?霍連雲的地盤不在瑞州,怎麼會有什麼老朋友?他們一路都很小心,中途歇腳補給,停留的時間也很短暫。

“驤賢呢?”隨着朝後院的方向深入,李蒙愈發覺得不妙。

“和你二師叔在一起。”

發覺李蒙停下腳步,饕餮邊說話邊站住,轉過身來,掛着一臉慈色。

“怎麼了?”

“師伯在路上,已經給樓裡捎了信?”

饕餮笑點頭:“是啊,不然回來再準備,怎麼來得及。美中不足,那些賞賜我們沒有帶回來。不過東西已經在路上,不出三日就會運回來。”

倏然一股風如同怒龍躥動,自長廊盡頭,飛捲起雪渣而來,騰起的白煙將李蒙和饕餮都掩在其中。

風走了,三人都是滿身的雪,眉毛凝結成霜。

李蒙長睫顫動,手輕輕搭在腰間無妄劍上,不動聲色地說:“那走吧,不好叫三師叔久等。”

饕餮轉過身,李蒙隨在他的身邊,這條長廊從他到十方樓,到現在,曾無數次走過。長廊下的燈光十分微弱,那時他還沒有這麼高,現在他的影子比饕餮的更加挺拔瘦長。

“記不記得,你剛來的時候,除了薛豐,誰也不搭理你。”邊走,饕餮邊說。

“薛師兄是個好人。”

“他和你一樣。”

李蒙一愣,聽見饕餮的話還在繼續。

“他也是罪臣之子,剛來十方樓時,這裡的人也不理他。”饕餮的鞋在雪痕上留下一串印,他走路一點聲音也不發出,“這裡的人,多半揹負血仇,如果有選擇,誰也不會選擇做一個註定要終身孤獨的殺手。他們是被朝廷拋棄的人,走投無路,只能投身黑暗。”

李蒙的眼睛左右亂看,走到這裡,還沒有看見樓裡其他人。

“師父給了他們安身之所,卻始終沒能給他們立命之地。這也是爲什麼,朝廷招安的意思一出,立刻就有人響應。柴老不是愚鈍,而是他低估了你師父。”饕餮轉了個彎,他們走下三級階梯,梅花苦寒的香氣四溢,雪還在下,誰也沒有撐傘。

“我知道你一直,只聽你師父的。但以你的見識,你是刑部尚書的公子,總能想得多一些,遠一些,你覺得,從長遠看,十方樓以後應當走什麼樣的路子?”饕餮停下腳,墜着晶瑩剔透一團白融融雪的梅枝垂在他的肩上,水痕逶迤。

李蒙心思全不在這裡,張嘴“啊”了一聲。

饕餮揣着手,轉過臉:“該給大家一條能走得又穩又長的路。”

“大師伯。”

饕餮回頭。

李蒙暗暗吸了口氣,將無妄劍握在掌中:“去中安比武,是我師父爲十方樓做的最後一件事。師伯想要的,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到現在還沒看見。”他咬咬嘴皮,以異常堅定的語氣說:“我只想帶師父離開這裡,別無他求。”

熠熠的一雙眼倒映出漫天白雪,李蒙臉上沒有半點笑意。

“就在前面,你鼻子不是靈嗎?怎麼,沒有嗅出百年女兒紅的味兒?”饕餮來攬李蒙的肩頭,不再多言,帶着他往前走。

當酒肉溫暖甜膩的味兒鑽進李蒙的鼻子,他才略略放心下來。

許是多心了,這就是一場再尋常不過的接風宴。

拐出花園,前方地上鋪滿的暖暖黃光,讓李蒙徹底放心了。月洞門後面,透出的是攢動人頭,吆五喝六勸酒的聲音。

饕餮一進門,所有人爆出一聲歡呼。

後院地上擺着二十餘桌,遍地都是酒罈,一不留神就會被絆倒。赫然幾張熟面孔躍入李矇眼底,檮杌在,曲臨寒在,安巴拉正給巴拉喂麪條,巴拉看見李蒙進來,連忙揮動兩隻肉肉的小手。這一下同坐一桌的阿汀和孔孔也看見了李蒙,孔孔立刻滑下板凳,跑到李蒙的面前。

嘈雜人聲、溫暖燈光、酒肉暖香、高高張掛的旗子和紅黃二色燈籠。連日奔馳而來的疲憊與眼前的熱鬧交織出強烈的不真實感。

李蒙手自無妄劍上移開,他用那隻手,摸了摸面前抱住他腰的孔孔的頭。

“師侄,你立了大功,這一杯,我替樓里人敬你。”檮杌對着才入席的李蒙遙遙舉杯。

桌上所有人吃菜的動作都停了下來,個個盯着李蒙看。

“不能算我的功勞,是師父的意思,我不過是完成他的心願。”李蒙杯子都沒碰一下,他張嘴想問趙洛懿爲什麼不在,被檮杌下一句話堵住了嘴。

“不喝,就是不給師叔的面子。”

檮杌平日裡不會這麼說話,想是喝醉了,顴骨通紅,從自己的位子走過來,也一路搖搖晃晃,好不容易走到這張桌前,一手按着桌,一手向李蒙舉杯。

看來不喝是不能擺脫醉鬼了。

李蒙拈起杯。

遠處曲臨寒站起身,朝這邊走來。

阿汀緊張地看着李蒙,急得眼圈通紅地去看安巴拉。

安巴拉若無其事把剩下半根麪條用筷子塞進巴拉的嘴裡。

“就一杯。”

李蒙此言一出,檮杌笑了起來,他拿過李蒙的杯子,親手給他斟酒:“就一杯。”

天空中落下的雪,都打在後院上方撐開的布棚上,頻頻發出落雪的聲音。

李蒙端起酒杯,杯中酒液呈黃色,李蒙聞了聞,確實是酒,而且彷彿是藥酒,有枸杞等物。

“你受了點傷,喝這個不傷身。”檮杌則端起自己的酒杯。

李蒙看了看,道:“師叔這個都灑了半杯,得補上。”

杯滿時分,李蒙與檮杌彼此舉杯。

“身體康健。”

“武運昌隆。”檮杌微微一笑,仰脖。

李蒙喉頭一動,伴隨着阿汀的哭聲,安巴拉一把捂住她的嘴,安撫地在她背脊上來回地撫,如同在給一隻戒備警惕的貓順毛。

“哈哈,不纏着你了,回去看你師父罷,他好像吃了藥就睡下了。”檮杌擠了擠眼睛,腳步虛浮地掉頭回去找別人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