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蠱蟲

離開中安城後,李蒙還是第一次睡這麼久舒服覺,醒來已是晌午,與趙洛懿用過飯,便有下人來催請他們。

臨出門,趙洛懿回頭看了眼李蒙亂糟糟的頭髮,叫過來重新綁了。

閒人居的莊子很大,盤踞在山腰之中,房屋鱗次櫛比,錯落有致地佔據大片山地,高聳的牆面之間往往雜以崎嶇狹窄的石道,不注意看竟找不到從前往後的道路。

“前面就是孫先生住的北院,夫人吩咐,說孫先生喜靜,尋常不讓下人們打擾,除了三餐,都是他徒兒服侍前後。”下人露出侷促的笑容,“說是服侍,不過孫先生的徒弟,比孫先生難伺候,脾氣甚是古怪。”

“怎麼個古怪法?”李蒙好奇道。

“只要有人過分親近孫先生,他那徒兒就要揍人。從前有不懂規矩的病人,大半夜被他丟出莊子去。”

趙洛懿冷哼一聲:“他哪隻手敢把我們丟出去,我就取他哪隻手回去泡酒。”

“……”李蒙忙賠笑,“我師父說笑,他不會這麼幹。”

下人心有餘悸,懷疑地看了眼趙洛懿,不經意看見趙洛懿虎口刺青,將二人帶到北院門外,就連忙告辭離開。

李蒙一腳進了院子,又退回,看着趙洛懿,很是認真地說:“師父,能請你答應我一件事嗎?”

趙洛懿眉毛一挑,示意他說。

“待會兒見到孫先生,你能不能對他客氣一些。”

“我待人一向有禮有節。”趙洛懿說。

李蒙不由苦笑,想想還是算了,趙洛懿行走江湖多年,挨的刀比自己出的刀都多,好像自己還沒有真正出手傷過人。他很清楚,如同趙洛懿這種有絕對武力的人,如非必要,不需要給任何人面子。

江湖與朝堂不同,這裡是個講究實力高下的地方。

“放心,我們還有求於他。”趙洛懿安撫一般地揉了揉李蒙的頭,邊往院子裡走,邊四處打量。

空氣裡漂浮着淡淡的藥味。

通過一條蘭草夾道的小徑,進入中庭,一尊巨大的丹爐屹立在空地上。一個身着靛藍半舊棉袍的少年賣力擦那丹爐,想必是孫天陰的徒弟,李蒙剛要出聲,那少年已經聽見聲音,轉過臉滿懷敵意地看了他們一眼,一言不發,但不悅地抿着嘴脣。

李蒙一眼認出,是昨日上山給他們開門那人。

不過昨日他穿的衣服很好,今天卻正像個打雜的小童。

“兄臺是否是孫先生的徒弟?孫先生命人叫我們過來,想必今日得空,煩勞兄臺引見。”李蒙揚聲道。

趙洛懿眉毛擰了擰。

少年悶着頭擦丹爐,根本不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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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蒙不禁汗顏,看了眼趙洛懿,趙洛懿食中二指摩挲他的短劍。

李蒙還想再問一次,一扇屋門吱呀一聲開了,門中走出個眉眼含笑、氣質不凡的男子,朝擦丹爐的少年責道:“不是說了今日有貴客登門,讓你爲爲師通傳,怎麼學了快三年,還是這麼沒規矩。是不是要再好好教教你,丹房、花圃都試過了,要不要,在屋脊上好好讓你學一學規矩。”

少年霍然起身,一張臉漲得通紅,手裡帕子猛砸向男子,男子卻輕而易舉接住扔回去,恰蓋在少年臉上。

“二位無須理會,小徒脾氣暴烈,失禮之處,還望包涵。”

趙洛懿不置可否,將李蒙拉過來,隨那男子進屋。

屋內數十排書架如同巨人整齊排列,男子將窗戶全打開,笑說:“我這裡空氣滯悶,聞不慣墨汁味的人,會覺得臭烘烘的。”

那男子渾身上下無一點裝飾,不戴玉佩,頭髮也只用髮帶簡單裝束,身着布衣,腳底下踏着尋常布鞋,面容至多不過三十,頭髮卻早華。

“給孫先生行禮。”

背心被劍鞘頂了一下,李蒙忙撩袍襟欲給孫天陰行禮。

孫天陰一擺手:“既然是乾德的朋友,就不要多禮了。我這裡亂得很,二位請隨意,不知哪一位是我的病人。”

趙洛懿抓着李蒙的腕子,令他伸出手去,坐到孫天陰對面。

孫天陰一本正經爲李蒙搭脈,問趙洛懿:“這是你徒兒?”

趙洛懿“嗯”了聲,仔細觀察孫天陰的舉動。

孫天陰示意李蒙張嘴,伸出舌頭,查看完畢,長長出了口氣,眼內俱是遺憾:“你這徒弟甚是乖順,不像我那個,跟個混世魔王似的,成天淨是瞎胡鬧。”

趙洛懿神色和緩下來:“他身攜蠱蟲,萬望先生救小徒性命。”

“性命是無虞。”

李蒙剛鬆了口氣,又聽孫天陰說:“不過待我放蟲子咬他一口,才能確認我的猜想,希望我想錯了,否則會有些麻煩。”

“請先生一定要救他。”趙洛懿強硬道。

“保人一口氣何等容易。”

“要全須全尾。”趙洛懿堅持。

孫天陰卻沒有立刻保證,這讓李蒙有些提心吊膽,以至於孫天陰從通體烏黑的鼎中夾出一條蟲子來,他也沒有覺得害怕,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咬了。

那是隻白白的小蟲,乍眼一看,就像米粒。

“讓這小東西探探路。”孫天陰笑時眉眼彎彎,像個好好先生。

李蒙心生親切,趙洛懿卻十分在意孫天陰的一舉一動,他知道這是號稱可解天下奇毒也可制天下奇毒的“毒王”,取人性命也許比用刀子更快。

“天下沒有師父不是護短的,我理解你,不過這蠱蟲我養了十年,我都得聽它的判斷,放心。”孫天陰笑吟吟道,就在笑的時候,出手極快地在李蒙食指上劃拉開一道口子。

那胖乎乎的蟲子本來正在裝死,嗅到血味,便毫不猶豫一頭扎進李蒙傷口裡。

有人端茶進來,李蒙扭過頭去,見是方纔的少年,便要客氣地去接茶道謝。

孫天陰抓住李蒙的手,“別動,待會兒它不識得出來的路。”

茶盅重重杵在趙洛懿的眼前,少年高高舉起茶盅,到孫天陰面前,惡狠狠剜他一眼,終究還是輕放下茶盞。

前腳少年出去,後腳李蒙就忍不住問:“孫先生醫術卓絕,天下無人不知,想必剛纔的小兄弟,也十分了得吧?”

孫天陰笑了起來。

“他徒弟比你年長,你還稱別人是小兄弟,他徒弟也一樣厲害,茶你別喝了。”趙洛懿說。

見李蒙一直盯自己,趙洛懿又道:“看你憋悶,隨便說句話而已。就算真的茶裡有毒,他師父在,也藥不倒我們。”

一隻米粒大小的包從李蒙的食指尖向着他胳膊遊移,大概是剛纔那條蟲,李蒙儘量不去瞧它,看見孫天陰雙眼發亮,他才發覺,那隻蠱蟲已到了肘關節,與紅線相觸,一觸之下,便即掉頭,出來時蠕動得更快,近乎奔命。

李蒙看得神奇,都忘記噁心了。

孫天陰以一隻盛滿清水的碗接住那隻蟲子,血絲很快在水中擴散,散盡之後,孫天陰將不動了的蟲子夾出來。

白蟲子變成了花蟲子,一身黑皮之中,縈繞着不絕於縷的灰色絲紋。

“這是……”李蒙駭得話也說不利索了,“這是什麼?”

本面帶笑容的孫天陰,此時神情也沒有那麼輕鬆,看了一眼趙洛懿,問:“你們遇上了什麼人?”

“江湖人。”趙洛懿顯然不打算實話實說,神情裡透露着對孫天陰的不信任。

“下蠱之人,可是姓孫?”

李蒙顧不上去看趙洛懿臉色,連忙點頭,“他們叫他孫老頭,看着很老,七八十歲,腰部以下,沒有雙腿。”

一時之間,孫天陰彷彿被帶回到遙遠的回憶之中,蟲子被放回水裡,孫天陰纔回神,另取藥瓶,倒出一種濃綠的汁液,把有氣無力掙扎的蟲子放進去,蓋上蓋子。

“我會死嗎?”李蒙擔心地問。

趙洛懿也盯着孫天陰,手搭在劍鞘上。

“方纔我已說過,性命無虞。不過要拔除,還需要做些準備,要用的材料也得差人去辦。此種蠱蟲少有人飼養,一時半會,不能立刻將蠱蟲引出來。你們師徒可有別的事要辦?”

“有。”趙洛懿淡淡道,“他可以留下。”

“我不想留下。”李蒙說。

趙洛懿看了李蒙良久,心裡似乎另有計較,這種目光讓李蒙覺得不大舒服,好像自己是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趙洛懿在衡量帶着他會否不便,又或是,他還有點不信任自己。

“需要幾天?”趙洛懿轉頭問孫天陰。

“快則三日以後可以動手,拔除蠱蟲之後可能會有眩暈之症,最好休息半日,次日再離開。”孫天陰說。

趙洛懿沉默地想了想,握住劍起身:“那就聽孫先生的,先這麼辦。”

目送他師徒二人出門以後,孫天陰的徒弟姜庶即刻打來清水,不悅地盯着他,冷聲道:“袖子,捲起來。”

孫天陰本來心情沉重,看見徒兒不由扯了扯嘴角。

“你這毛病,何時才能約束一些。”話雖如此說,孫天陰還是順着姜庶的意思,仔細淨手。

“我不喜歡你身上有別人的味道。”姜庶使勁用脂膏給孫天陰搓手。

李蒙與趙洛懿回房之後,看李蒙有點哆嗦,也不怎麼說話,想是生着病,怎麼也不會高興。趙洛懿出去找了只火盆,讓他在邊兒上坐着烤手。那牀有點高,李蒙在同齡人中,算個子矮的,在十方樓中常被疏風取笑。

趙洛懿看他兩隻腳懸在空中,神情茫然地烤火,炭火紅通通地照出他嫩生生的臉。

在旁從廚房拿來的大布袋中刨出兩隻紅薯,隨手丟在炭盆裡。

李蒙被火星子驚醒,火鉗遞到他的眼前。

“烤軟了好吃。”

遙遠的中安城,寒冬臘月裡,通街都有人賣糖炒栗子和烤紅薯,空氣裡都夾雜着絲絲甜味。李蒙含混地想,能拔掉蠱他自然高興,可下一步怎麼辦呢?他現在的三腳貓功夫,別說刺殺皇帝,連樓裡的任務也輪不上。趙洛懿一直沒有傳授他武功的意思,他每每想提,又覺得趙洛懿其人,心思深沉,不定有什麼計劃,也許時候不到。不知何時,李蒙心中已與趙洛懿建立起深厚的信任。

但一想到也許因爲前事,趙洛懿不會那麼相信他了,就免不得有些許沮喪。

趙洛懿在裡間一直沒出來,李蒙就在那裡烤火,紅薯熟了之後,他揀在盤中,滑下牀榻。

一見李蒙走來,趙洛懿即刻以另一張紙,蓋住正在奮筆疾書的內容。

李蒙神色黯然:“師父,一人一個。”

紅薯被烤得乾燥的皮撕開,頓時甜香滿溢,讓人身上也暖暖的。

李蒙不住拿眼瞟鎮紙壓住的那沓紙,倒都不是練時用的長幅生宣,也不是信箋,大小類似書籍。

趙洛懿三兩口吃完紅薯,把皮順手丟盤裡,就擺手趕李蒙出去,吩咐道:“你要休息就在外間休息,晚飯之前,莫來打擾。”

走至門口,李蒙又回頭瞥趙洛懿,看他抓耳撓腮,十分頭疼的樣子,比之平時冷冰冰的模樣有趣得多。

趙洛懿盯了他一眼,正襟危坐,漠然道:“出去,爲師要靜思。”

當夜趙洛懿似是累壞了,晚飯吃了三大海碗豌豆臘肉飯,半隻纏絲兔,不少小菜。下人送來一罈酒,說是:“我家夫人去年釀的青梅酒,埋在梅花樹下,就等着冬日起出來享用,貴客恰好趕上,夫人命小的送來給二位嚐嚐。”

細小火苗舔舐爐底,李矇眼巴巴看着趙洛懿一杯接一杯。

趙洛懿傾身,看了一眼見底的酒,又滿上一杯,對失望的李蒙遞出去。

李蒙面上一喜:“給我的?”

趙洛懿嘴角牽扯出一絲極淡的笑意,李蒙小心雙手接了過去,那杯極小,一口便可喝盡,他捨不得,小口小口直啜了半天才嚥下最後一點,喝完還直舔嘴脣。

“別再看,沒了。”

酒足飯飽之後,趙洛懿因一下午寫寫畫畫,讓一介武夫幹這事太折騰,早已困得不行。

李蒙則在門口探頭探腦,看他師父睡下,也不即刻就進去,約略等了會兒,李蒙猜測趙洛懿定然已入夢,才躡手躡腳走至牀邊,鑽進他被中。

黑暗裡,趙洛懿嘴角彎起,一本正經咳嗽了一聲。

李蒙嚇得一哆嗦,半身滾到牀下,扒着牀沿,大着膽兒去摸趙洛懿的眼睛,一下沒摸準,把自己嚇得夠嗆,確定趙洛懿沒醒之後,才又像只貓兒似的縮到趙洛懿身邊,半身藉着趙洛懿身上熱氣,稍微睡得舒服點,便緊張地閉起眼睛。

夜半時候,李蒙覺得身上熱,才發覺趙洛懿一臂攬着他,二人身體挨在一處,暖和愜意。李蒙把手伸出被外,愈發舒服得想嘆息。於黑暗中,李蒙側過頭窺看趙洛懿的側臉,那輪廓猶如刀鋒一般,凌厲又霸氣。

高聳的鼻宛如一座無論怎麼看,也總能看出意趣的遠山。趙洛懿的嘴脣不薄,但線條猶如刀削,十分剛硬。李蒙不自覺伸手摸了下趙洛懿的鼻子,涼涼的,又摸了下趙洛懿的下巴,最近太忙了,師父沒空刮鬍子,胡茬在李蒙掌心刮擦,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親密感。李蒙癡了似的,又摸了摸趙洛懿的喉結,正摸得起勁,喉結忽然動了。

“……”李蒙腦中一片空白,怎麼解釋怎麼解釋怎麼解釋自己大半夜不睡覺在瞎摸他師父!慌張之下,只得緊閉雙眼,僵直身體。

半晌,未聞得半點聲音,李蒙竟然因爲太緊張直接睡了過去。

第二天得到北院的吩咐,讓他們搬到北院去住。

“孫先生說,就近好隨時叫小少爺過去看看,他尚有一些不確定之處,若能就近望聞問切最好。”下人恭敬地說。

本來師徒兩人就沒什麼行李,小半日功夫,就安置妥當。李蒙一直想孫天陰什麼時候會叫他去問話,也不敢出去玩,在屋子裡呆着。

卻在下午,趙洛懿拿回來兩本書。

“師父也要讀書?”李蒙從未見過趙洛懿讀書,十分好奇,不過更好奇他拿的什麼回來,隨手翻了翻,一本是大秦風物誌,因覺得有趣,李蒙多看了兩眼,另一本是什麼也未留意。

趙洛懿走至裡間,從袖中摸出一本既薄且封面沒有題目的冊子,隨意往枕下一塞。

“孫先生那裡借的,免你無聊。”

李蒙高興道:“多謝師父!”就迫不及待翻閱起來。

趙洛懿洗完手,在架旁擦手,站在多寶格後,不引起李蒙注意地看了他一會兒,喉結上下一動,撇開了眼睛,漠然地望向窗外。

孫天陰的徒弟在外面院子裡,石桌上一隻紅泥小爐,上架着一隻酒壺。他手緩慢翻動書頁,每次翻閱間隙,就擡頭瞥這屋。與趙洛懿的視線一觸,就像不曾看見,又低頭看書。

趙洛懿覺得,孫天陰的徒弟確如莊裡人說,怪怪的,比如現在,他在明目張膽地監視他和李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