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師兄

淒厲馬嘶伴隨嗚嗚風聲隱隱傳入李蒙耳中,一度讓他懷疑是否產生了幻覺,畢竟他已經在樹叢裡趴得褲子都溼透了,滿褲腿泥漿子,跟下地農夫差不多。

雨停之後,天光綻露出溫暖的橙紅色,就在李蒙想要不要出去找人時,黑貓在他脖子旁邊喵嗚一聲,人影從他的視野盡頭走入,不,跑入。

李蒙連忙起身,跑近的是趙洛懿,身後跟着曲臨寒,曲臨寒半邊臉頰全是濺成星子的血點。

“走!”趙洛懿提起李蒙衣領,李蒙跟在他師父師兄後面發足狂奔。

跑出二里路,見無人追來,趙洛懿搓指在脣邊打響唿哨,聳動的馬蹄聲讓李蒙疑惑不已。

是南湄人追來了?

“師父……咱們……就不跑了嗎?”曲臨寒惶惑地問,不住張望,野地茫茫,接近傍晚,天幕四角低壓,像要將人悶死在夜幕之中。

“好像是……”李蒙看見飛跑過來的兩匹馬,驚喜大叫,“咱們的馬!”

兩匹不知道躲去了哪裡的馬飛奔過來,其中一匹通體深棕,鬃毛顏色淺淡近乎奶白,李蒙認得出那是趙洛懿的馬,從靖陽侯府帶出來的。

“上馬!”趙洛懿朝曲臨寒催促,攔腰把李蒙抱上馬,手掌離開他的屁股墩兒,翻身坐在前面,抓過李蒙的手環在腰際,口中發出清叱,座下大馬撒開蹄子,匆匆奔赴瑞州。

連夜趕路,次日一直到傍晚,師徒三人才在一座村鎮隨意吃了點東西,繼續上路。

李蒙依戀地靠在趙洛懿背上,時睡時醒,醒來看見還在馬上便又抱着趙洛懿睡覺。被叫下馬時,就敞開肚皮吃。趙洛懿身材高大,擁有寬闊厚實的背,抱起來舒服,李蒙朦朦朧朧只覺得,即使有千軍萬馬在追擊他們,只要有趙洛懿在,出不了事。

這麼一路疾馳,第七日晌午,終於抵達瑞州府。對瑞州李蒙不能再熟悉了,這是他長大的地方,雖然那時只有幾歲,但他永生也不可能忘記,那個從小玩大的院子,院子裡大水缸養的大烏龜,一年到頭也不下幾次雨,要是侍奉的丫鬟忘了給他擦臉油,秋冬之交,他的嫩臉蛋兒就要皸裂開口,像烏龜背上的紋路。他還收集了烏龜換下的殼,藏在老宅子種的柿子樹背後石頭底下。

“到了。”趙洛懿把李蒙抱下馬。

曲臨寒才從巷子口騎馬進來,慌忙勒馬,已看見十方樓的金字招牌。

門口蹲着兩尊張牙舞爪的玉獅子,十方樓每年獲利頗豐,瑞州地處西北,李蒙的爹當年要不是跟錯主子進了中安城,在這一方,如同土皇帝一般,儘可佔山爲王。

往事俱已消弭,李蒙搖頭晃腦,把陳年舊事丟到腦後。

趙洛懿上去敲門。

兩名看門童見是趙洛懿,連忙恭敬抱拳低頭行禮,“趙叔回來了。”

趙洛懿淡漠地“嗯”了一聲,對他倆吩咐,“把馬牽去拴好。”

李蒙對曲臨寒勾手指,示意他跟上,曲臨寒一路都在東張西望,顯然覺得新奇,李蒙不禁想到自己第一次來十方樓,是在夜裡,根本沒來得及看清楚什麼,就被髮配給薛木頭帶着,一帶就是兩年。薛木頭是饕餮唯一的徒弟,年紀已近二十,爲人耿介,但反應有點慢,樓里人都叫他木頭。

當天夜裡,趙洛懿便出任務,一出大半年。

李蒙走上前去,大着膽子勾住趙洛懿的手指晃了晃,趙洛懿回頭拍拍他的頭,像拍一隻狗兒。

本來李蒙以爲這就要去見他太師父,雖入了趙洛懿門下,但從前趙洛懿顯然沒把徒弟當回事,拜師禮沒行,更不要說給太師父磕頭。李蒙不禁有點嫉妒地看了曲臨寒一眼,同樣是徒弟,待遇咋個差這麼多nia?

曲臨寒給看得莫名其妙,湊上前,“師弟,這裡怎麼這麼大……”

“住的人多。”李蒙隨口道,發覺這條路不是去他太師父住的那座樓。雖然他從沒去過,但十方樓中有一座在瑞州隨處都可瞻仰的高樓,他隱約聽薛木頭談及過,樓主住的獨院就在那附近,不過內有奇門陣法,警告他不要因爲一時好奇去送小命。

而若不是趙洛懿給李蒙講了那麼多十方樓的來歷,他對溫煦可謂一無所知,現在知道了,也只有個印象,是個癡情又溫柔的男子漢,這就是他的太師父,所以趙洛懿必須重情重義,不會丟下他。

曲臨寒胳膊肘戳了下李蒙,李蒙瞪他。

“我們這去哪兒?”曲臨寒吞了口口水,“這地方太大了,你平時不迷路嗎?”

“樓裡殺手神出鬼沒,弟子又守規矩,每個人都清楚該活動的地盤,絕不會到處亂走。”李蒙睨起眼,起了捉弄的心思,“廚房在那邊。”他朝高樓的方向努了努嘴,此時李蒙已經發覺趙洛懿不是要帶他們去見溫煦,這個方向越走越偏僻,應該是去趙洛懿住的院子。

“要是半夜你餓了,可以去那裡找吃的。”

曲臨寒手攏在袖子裡,忙縮脖子搖頭,“我不去,去了找不着回來。”

李蒙不置可否,自顧自想着心事。

回到十方樓,趙洛懿先把兩個小的安置在自己院子裡,那院落偏僻,已接近十方樓外牆。院中花草蔥鬱,看來有人打理,不過一推開屋門,李蒙和曲臨寒就打起了噴嚏。

撲面而來的灰塵差點把他倆埋了。

“我去辦事,把院子收拾一下。”趙洛懿從包袱裡取出煙槍別在後腰上,便就離開。

李蒙和曲臨寒兩個打水把該擦的桌椅窗戶都擦乾淨,掃完地,李蒙還從櫃子下面的抽屜裡翻出了香來點上。

兩人趕路都累得不行,索性就躺下睡了,不過李蒙給曲臨寒隨便分配了個屋,讓他去那邊睡。

曲臨寒也沒挑剔,也不敢挑剔。

等李蒙醒來的時候,趙洛懿還沒回來,他推開門出去,看見曲臨寒在拾掇院子裡的花草,看見李蒙走來,曲臨寒回頭衝他一笑:“我那屋放着花匠的工具,我隨便收拾一下。”

李蒙臉皮子一紅,纔想起自己可能把堆放雜物的房間分給曲臨寒了。

不過曲臨寒好像不大介意,他修剪花枝,把一部分剪下來的枝條埋在土裡,動作十分嫺熟,似乎在家就常常打理。李蒙又想到他家裡已經沒人了,事事都得親力親爲,他連燒柴生火都會,比起自己被接到十方樓來之後,除了和疏風出去那大半年,其他時候反正有吃有穿,也不愁別的,鎮日照着趙洛懿留的內功口訣不過練點閒散功夫,實在沒吃過什麼大苦頭。反正人都這樣,沒有個更慘的參照對象,總覺得人生艱難。

現在曲臨寒出現了,很多時候讓李蒙倒覺得幸福了起來。

李蒙爲自己狹隘的心思感到有點臉紅,蹲在曲臨寒面前,讓他教教自己怎麼種花。

曲臨寒耐心地給他講解。

“是不是這樣?”李蒙埋完,看見曲臨寒擡頭在看月洞門那裡。

“今晚不帶你們拜見太師父了,等會兒隨我去飯堂用飯,晚上帶你們出去轉轉。”趙洛懿的聲音傳來,李蒙把剛埋的枝條扶正,拍了下曲臨寒的後腦勺。

曲臨寒纔回過神,訕笑道:“對,就這樣,很簡單,你不都學會了嘛。”

趙洛懿徑自走進屋裡。

曲臨寒小心地抓住李蒙的胳膊問:“師父心情好像不好,是有什麼事嗎?”

“不知道。”李蒙洗乾淨手,在曲臨寒袍子上拍下倆溼手印。

曲臨寒沒和他計較,接着問他:“那天我們遇上的都是什麼人啊,你覺不覺得,師父有事兒瞞着咱們。”

趙洛懿一句讓曲臨寒照顧好師弟,這下曲臨寒兀自把李蒙當成了自己人,而且說起來,無論徒弟再親,和師父總有個隔輩兒的關係,就像和私塾先生,如師如友可以,終歸師就是師,曲臨寒一個“咱們”李蒙聽着還挺順耳。

“你不是聽你爹說過,十方樓的事兒嗎?”李蒙撤身看了一眼,趙洛懿不僅進了屋,還關上了門,他們兩個徒弟不好在門口嘀嘀咕咕。

“去我屋裡再說。”李蒙推着曲臨寒起身。

“等會兒,我洗手。”

曲臨寒兩手溼漉漉地進了屋,李蒙遞給他毛巾,倒了杯才泡的熱茶出來給他暖手。

“湊合一下,太久沒回來,屋裡好像沒什麼好茶葉,就這,還是我翻箱倒櫃找出來的。”

曲臨寒不好意思地笑:“我都好久沒敢坐下來喝杯茶了,在大堯村,成天擔心誰會上門找麻煩。”

李蒙理解地點頭,拍了拍曲臨寒的肩膀,“以後我和師父就是你的親人。”

曲臨寒笑了笑,沒說什麼。

“十方樓明面上做車馬行營生,暗地裡掌握着一張隱蔽的情報網,做這事兒需要極端隱蔽,誰都不能擔保自己認識樓裡所有人,我現在在十方樓能叫得出名字的人都不超過十根手指,認得臉的也沒超過二十個。執行任務從接下到發出,中間環節很複雜,爲了避免泄密,除了四大殺手,其他人的身份都很隱秘。有些人看着像殺手,其實未必真殺過人,有的看着人畜無害,很可能手上沾了不少血。”

看曲臨寒變了臉色,李蒙忙道:“也不是隻要有人出錢買人頭,就都會接下。以前木頭哥說,其實這些被殺的人,身上都揹着人命債,多是狗咬狗,只不過順手十方樓在中間做了這個工具,將死之人,也會吐出不少秘密。”

曲臨寒點了點頭,仍顯得心有餘悸。

“放心,我們不會被派去出任務。”李蒙安慰地拍了拍曲臨寒的肩膀。

“爲什麼?”

“我們有什麼本事啊,去殺人還是被人殺啊,至少這三年以內,都沒有可能派你去殺人。”李蒙想起在靖陽侯府時,趙洛懿讓曲臨寒考慮清楚,要是跟了他手上就沒可能幹乾淨淨,又想到薛木頭現在完全在接饕餮的班,自己離開十方樓之前,薛木頭那呆子手上都已沾了兩條人命,又覺得曲臨寒拜入十方樓,不知道是好是壞。

李蒙自己也還沒有殺過人,只知道薛木頭第一次出任務回來,一句話沒和他說,還把李蒙關在了臥房外面,李蒙去找疏風對付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給薛木頭送吃的,看見他把自己用被子裹成了個糉子,兩眼無神,脖子縮在被子裡,聽見門的動靜像被嚇住了,瞳仁渙散。

把李蒙嚇了個夠嗆,他溫和的大師伯卻習以爲常地對他說,“過兩天他便會不一樣了,十方樓裡的弟子,早晚有這一天,豐兒已經比別人經歷得晚,我要再護着他,也無法護他一輩子。”

從那以後,饕餮算頤養天年了,轉而入瀚竹軒訓練殺手,不再親自動手,留在瑞州。幾乎算得上是半個樓主。

這次樓主病重,趙洛懿也是接了饕餮的傳書纔回來。

“反正……我也不知道以後師父會不會讓我們去殺人,你殺過人嗎?”李蒙擡頭看曲臨寒的側臉,曲臨寒神經質地渾身抽了一下。

“……我沒有親自動手。”良久,曲臨寒齒縫中擠出一句話。

李蒙反應過來,那個以曲臨寒小娘先威懾侵入王家莊的賊人,再發射飛針的機關,可能就是曲臨寒自己做的,加上地道里的暗箭,又聯想到在王家莊裡嗅見的血氣,可能曲臨寒已經殺過了人。

“你也是爲了自保……”李蒙有點說不下去,這麼多次涉險,他知道人逼到極處,就算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說不定也能抓起硯臺砸死人,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無論年紀、性別,都很可能做出自己平時難以想象的事。只不過他每次遇到的對手,他都殺不掉,否則還真不好說會不會沾上人命。

可能受到父親李陵的影響,李蒙始終覺得,殺人還是犯律,十方樓的做法他也不認同。不過誰管他一個毛頭小子認同不認同,人在屋檐下,李家小少爺能屈能伸。何況很多事他沒有親眼見過,真不好說。

“嗯,我是爲了自保。”曲臨寒似乎得到某種諒解,點了點頭。

“不過能選的話,我還是不想殺人,殺手總是……”李蒙用力搜尋半天措辭,才說:“像活在某種陰暗裡,你看他們的眼神能感受到。”

曲臨寒感受了一下趙洛懿和霍連雲,覺得從趙洛懿身上能隱約感覺到李蒙的形容,霍連雲卻不大感覺得出來,他更像是笑面虎,而且曲臨寒想到那天晚上,霍連雲氣急敗壞朝趙洛懿背影痛罵李蒙纔是叛徒。他盯着李蒙看了會兒,李蒙猶在想什麼,顯得心不在焉,這段時日曲臨寒觀察之下,覺得李蒙更像是沒長大的少爺,既羨慕又忍不住有點想罩着他,也許是因爲讓他想起童年玩伴裡那種,長得白生生像善財童子的小孩,總覺得這樣的人沒有壞心眼。

王家莊沒了之後,曲臨寒就沒碰到過沒心眼的人,不是圖他爹的東西,就是圖他的人。

李蒙卻好像在自己世界裡生長着,這份自在是曲臨寒從未感受過的,王霸從來對他嚴苛,加上沒有母親慈愛。李蒙就像是他想象中,最正常的家庭成長起來的少年,根正苗紅人畜無害。

趙洛懿是危險,不過看得出他對李蒙很是疼愛,和李蒙搞好關係也是必要的,畢竟他們是師兄弟了。

“哎,不嚇唬你了,估計我們會在樓裡待一陣子。前兩天我整理師父的行李,他連寫帶畫弄了幾本武功秘籍。我起步晚,學得可能慢,你要幫我。”李蒙理所當然地說。

“叫我一聲師兄,我就幫你。”曲臨寒說。

李蒙笑了起來,“師父都說了你是師兄,我還和你爭什麼,我還不耐煩當師兄呢,師兄得照顧師弟,有了你和師父,我這可以心安理得拖後腿了。”

曲臨寒想起兩人一見面就打得像烏眼雞,這麼些天,李蒙臉上的腫痕早已消了,越看越覺得他是個清俊少年,很是順眼。想到日後兩人就要跟着一個師父學功夫,年紀也差不離,心裡有了幾分親近。

“只要你乖乖叫師兄,我肯定罩着你。”

“叫就叫唄,又不少塊肉,你說的啊,以後打架你衝前面,吃飯你得讓我。”

“吃飯還用我讓……”

“師兄不是白叫的。”李蒙板着臉道。

“好好好,怕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