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四〇

破空而來的短箭準確無誤地釘穿了堪雲興的小腿,十方樓衆人頓時亂了陣腳,發覺房頂上有人,立刻指揮人上去拿下。

“師父。”刻意壓抑過的喊聲引起了趙洛懿的注意,他顧不上剛纔還振振有詞的堪雲興,朝貓在拐角陰暗中的李蒙快步走去。

“誰讓你來的!”趙洛懿臉色很不好看。

李蒙小狗似的眼睛忽閃忽閃,低頭咕噥,“我擔心你……”

趙洛懿順勢將李蒙往最近一間屋內一推,外面已亂了起來,陌生的咆哮聲在叫:“不要亂!快找窮奇!抓住他!”

趙洛懿嘴角一抹冷笑,“你在這裡等,我去去就來。”

李蒙一把抓住趙洛懿的袍袖,他見過趙洛懿溫和的、促狹的、輕蔑的神情,但此刻趙洛懿眼裡就像藏着一頭叫囂着要衝出來的野獸。

李蒙不得不鬆開了手,“師父多加小心!”

“嗯。”趙洛懿漫不經心地將李蒙輕輕推開,讓他躲在桌子下面,囑咐道,“找機會回十方樓,我也會過去,他們奈何不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你乖一點。”

那語氣雖然生硬,卻已經是李蒙聽過最溫柔的話了。

趙洛懿離開後,屋子裡一片寂靜,李蒙似乎完全聽不見外面打起來的兵戈相交之聲,他神情茫然,感到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事情。趙洛懿是有計劃來這裡的,而他的出現打破了這種計劃。

可他也沒有告訴過自己呀,趙洛懿獨來獨往慣了,對他人的體貼太有限。

李蒙自以爲有點小聰明,卻也沒有看透他的行動,更沒有幫到忙,一時有點沮喪。

還來不及惋惜更多,伴隨一聲“吱呀”,門被什麼人輕輕打開了,李蒙在桌下看見一手按在膝下的一個人,拖着他的右腿,緩慢地挪進來,而且那人關上了門。

李蒙意識到,對方只是想要躲起來。

怎麼這麼像被唐湑射中的那個人。

李蒙從靴裡拔出匕首,迅速鑽出桌子。

來人嚇了一跳,忍不住叫起來:“你別動!知道我是誰嗎?再動我就殺了你!”

“……”李蒙隨意將手裡匕首掉了個頭,倒提起來,蹲在那人眼前。

那人不自覺向後縮了縮,薄薄一層燈光投射在這屋裡顯得那般微不足道,不過不用看,李懞直覺,這一定是剛纔唐湑射中的那個倒黴蛋,也不知道是不是唐湑說的獵物。

“唐湑在找你。”李蒙想了想,試探地出聲。

那人明顯很害怕,聲音剋制不住顫抖,“他不會找到我。”他似乎顧不上李蒙了,抓住身邊的木櫃站起身,一步一步拖着他的傷腿,朝窗邊一點點緩慢挪移。

“你該不是以爲拖着這條傷腿,能從這兒逃出去吧?”李蒙覺得不可思議,那個人聽見唐湑的名字就急着跑,更讓他確信,唐湑找的就是他。

雖然對兩人的關係不感興趣,但看着拖着一道血痕吃力往窗戶上爬的男人,李蒙忽然生出了,他也不容易的念頭。

李蒙走近過去,一手扶住他的腰,一手托住他的屁股,將人往窗臺上送。

“滾開!”

猝不及防一條腿橫掃過來,最脆弱的腹部被踹個正着,李蒙五臟六腑都糾結了起來,一口氣喘不上來,扶着牀不住大喘氣。

那男人自己也失去重心從窗臺上摔下,痛得發出悶哼。

“你瘋了嗎!我在幫你!”李蒙怒道。

“唐湑、唐湑他媽的讓你做什麼?他是不是、是不是在外面等着抓我?”男人語氣不確定起來,剛纔還着急要翻窗出去,現在反而不敢出去了,掉頭想找個地方藏起來。

“是啊,就在窗戶外面守株待兔。”李蒙笑了笑。

“你敢騙我!”沒有穩固的支撐物,傷腿不得已分擔男子身體的重量,疼得他蒼白臉上滿腦門的汗珠。

李蒙攤手,走近窗邊,與男子擦身而過時,男子發出一聲痛叫,他退得急,反而把傷腿撞到了牆上。

“你就在這兒慢慢等死吧,我可要走了。”李蒙輕鬆道,單手拍上窗臺,提氣輕身一躍。

腳踝被男子一個大力撲住,李蒙猝不及防差點臉撞在窗框上,兩手抓住窗框,李蒙無語地看那男子,“你到底想幹嘛!要死自己死!我還有重要的事,沒功夫陪你墨跡。”

“我給你錢!我有很多錢!”男子咬牙低喊,手始終不敢鬆開,怕一個閃神就放跑了李蒙。

“有錢怎麼樣,我又不缺錢。”李蒙丟開男子的手,好整以暇蹲在窗臺上,眼中帶笑,說了最後一句話,“兄弟,唐湑對你很執着,還是別跑了,你跑不掉的,我很忙,先走了。”

李蒙跳下窗戶的一刻,聽見身後男人踹翻桌椅發出的聲響,不過他來不及細想,熟門熟路飛掠至馬廄。後院發生激戰,偏僻角落裡的馬廄卻很安靜,其中一匹大馬看見李蒙,仰頭打了個雷鳴般的響鼻。

匕首撬開門上木栓,李蒙翻身上馬,興致勃勃挽緊繮繩,重重一鞭甩在馬臀上。那大馬溫順的黑眼睛垂下,口中發出一聲馬嘶,以極快的速度跑出桎梏它的馬廄。

夜色裹挾着乾燥的風割得李蒙臉皮子發痛,馬繮一圈一圈勒緊他的四指。

三個師叔千萬別聽曲臨寒的去營救,應該不會去,他們連地點都不知道。李蒙對於自己竟然能信誓旦旦給曲臨寒出餿主意這事兒充滿懊悔,快馬加鞭,全速趕回十方樓,上了主街才發覺其實這地方離十方樓並不遠,過三條長街便是。

李蒙從未覺得十方樓的玉獅子這麼威武雄壯過,那挺拔的身姿,尖銳的牙齒,凌厲的眼神。下馬,李蒙重重呼出一口氣,敲開門。

一臉沒睡醒的看門人提燈照亮李蒙的臉。

“柏、柏叔……”李蒙粗聲喘氣,“師父讓我回來找師叔們,他們沒出去吧?”

“沒出去。”被喊作柏叔的中年人提燈給李蒙帶路。

片刻後,李蒙忽然站住了腳。

中年人聽力極好,轉頭凌厲地看了李蒙一眼,“怎麼不走?”

李蒙皺着眉毛道:“柏叔,這不是去鎮北院的路。”

那讓人渾身汗毛倒豎的目光把李蒙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乾啞的聲音緩慢地說:“你三個師叔,不在鎮北院。”

“那他們在哪兒?”李蒙問,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柏叔兇狠地看李蒙一眼,惡聲惡氣道:“走不走?”

一股怪異的氣味一直縈繞在身遭,現在李蒙嗅明白了,他做出鬆了口氣的表情,解釋道:“晚輩以爲柏叔帶錯了路,失禮,快走吧。”李蒙攏住袍袖一禮。

柏叔轉過身,他是十方樓看門人之一,十方樓夜裡和白天看守全然不同,白天輪值,夜裡都由退下來的殺手擔當。李蒙認識柏叔,他是個駝背,走路右腿瘸得不明顯,不值夜時看茶房燒鍋爐,身上有一股刺鼻的氣味。

李蒙幾乎立刻發覺爲什麼覺得奇怪,因爲柏叔身上的氣味變了。如果從鍋爐房或是茶房換班下來,覺得身上有味兒,沐浴更衣也不應該是這個味道。

李蒙有意識放慢腳步,視線亂瞟,尋找逃跑的機會。

“快點,他們在等你。”慘白燈光照出“柏叔”異常平整的皮膚,發黃的膚色沒有一絲人氣,李蒙不禁想起傳聞中的人|皮|面|具。柏叔上了年紀,皮膚不好,要是戴面具易容,皮膚自然會完美無瑕。

李蒙“哦”了一聲,追上兩步。

“啊呀!”一聲驚呼讓“柏叔”停下腳步,神情很是不悅。

“這裡怎麼有塊石頭,柏叔你慢點走,我看不清路了。”李蒙不滿地嘀咕,手碰到靴中匕首。

“你小子,毛病不少。”柏叔不耐煩地扭過頭去,只顧催促,“快點。”

李蒙等的就是他掉轉頭,五指將匕首推入袖中。

“嘿嘿,柏叔,師兄他們到底在哪兒呀?這裡我都沒來過。”李蒙笑呵呵地追上前去。

“我不知道。”柏叔朝旁移開半步,拉開和李蒙之間的距離。

李蒙迅速黏上去,笑嘻嘻地說:“您老消息靈通,怎麼能什麼都不知道呢?師父說了,今夜會有大事發生,可就是不告訴我怎麼回事,平時您老那麼疼我,這瞞着我可就不厚道了。”

“待會兒到了,你直接問你師叔,不就什麼都知道了嗎?”柏叔虛起眼睛,前方走廊上的頂燈忽然沒了,餘下的都是黑暗。

“怎麼了?”李蒙走路一蹦一跳,暗中估計和這人打起來有幾分勝算,他不想打架,他想找機會暗算這人。

“你在這兒等。”柏叔吃力地頂着大大的駝背,本來是人的影子,駝背拖在地上,卻宛如是身體畸形的怪物。

柏叔走出兩步,倏然轉過臉,看見李蒙乖乖站着,少年人目中流露出單純的關切。

而當柏叔轉過頭去,提起燈籠,朝上試圖照亮頂燈,看看怎麼回事。

地上一條影子猛然朝他撲去。

柏叔也看見了,卻爲時已晚,他條件反射轉過身去,以燈籠攔截李蒙的匕首。

燈籠把手應聲而斷,李蒙迅速轉移方向,匕首朝前推向“柏叔”右胸,一掌橫掃而來,擊中李蒙的手腕,匕首當啷一聲掉落在地。

“你不是柏叔,你是誰?”李蒙捂住發麻的手腕,試圖去撿匕首,那人伸出一掌,李蒙感到一股難以剋制的吸力,李蒙身不由己向他移去,那人揪住李蒙前襟,醜陋的臉幾乎抵到李蒙臉上,“你最好安靜一些。”

那目光看得李蒙難受,像是十數條毒蛇順着褲腿貼着皮膚上行,李蒙一陣抖索,眼珠閃了閃,“我是窮奇的徒弟,你想知道什麼,我都能告訴你。”

怪人眼神閃動,輕蔑地盯着李蒙,“那個野種,收了你這種徒弟。”他脖子仰起,喉結激劇滾動,半晌從喉中發出似哭似笑的尖銳嗓音,“人呢?”

“誰?”衣領勒得李蒙喘不過氣,他儘量作出畏縮害怕的模樣。

“窮奇。”緩慢吐出的兩個字,似乎每一個都在怪人齒間被咬碎了。

“師、師父不在,他讓我回來報信。”李蒙急得滿頭大汗,逼着自己直視怪人。

怪人貼近李蒙的脖子,拇指按住李蒙大動脈,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把手指插|進去扯斷他的動脈。

“他在哪裡?”

“在、在……”李蒙看上去嚇壞了,一句完整的話都無法順利說出。

“要是你騙我,你猜一猜,窮奇會不會繼續給一個手腳筋俱斷的人當師父。”

李蒙已經感到手腳腕隱隱作痛,眼前這人完全做得出那樣喪心病狂的事來,他毫不懷疑。汗水順着太陽穴滾到頰邊,李蒙難受地重重喘出一口氣,“那地方沒名字,但我知道怎麼過去,我可以帶你去。”

怪人似乎很猶豫。

“要是你不想去,也可以等我師父回來。”

“什麼時候?”

李蒙嗓子幹得快要冒煙了,急促地說:“十方樓最近半年有不少消息被泄露,死了好幾個殺手,肅臨閣虎視眈眈,想收買一部分弟兄過去。師父就是去剿滅這些叛徒……”李蒙鼻子動了動,發出帶重重鼻音的聲音,聽上去很憤怒,“他們人太多,師父把他們帶進斷龍崖了。”

“斷龍崖?溫煦給自己留的埋骨之地?”

李蒙詫異地睜大眼,“你知道?”

“你還知道什麼?”怪人拇指使勁掐了一下李蒙的脖子,又瞬間鬆開,激得李蒙一陣咳嗽。

“不知道了,我只知道這些。”李蒙話音未落,最脆弱的腹部結實地捱了一拳,他悶哼出聲,卻沒有立刻說話。

“窮奇名不副實,一定是打不過,讓你回來搬救兵。對方人多,他還敢一人應戰,斷龍崖一定不簡單,裡面有厲害的機關。”怪人一直目不轉睛盯着李蒙看,這時看他心虛地眨了眨眼,愈發確定自己猜對了,怪人眼中發光,興奮道:“帶我去。”

李蒙爲難地直皺眉。

“怎麼了?”怪人問。

“斷龍崖機關很多,一不小心就會被暗器射成篩子。我只是我師父的小徒弟,頭上還有個師兄,這種機密之事,師父只告訴過師兄,就算你掐死我,現在我也沒法帶你去。”李蒙擺出一臉“反正是死就不去”的表情,堅決地與怪人對峙。

半晌,他聽見一聲粗噶的問話——

“你師兄在哪,帶他一起去。”

李蒙懷疑地看他一眼,脖子立刻又被掐緊,憋得李蒙臉色紫漲,怪人無一絲血色的臉皮貼着李蒙的皮膚,冷得像個死人。

“要是你敢耍詐……”威脅的話沒說完,喜怒無常的怪人丟開李蒙。

這一屁股把李蒙疼得半晌纔回過神,起身使勁揉了揉屁股,李蒙討好地笑道:“不敢不敢,你看我武功這麼次,我師父只顧得上師兄,從來不管我,爲了他送命,多不值得。”李蒙感到一股殺意,假裝不知道,稀裡糊塗看了一眼怪人,“走嗎?去找我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