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四十七

倆人趕路累得要命,第二天醒來天已大亮,草草洗漱之後,李蒙爬上車,抓着橫七豎八的坐墊鋪回去,扭頭對手裡拎着水淋淋的炊具走來的曲臨寒蹙眉道:“下次你取東西別像強盜頭子行嗎?車裡亂七八糟的,我還以爲昨夜遭了賊。”

曲臨寒收拾好炊具,冷水浸得發紅的手往李蒙肩上一搭,湊過來看一眼,就捋起袖子,“怎麼這麼亂,我來,你去把舊袍子抱過來,灰拍乾淨,下次還用呢。”

“這麼亂你不知道怎麼回事嗎?”李蒙吊着眼角斜了一眼曲臨寒。

不片刻,舊布袍疊成方塊擺放在坐墊下的箱子裡,輪到李蒙趕車,他也巴不得能趕車,昨日全睡過去了,他渾身都痛。

剛開始的兩天,倆人還很擔心十方樓會有人來追他們,趕了四天路之後,才確定沒人來追。彼此都暗自揣測樓裡可能太亂了,根本沒人分得出心神來對付他們兩個不起眼的小東西,但李蒙仍有一些不安。

沒人追曲臨寒因爲他們都相信了曲臨寒和趙洛懿放出去的消息,認爲百兵譜在趙洛懿身上,自然沒必要再盯着曲臨寒不放。

但自己在十方樓衆人眼裡,畢竟是殺害溫煦的兇手,這麼輕輕巧巧脫了身,簡直像做夢一樣。

“反正沒人追就是好事,等到了閒人居,就安全了。”曲臨寒剛去拴了馬,兩隻袖子互相拍打,混雜着汗味的灰塵讓李蒙略蹙眉,向後退了半步。

本來看到二人風塵僕僕又都是半大小子,掌櫃的正眼都不看他們,拖長音調問他們要打尖還是住店。

李蒙取出纔在鎮上兌好的銀子,出手就是十兩錠子,掌櫃的這才擠出笑容,“天字號房還有四間,兩位小少爺要幾間?”

“兩間。”李蒙道。

“一間。”曲臨寒道。

倆人不約而同回答,掌櫃的來回看了看李蒙和曲臨寒,最終視線定在李蒙臉上,伸出兩根常打算盤而修長清瘦的手指,“兩間?”

“對。”李蒙二話不說付了錢。

曲臨寒不自主皺了皺眉,但沒說話。

掌櫃的已在問李蒙晚飯怎麼料理,他一一作了安排,但沒問曲臨寒的意思,曲臨寒眉頭越皺越深,嘴巴抿緊成一條平直的線。

房門敲響時,李蒙剛把髒袍子丟在木盆裡,脫了靴子襪子,打赤腳走去開門。

曲臨寒一進屋,不禁皺眉盯着李蒙的腳,“天還不見熱,把襪子穿上,路上要是生病,耽誤事。”

李蒙“哦”了一聲,本來手已經搭在袍帶上,要把衣服褲子都穿好再去穿鞋襪,他側頭,瞟一眼曲臨寒,走到裡間角落裡,才道:“找我什麼事?”

“沒事不能過來看看嗎?我就看看你這屋和我那屋,誰的亮敞。”

李蒙穿好衣服,直接走去把曲臨寒撞到一邊兒去,坐在曲臨寒剛纔坐的凳子上,眼也不擡,“待會兒我下去洗衣服,你來不來?”

“你順手就給我洗了唄。”

李蒙白了他一眼,“不行。”

“你這也太小氣了。”曲臨寒道,“每天飯好了我先給你盛,有肉的時候把肉讓給你吃,粗活重活都不讓你幹,就讓你洗個衣服……”

“對了,師兄。”

曲臨寒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

李蒙笑呵呵地撞了一下他的胳膊,朝木盆努嘴,“那衣服你就幫我洗了唄。”

“……”

推開窗戶,就能看見客棧天井中 ,曲臨寒一副倒黴相的背影,正在怨氣沖天地打水泡衣服。

一抹不易察覺的笑纔出現在李蒙脣邊,很快又消失,他關好窗戶,把曲臨寒交給他的包袱拿出來,攤開在桌上,仔細清點。

無妄劍擺開在一邊,三本外招秘籍都在這裡,春宮冊子不在,從孫天陰那裡帶走的兩本書沒有帶,糖紙……什麼時候趙洛懿又揹着他吃糖了?李蒙揮了揮手,指尖黏膩,隨手在袍子上擦淨。布包應該是趙洛懿從前用的,還有什麼呢?幾件舊袍子用另一個大包袱打在一起,其中還有最早趙洛懿改的那件,大概是趙洛懿親手給他收拾的行李。

沒有什麼線索。

李蒙頹然地挨在桌邊坐下,喝了口茶,臨街的窗戶是封死的,向着院子的窗戶一關,屋內幾乎是夜幕降臨的光線。李蒙感到有些茫然和失落,第四天,他就已經越來越想回去瑞州找人,到南洲還要趕半個多月路,一路怎麼熬過去,怎麼摒棄雜念,像曲臨寒一樣吃好睡好保持精神狀態地去南洲呢?

拳頭猛然砸在桌面上,李矇眼圈兒有點發紅。

他深吸一口氣,按捺住那股委屈和怒意,點亮桌上油燈,目光隨意掃過屋內陳設,屋子很是不錯,雖只是客棧,竟擺飾得近乎奢華。

在燈光下,李蒙才注意到包袱裡還有紙包好的松子糖,隨便剝了一顆。

甜味稍稍給人以安慰,把皺巴巴的糖紙疊在一起,李蒙撇撇嘴,隨手揉成團扔掉。粗糙的布料摸上去卻一點沒有粗製劣造的感覺,手感不錯。

李蒙手指搓了搓,忽然發現那是有夾層的布,他一臂掃開布上堆的幾件東西,眼珠轉動,發現四角縫合的痕跡。李蒙吞了口口水,在屋子裡找了半天,沒有剪子,想用匕首,又想起好像丟在十方樓裡了,只好拿無妄劍,不得不站起身,狼狽非常地一點點挑開縫合之處。

先是一個角露出,是地形圖,有三座以李蒙不認識的文字標註的山峰。

隨着它的全貌展現在李蒙面前,他不禁瞪起眼,手指撫摸過那些因爲針線而凹凸有淺淺紋路的布面。

眼前這幅圖,恰是趙洛懿讓李蒙帶給蕭萇楚的那幅圖。要不是猛然看見這件東西,李蒙都已經忘了,他交給蕭萇楚的百兵譜是假的,上面是一幅地形圖,距離那時已經過去兩個多月,蕭萇楚必定已經將百兵譜呈上去,而且,要不是發現是假的,趙洛懿就不用在瑞州對付朝廷的人。

燭光搖曳,李蒙手一抖。

“師弟,大白天你關着窗戶做什麼?該不是在看什麼不該看的東西吧?”曲臨寒帶笑的揶揄傳來。

李蒙匆匆將那張布疊成方塊揣進懷中,桌上那些小東西,都先歸攏,藏在櫃子裡。

敲門聲伴隨着曲臨寒吆喝的聲音,“再不出來,我可進去了。”

門縫中現出李蒙面無表情的臉,曲臨寒反而尷尬地收手擦了擦鼻子,“誒,我說什麼,你衣服洗好了,掛在哪裡?”

“隨便。”

曲臨寒好奇地往屋子裡看了一眼,將信將疑地看向李蒙,“真沒幹什麼?”

李蒙沉默以對。

“嘿嘿,你我都是公的,有什麼好遮遮掩掩的,我可看見,師父給你的包袱裡,有一本好東西……”

李蒙霎時滿面通紅,嘴脣囁嚅,沉聲道:“那是從閒人居帶走拿錯的東西,得還回去。”

曲臨寒點點頭,但眸色顯是不信,李蒙也不指望他相信,只想快點趕走他。

“衣服我就,曬在院子裡吧,屋裡有點潮,明兒咱們就走……”曲臨寒想起什麼,一拍腦門,“咱們不能空手去閒人居吧?”

上次趙洛懿帶着,趙洛懿不是個客氣的人,自然不幹客氣事,但這次只有自己。李蒙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曲臨寒輕拍他的臉,笑了笑,“總算不奔命了,晚上咱們去找點樂子?”他不懷好意的視線往李蒙下半身一掃,一邊嘴角翹起,“老憋着也不得勁,反正師父不在……”

要是趙洛懿在,哪兒的妓館裡都有他防不勝防的相好。

李蒙“砰”一聲關上門,曲臨寒捂着被夾痛的鼻子,跳着腳直罵娘。

夜裡李蒙還是跟着曲臨寒去找樂子了,原因無他,他想去買褡褳,小件東西沒處擱,也不好和衣服收在一起。

買完東西出來,不遠處麪人攤子外面站着曲臨寒,笑呵呵衝他招手。

李蒙走去。

“像不像咱們師徒仨。”

一個人畜無害一看就是享福的小少爺、一個一身黑的瞎眼獨行俠、還有個大腹便便的商賈。

李蒙指了指前兩個,“歸我了。”

曲臨寒笑眯眯遞給他,把大肚子商人也收起來,給了錢。

“給我爹報完仇,我要賺很多錢。”曲臨寒道。

李蒙放眼望去,這裡的集市很熱鬧,是大秦北方一座中型城鎮,道旁擺滿各類小攤,小販叫賣聲不絕於耳,街上女子雖然少,仍隨新政推行,能看見不少戴着帷帽的貴族女子在隨侍的簇擁下好奇地隨處轉。當然,更多還是些少年人,唯獨少年人,無論貧富貴賤,都能有底氣地大搖大擺,甚至有人大着膽子去撩別人的帷帽,三五人扭打在一起。

人羣在那裡分流,李蒙掃了一眼被家丁模樣的一羣人簇在旁的女子,不知道爲何,他覺得那人在帷帽下面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師兄。”李蒙努了努下巴,示意曲臨寒看那邊打架。

曲臨寒興致勃勃捋起袖子,小聲對着李蒙的耳朵說:“瞧師兄的,正愁沒地兒練手。”

那幾人如市井流氓一般的打法,根本不是曲臨寒的對手,李蒙佯裝往路邊躲,站在人後偷看。

“啊啊啊啊——!”曲臨寒探手抓住其中一人的腰帶,兩腳排開,一腳別住對方腳踝,順勢將人拎起。

嚇得那人連忙告饒,曲臨寒露齒一笑,腳底打旋,將人扔出。

李蒙不禁一手握住了臉,心說,這傻子,砸壞人東西得賠錢啊!連忙衝曲臨寒打眼色,曲臨寒正在興頭上,衝李蒙伸出拇指。

李蒙連忙轉過臉,彎下身,從人羣裡鑽了出去。

躲過看熱鬧的人羣,李蒙才覺鬆了口氣,看見有買元宵的,舌頭在口中頂了一圈,去買了兩碗芝麻湯圓,打算邊吃邊等人,等曲臨寒來了,還可以說是煮東西要些時辰,必須先來。

甜絲絲的味道讓李蒙一時忘了要給曲臨寒留一碗,然而另一隻手端起李蒙要取的那碗湯圓。

那是一隻女人的手,骨節細小,皮膚秀白。

“多謝小少爺施以援手,不過這麼丟下同伴,似乎不大好罷?”

女子身後,站着狼狽不已滿臉是汗的曲臨寒,四目相對,李蒙侷促起身。

曲臨寒大步走來,竟一把抱住李蒙,李蒙莫名其妙推開他,曲臨寒在他肩上重重拍了兩下,“嚇死我了,以爲你被人綁了,沒事就好,老闆,五碗湯圓,隨便什麼餡兒。”曲臨寒壓低聲音湊到李蒙耳畔,“師弟,銀子帶着的吧?”

“……”李蒙置若罔聞,坐回長凳上。

曲臨寒看了眼對面坐的女人,想問又不知道怎麼問,搔了搔頭,本來要坐到李蒙旁邊的條凳上,最後卻要和李蒙擠在一條凳子上。

李蒙深吸一口氣,往旁挪了挪。

“我同伴來了。”李蒙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口氣。

“是不是我打斷你們說話了,沒關係,我是他師兄,姑娘有什麼事,當着我的面也能說,我這師弟膽小怕事,凡事還得問過我才能做主。”曲臨寒全然已把白天因爲李蒙不問他就要了兩間天字房拋在腦後,他總覺得他是師兄該做主,但一想趙洛懿從前對李蒙幾乎是小事上言聽計從,又覺得也許李蒙在精打細算上格外有主意,今日一看,全然不是那麼回事。想找李蒙談談,話將出口忽然又意識到自己是否太過斤斤計較,現在逞英雄一時爽頓時什麼都不計較了,簡直恨不得親手喂李蒙吃兩口湯圓,展現兄友弟恭的和順。

“我吃過了。”李蒙看也不看曲臨寒餵過來的勺子,戒備地看着戴帷帽的女子,“姑娘若要致謝,我師兄在此,謝他便是。”

低低的笑聲傳出,女子掩住了嘴。

李蒙眉心聳動。

“竟然不記得我了,該說貴人多忘事。”在李蒙疑惑的神色中,女子摘下了帷帽,將鬢角散亂的髮絲向後一攏,風情萬種的狐狸眼睨着李蒙幽幽嘆了口氣。

“這不是,覓小女子的新郎官兒來了,不知道李公子,是不是我馨孃的良人。”言罷,柔弱無骨的半身要往李蒙身上倚,李蒙連忙起身,袖子拖在半碗湯水中。

“怎麼如此不當心,久未見面,公子仍是有趣。”李蒙向她身後一瞥,這才意識到,這一羣人很有可能都是十方樓的人。

馨娘一把拽住他的袍袖,一手支着額,“今夜看來不能去黃老爺處了。”她回頭,衝一名看上去老成持重的跟班勾了勾手指,跟班眼神迷濛,說話時馨娘捱得人極近,“回去稟一聲你們老爺,明日一早,翠霞湖上要是見不到黃老爺那艘大船,我可不依。”一手輕拍了拍跟班胸口,那跟班瞬間眼神清明起來,恭敬地一禮,急匆匆離去。

馨娘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她什麼時候到了這裡,黃老爺又是什麼人,她知道瑞州大宅裡發生的事嗎?如今十方樓究竟誰在運作,還是已經散了?一時間千頭萬緒籠在李蒙心頭,曲臨寒來抓李蒙的胳膊,收起了大大咧咧的笑,正色對馨娘道:“姑娘已有了那什麼黃老爺,就別再佔着我清清白白的師弟不放了吧?”

馨娘把眼一瞪,“你這是指桑罵槐吶,我哪裡不清白了?你是親手摸過,親口嘗過,還是親眼看過啊?但凡你說得出一處本姑娘不清白的地方,明兒我就推了黃老爺,去陪恩公。”

曲臨寒哪是久經風月的馨孃的對手,幾乎瞬時就紅了脖子,抓住李蒙就要走。

馨娘眼眯起。

“我認識這位姑娘,要換一處說話,師兄去不去?”李蒙問。

曲臨寒登時咬牙道:“不去!你們愛說什麼小情話趕緊尋地方去!我看這一路就是憋得你,我不去打擾你們的好事,回頭你傷身要喝什麼湯,甭指望大爺伺候你!”

李蒙做了個“請”的手勢,馨娘笑了起來,“就在對街那間茶肆,回頭你師兄吃完了好來尋你。”

李蒙沒看曲臨寒,隨在馨娘身後。

曲臨寒恨恨看了倆人一眼,把個含在口裡的湯圓一口咬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