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萇楚

從桌子下面窺得門縫張開,豁然間一道黑影掃進屋內,卷席起激劇的氣流。

“啊——!”李蒙口中發出一聲大喝,頂着桌子向窗邊移動。連回頭看一眼,李蒙都不敢,只顧着跑到窗下,尋隙跳出窗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儘量別拖趙洛懿的後腿。

這一頓鞭子橫掃,屋內古董花瓶、花梨木高椅、雲錦牀幔全都扯得七零八落。李矇頭頂起桌,屋內仍然昏暗,廊下微弱燈光映進屋子。

“走!”低沉的聲音如雷在李蒙耳畔炸開。

趙洛懿隨手後揚,只聽一陣激烈的“砰砰”之聲不絕,竟像是方纔弩|箭射來的聲音,趙洛懿出手奇詭,李蒙只覺一陣暈眩,頭上遮蔽的桌子一被掀開,整個人都懵了。

等李蒙從昏頭轉向裡回過神,已落在窗外,趙洛懿提着他的脖子,像抓弱雞仔似的直接將人攜在臂膀之下。

那刻凌風而行,李蒙擡頭,只看見趙洛懿冷峻的面容,隱約萌生出一股懼意。

“還是這麼調皮。”女人嫣然一笑,重重黑紗纏住的手心抓住一把花生米,她隨手向身後花園拋去。眼角霍然吊起,側頭。

不小的動靜驚起侯府中下人,火把涌入別院之中。

女人手中長鞭纏繞在細瘦的手臂上,踏入屋內,沉聲道:“追。”

“站住!犯者何人!”抄着木棍的侯府護院及家丁一干人衝到趙洛懿屋前,只見屋內狼藉一片,要是有活人,都該在滿屋殘破桌椅牀鋪下面。

霍連雲一面走來,一面繫上領釦。

“怎麼回事?”隨在他身側的女人問。

“回……回穆姨娘,”護院抹去額上大汗,“跑了,有人襲擊趙先生,見我們來就跑了。”他小心窺一眼霍連雲臉色,補充一句,“趙先生應當無恙。”

“我三師叔自然不會有事……窮……”

“疏風!”疏風話未說完,被霍連雲喝住。

登時也知道自己大意說錯話,十方樓衆人是見不得光的,自然不能大聲呼出他三師叔的名號。

“鶴影何在?”霍連雲問。

“在馬廄裡。”穆採唐回道,“妾身去準備。”

“我要離家一段時日,府中諸事,你小心應對,老祖宗那裡,就說我去中安城了,年底進朝述職,老祖宗知道。”霍連雲想了想,又吩咐穆採唐多準備兩匹馬,就大步向外走。

“二師叔……”疏風跟在霍連雲身後走了兩步,聽見霍連雲冷冰冰的聲音,“你留在侯府,過半個月,你師父來了,自會帶你離開。”他一面說,一面整理領口,腳底下袍擺翻飛,身形顯出疏風從未見過的急促,也明白過來,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發生了,能令高居陵陽候之位的霍連雲也如臨大敵。

……

出了侯府,趙洛懿鬆開李蒙,“跟緊我!”

李蒙莫名其妙,侯府高牆在側,暗巷之中,並無車馬。

一會兒,看見趙洛懿直接運氣施展輕功上了牆,李蒙纔回過神,忙提氣跟住趙洛懿。足足跑出近十里,已出靈州城,李蒙那點內勁,虛耗光後,喘着氣大叫:“師父等等,我跑不動了!”

已丟下李蒙近十米遠的趙洛懿耳朵微動,返身落在李蒙身前,見李蒙蹲着,不住喘粗氣,臉孔漲紅。

“沒用。”趙洛懿說。

“是、是沒用,你又沒教……”李蒙本來想大叫,卻只發出低吟,兼喘息。

趙洛懿聽得一陣尷尬,面無表情凝視黑夜。

李蒙伸手攀住趙洛懿的腿,又改抱住一旁的大樹,事發倉促,可當李蒙定睛一看,趙洛懿身上已紮好一件武袍,背上還揹着他的包袱,這個舊包袱李蒙十分眼熟,他還給趙洛懿洗過。

低頭再看自己。

白刺刺的裡衣掛在身上,他抓了把胸口撒開的裡衣,呼出熱氣,才察覺一溜鼻涕掛着。

“師、師父,衣服。”

趙洛懿耳朵仍在動,不是一直動,而是偶或抖顫兩下。

李蒙覺得看着怪好玩,要不是趙洛懿一把將他推到身後,差點沒控制住想摸摸趙洛懿的耳朵。

包袱砸在李蒙懷裡,趙洛懿冷漠道:“裡面有兩件我的衣袍,你先穿,等到了城鎮還我。”

“……”趙洛懿說話從不自稱“爲師”,全是“你”來“我”去,這會也不曾有半點當人師父的自覺。

李蒙內勁耗完,正冷,磨磨蹭蹭拐到一棵大樹後面。趙洛懿的袍子太大,只好把上衣下襬全掖在腰中,拿腰帶繫緊,不然上衣拖着,褲子也得掉下去。李蒙收拾妥當,把包袱拴好,剛想出去,聽見不遠處傳來說話的聲音——

“好師哥,怎麼不跑了?”

李蒙不敢出去,躲在樹後只露出眼睛。

一羣人將趙洛懿團團圍住,李蒙大略數了下,有十三人。其中矇頭紗的女人像是他們的頭領,她身邊還有個拄拐老人,光線陰暗,面容看不清楚。

只不過女人抖開的鞭子令李蒙反應過來,便是在侯府中忽然襲擊他們的人。

“老頭已將你逐出師門,我已不是你師哥。”趙洛懿說,搓開火石,不片刻,將煙槍點燃。

他倒是,逃亡還不忘穿好衣服就算了。李蒙不禁腹誹,連菸葉都隨身攜帶,卻不給自己帶衣服!

“師哥這麼說,就太絕情了,當年同吃同住的情誼,師妹永生不忘。”

那女人聲音柔軟,並無半點不正當的感覺,說的話卻……李蒙聽得不大舒服。

“帶這麼多人,挖坑要不小力氣,你才一個人,會不會太累。”

黑暗裡趙洛懿吸起的火星子讓李蒙捕捉到他的臉,他根本沒看女人,好像只關心他的煙槍燃不燃。

李蒙緊張得拳頭緊攥,來者看着不善,而且不少,他不知道自己是興奮還是害怕,只知道必然有一場激烈打鬥。

女人敏銳地看向李蒙的方向,雖然知道在這片黑暗裡,又隔着相當距離,女人看不見他,李蒙仍禁不住渾身發涼。

“你那徒弟呢?”女人漫不經心地問,“怎麼這麼不懂禮數,師姑在此,不知道要出來行禮?”

樹林一片靜謐,唯獨風吹葉動發出的窸窣聲。

趙洛懿吸了兩口煙,不耐煩地皺起眉,煙槍在樹幹上一扣。

樹葉霎時如同瓢潑大雨譁然而下。

長鞭抖落,趙洛懿出手極快,李蒙幾乎看不清纏鬥二人的一招一式。不僅因樹葉遮蔽,還因爲其餘十一人也沒有謹守江湖規則,讓自稱是趙洛懿師妹的女人和趙洛懿單打獨鬥。

而是伺機插手,甚至有暗器的冷芒閃動。

兵器碰撞之聲鏗然落在李蒙耳朵裡,他猶豫再三,想來想去,手指快在樹幹上磨出血來,才決定,不能衝出去,趙洛懿既然沒叫他出去,那就是不欲讓他出去,他這點三腳貓功夫,打疏風都不夠看,這要衝出去,還沒接近趙洛懿就被砍成不知道多少塊。他活着還有更重要的事,要是趙洛懿死了,他親手爲他挖墳,把他安葬,李蒙都想好了,一定在上面寫,不孝徒。

這麼一想,李矇眼圈兒發紅,鼻中酸楚。李蒙自認在世上已沒有親人,趙洛懿怎麼也是他師父,倒還算得一個親人,現在這個親人又要被他剋死了。

一片哀嚎打斷李蒙的胡思亂想,他定睛看去,其實根本什麼都看不見,只聽聞倒地聲,聽去應當是倒了一地的人。

“唔。”女人吐血的聲音十分明顯,李蒙抓住樹幹,將腦袋向外探去。

與趙洛懿的視線對上,蕭萇楚嫣然一笑,被面紗覆蓋的臉上雖看不見笑容,趙洛懿卻似有察覺,下意識伸手。

那蕭萇楚本已呈敗勢,是以這一鞭趙洛懿純然以手去擋。

血痕乍現。

蕭萇楚瞳孔緊縮,鞭子被趙洛懿抓住,他就勢將蕭萇楚拖到面前,居高臨下凝視曾經的同門,絕情道:“別惦記不該你惦記的。”

蕭萇楚下巴被扼住,身上多處受傷,雖非氣息奄奄,但望着趙洛懿,一口氣憋了住,半晌才道:“若我一定要惦記呢?”

一聲悶響,蕭萇楚整個人被摜出數米,綿軟腰肢砸在樹上,震得滿樹瑟瑟。

蕭萇楚捂住心口,以鞭柄支撐地面,作勢要再次襲上,忽而一個老人的聲音不知道從何處傳來:“輸就是輸了,無須戀戰。”

李蒙聽來,就像從樹林裡各個方位傳來,根本無法確定人在何處。

蕭萇楚雖不甘心,但似乎不敢違拗聲音的主人,不甘道:“是。”

樹林中鬼影般閃出兩人,架起蕭萇楚撤退。

趙洛懿沒有立刻向李蒙走來,李蒙躲在樹後觀察他,見他用煙槍挨個在倒地的十數人額上戳。這是做什麼?留記號?李蒙一頭霧水。

其中一人發出“啊”聲,聲音戛然而止,那人再次倒下,一動不動。

李蒙甚至沒有看清趙洛懿是如何出手,也許那煙槍戳破了對方的腦門。

趙洛懿檢視完十二具屍體,才說:“出來。”

李蒙走出,兩步後折回取包袱,把趙洛懿的包袱緊緊拴在身上,李蒙才發覺自己一背冷汗。

趙洛懿上下看了眼李蒙的裝束,招手示意他過去。

李蒙往後退了一步。

趙洛懿嘴脣貼着菸嘴,吸了口煙槍,看着李蒙,“害怕?”

其實李蒙是下意識與趙洛懿保持距離,腦子裡沒有多想,趙洛懿渾身被血氣包裹,那氣味讓李蒙一時難以適應。

終於李蒙還是走到趙洛懿跟前,把煙槍叩滅,趙洛懿將煙桿別在腰帶中,他兩手扶住李蒙的腰身,解開李蒙的腰帶。

“……”李蒙不敢動彈,隨着腰帶鬆開,褲子隱有下滑的意思。

“自己提着。”

李蒙如蒙大赦,緊張地抓住褲子。

“上來點。”趙洛懿眼皮耷拉着,將李蒙的衣袍整理好,好生纏在腰中,他麪皮緊繃,雖還沒有皺紋,李蒙卻覺得他身上有種令人生畏的東西,他不明白那是什麼。

給李蒙拴好腰帶,見他還呆着,趙洛懿舉起手似乎想拍拍他的頭,被李蒙戒備地盯了一眼,趙洛懿收回手。

“輕功,還使得動嗎?”趙洛懿問。

“可以。”嘴裡這麼說,李蒙卻根本沒譜,他現在手腳發軟。李蒙舉起袍袖,給趙洛懿擦淨臉,眉頭擰着,“現在走嗎?”

趙洛懿心頭實在有些驚訝,李蒙顯然被自己殺人的架勢嚇壞了,卻沒問那些人的來頭,也不問去哪裡。

趙洛懿既有些欣慰又覺得李蒙在提防自己,轉而大不是滋味。

遠遠一聲馬嘶——

趙洛懿將李蒙朝身後擋,手摸到腰間煙槍。

還有第二波人襲擊?爲什麼不神不知鬼不覺靠近,聽馬聲不止一匹。李矇混亂地想,等離開這裡,要問清楚剛纔那些人的來頭,最好能問出來龍去脈,趙洛懿身上的血腥味好臭。李蒙腳下不自覺向後挪去半步。

“老四!”不見其人,霍連雲的聲音已傳來。

趙洛懿手仍沒離開煙槍。

“是二師叔。”李蒙拽了拽他的袍角。

趙洛懿沒理他,上前兩步,馬蹄聲近前,霍連雲一身素錦白袍,騎的馬通身雪白,沒有一絲雜毛,饒是在黑暗裡,也十分醒目。

“怎麼?你要不告而別嗎?”霍連雲下馬,手指撮在脣邊,打了個響亮的唿哨。

馬蹄聲響,兩匹空無人乘騎的馬從樹林裡走出,其中一匹與白馬蹭了蹭頭。

“你們倆的。”霍連雲走上前來,慎重道:“前日在滿芳閣,我們殺掉的人,叫賀銳亭,是蔡榮的親信。我打聽清楚了,他是經鳳陽,取道遂安,過了黃沙灘到的靈州,目的是回中安,要找人,送東西。”

“什麼東西?”趙洛懿心不在焉地摸頸側,那裡濺了些血,殊不知赤手去接蕭萇楚留在手上的血痕都抹在了脖子上。

“你不知道是什麼?”霍連雲說。

“你懷疑我拿走了那件東西。”趙洛懿說。

霍連雲不置可否,盯向李蒙。

趙洛懿張開雙臂,轉頭對李蒙說,“讓你二師叔摸摸。”

“……”李蒙在霍連雲挨近的時候幾乎難以呼吸,他聞見了霍連雲身上好聞的薰香,這種香並不罕見,但凡大戶幾乎都常用,他已兩年沒聞到過,一時心蕩神馳。

霍連雲搜完師徒倆的身,又解開趙洛懿的包袱,一長一短兩把劍,一個玉佩,一張舊糖紙……兩張乾硬如同石頭的餅子……

眼前晃着個錢袋子,霍連雲哭笑不得,“不用……”

丁零當啷一陣亂響,銅錢、碎銀落在包袱布上,霍連雲從錢袋裡摸出四張皺巴巴的銀票,從一百兩到五百兩都有。

李蒙霍然意識到,趙洛懿根本不像看上去那麼窮,他是個暗搓搓的有錢人。

搜完身霍連雲就已沒再仔細找尋,不過意思着查看一下,侯爺蹲着,收拾好趙洛懿的東西,規規整整讓李蒙背上,直接將錢袋系在趙洛懿身上。

那刻李蒙聽不見霍連雲說什麼。

只是見霍連雲與趙洛懿靠着說話的姿態十分親密,李蒙懵懵懂懂覺得不該看,遂扭過臉去牽馬。

霍連雲的視線跟着李蒙的背影,一手搭住趙洛懿的肩膀,在他耳畔低語:“十方樓有奸細,有人出賣了此次任務的執行者。”

而執行者就是霍連雲和趙洛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