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六十八

外間隱約傳來說話聲,正在拉扯李蒙裡衣的安南大王略顯白胖的手驀然止了動作,靈活的眼珠四下亂瞟,沒等李蒙反應過來,跳下榻就往花梨木大櫃衝,撲面而來的刺鼻氣味令小大王難受地罵了句南湄粗話,一矮身縮了進去,惡狠狠地向李蒙做口型,意思是閉嘴。

李蒙簡直哭笑不得,將雲紋大袍扯過,隨手往身上一裹,腳才蹬下地,叩門聲緊接着響起。

“少祭司大人在嗎?”那聲音聽去中氣不足。

李蒙邊扯直領子,挽上腰帶,至門口時,定了定神,深吸口氣,拉開了門。

門中顯出一張病弱的臉,男人雙腮消瘦,宛如刀削,輪廓分明,叉手向李蒙行禮。

“在下來尋安南大王,聽手下稟報,他人在此……”話雖如此說,男人卻並沒有直接往屋裡找人,細卻藏神的眼陳斂地盯着李蒙,似乎只要他說一句不在,他即刻就會打道回府。

這人一頭灰敗頭髮只一根銀色細帶束起一部分,鬢邊兩綹垂纓絛雜着銀白,似是過於操勞之故。

“安南大王已經帶人離去,在下也不知他去了何處,不如請大人移步正殿等待,在下派兩個人去找,請往正殿稍待,在下換身衣服。”李蒙沉眉斂神,做出謙讓的手勢。

本以爲那男人會十分難纏,卻見他先是一拱手,再一手負在身後,隨在宮侍後面往正殿去。

門剛一關,櫃子便咔一聲打開。

安南大王哎喲哎喲地兩手伏地爬出,惡狠狠地瞪李蒙,活似想吃人,伸出手喝道:“還不來扶本王起來!”

李蒙拽住小大王向上一提。

小大王拍了拍膝蓋,不耐煩地踹了李蒙一腳,道:“本王膝蓋疼,這櫃子裡放的什麼,比死人都臭!”

李蒙也已聞見了,猜測是什麼藥或是蟲,南湄古怪之物多得出乎意料。不過都不要緊,他給小大王揉了揉膝蓋,拍去他膝上的白塵,說:“剛纔來的是誰?你很怕他?”

“我、我、誰……誰他孃的會怕個癆病鬼,別扯了!哪個王八蛋瞎了狗眼又告本王的狀,老子非得戳了他的眼不可。”小大王眼珠子轉來轉去,兩手一叉腰,一股銳氣還沒抵達眼底,就又垂頭喪氣地偏頭,無奈道:“算了算了,去見癆病鬼,本王今日真是倒黴。”

那邊正殿內點着燈,走至門口,李蒙回頭看了一眼安南大王,小子看去很是沮喪,大概看着身體不好的男人,恰是這無法無天小霸王的死穴。

“進去罷,大王。”

安南大王響亮地哼了一聲,嘰裡咕嚕地碎碎念南湄語入內,李蒙不能全聽懂,大概意思是你身體不好晚上就不要出來了,幹嘛把本大王盯得這麼緊之類的,本大王的父王已經死了十來年,你放心吧,本大王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略帶稚氣的白胖手於半空一展,按回左胸,安南大王撩起袍襟,在病弱的男子對面入座,回頭衝想要離開的李蒙蹙眉低喝:“少祭司大人,不來見見本王的軍師麼?國君見了本王的軍師,也得客客氣氣的,怎麼?這就是你們大秦人的待客之道?”

只是想拉個人下水而已吧吧吧?李蒙心內咆哮,面無表情走了過去,與“軍師”見過禮,軍師請李蒙坐,但沒有半句多的恭維之詞,只是握拳在脣畔,咳嗽起來,整個人如同個骨頭架子,一咳渾身都要散了去。

安南大王解開水壺蓋子看了一眼,甚是不滿,喚來宮侍吩咐:“換清水,溫熱的即可,丟三五老參片。”又不放心地問宮侍:“這裡有吧?”

宮侍伏地請罪。

安南大王喚來自己帶的手下,令他回去取,儼然是個老氣橫秋的小大人。

軍師朝李蒙又一拱手:“在下徐碩之。”

李蒙方纔看他時,心下已是詫異,此刻忍不住問了出來:“徐大人不像是南湄人,不知……”

瘦臉笑起來時,竟有一剎那奪目光彩,李蒙不禁想知道這個徐碩之,如果不是病弱之體,恐怕也是翩翩美男子一枚。

“少祭司大人不必聽我家大王胡說,在下一介布衣,又是大秦來的,不曾受一官半銜,認真理論,在下需得稱您一聲大人。”徐碩之舉手投足不卑不亢,嘴裡說着謙辭,眼神卻並不客氣,脖頸與背脊端正筆直,唯獨右手握成拳抵在身側席上,似在忍耐什麼。

“你是本王的人,同個少年人客氣什麼,該客氣的不客氣,怎麼就不見你對本大王客氣些?”安南大王不滿地抱怨道。

“靈安。”徐碩之淡掃了小大王一眼。

李蒙不知道倆字怎麼寫,只是揣度,他手揣在袖子裡,觀眼前這兩人之間,只覺得十分微妙有趣。

“別在外人面前叫我的小名!”大王氣得都忘了自稱大王,臉孔漲得通紅,渾然是個三五歲受不得激的小孩。

“讓少祭司大人見笑了,我家大王今年臘月才足十三,年少無知,多有失禮之處,昨日聽手下來報,預備明日攜禮登門賠罪。豈料大王與少祭司大人甚是投緣,竟然一夜也等不得了。”徐碩之意有所指,看了靈安一眼。

靈安睫毛重重一顫,心虛地低頭,喉嚨裡發出喃喃的嘀咕,沒人聽清他在說什麼。

一時間三人無話,李蒙根本不知道這個安南大王是來幹什麼的,方纔被他一揭衣服,嚇得個半死。興許少年人好奇而已,不知道趙洛懿那廝何時惹得風流債,李蒙憋着一股氣,理直氣壯牀也懶得躺了,合該自己算這一筆,一筆消一筆。

“方纔你還沒教我,那事兒該怎麼做?”靈安忽然發問。

李蒙尷尬地咳嗽了兩聲。

“那事兒?”

“對。”靈安眉宇間涌起一股認真,執拗地戳李蒙脖子上的痕跡,“這不是幹那事兒來的麼?我先生教的,你們大秦有句話,不懂就要問。”

徐碩之又咳了起來,臉色很不好看。

靈安忙倒水給他喝,手勢生疏,滴了不少在徐碩之的布袍上。

“明日必須去找白久英,你這病拖不得了。”

“不用。”徐碩之說着又猛然咳嗽起來,連拳頭都不住抖顫。

“入鄉隨俗你懂不懂?南湄人幾個生下來不帶幾隻蟲的,本大王都不介意,你還介意啥。這是治病的法子,只要放一隻蟲子進去,把生了病的臟器吃掉,這病也就好了。好死不如賴活着,能活一天就多一天的希望,你不是答應我爹要扶持我鎮守南部嗎?就我現在這德性,你敢放心撒手人寰嗎?”

李蒙忍不住一口茶噴了出來。

靈安不耐煩地瞪他一眼。

“你們說你們的,嗆住了……抱歉。”李蒙連忙擺手。

靈安又問李蒙:“你們都是大秦人,你說本王說的在理不在理?”

李蒙點頭如搗蒜,“在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嘛……”

“看,你老鄉都這麼說了……”靈安眉頭一皺,霍然反應過來,提拳就要揍李蒙,“你說誰是雞誰是狗呢?”

“大王。”徐碩之加重語氣。

當着李蒙面兒兩次都囂張得不可一世天王老子我最大的靈安立刻正襟危坐,面帶微笑,低聲道:“先生,本王都是爲了你,爲了我老子的遺願,你要是早死了,將來本王也不好下去見老爹,您就爲本王積點福德,免我將來面上無光,可好?”

徐碩之沉默半晌,方纔用南湄話和靈安對談,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李蒙半句都聽不懂了。倒是無所謂地瞥了二人一眼,李蒙自顧自燙了只杯子,給安南大王倒水喝。

這時不見人影,只聞人語。

“呵,你倒是面子大,這麼夜了,一個人在正殿坐着,也不嫌心慌……”安巴拉駝着背揣着袖子從迴廊下走來,看見裡頭還坐着兩個人,頓時換了張笑臉,站在門口,畢恭畢敬地朝安南大王行了個禮,也朝徐碩之行禮。

看來徐碩之不是普通人,否則安巴拉位居神女殿掌事,無須與他多客氣。

“安巴拉,你們大祭司住在這裡,連老人蔘也不想着點兒這邊,不怕等他要用,知道了不高興麼?”

靈安居然還想着老人蔘的事兒。

安巴拉賠笑躬身道:“大王有所不知,這兩月國君用得多,宮中老人蔘早已用罄,至多能找着這一二十年來的,勉強吃吃。”

“別跟本王哭窮,南邊兒是一個子兒也拿不出來的,本王死了老子,也不見國君發一副棺槨下來,現在想起本王來了。”靈安冷笑道。

“小的哪兒敢跟大王哭窮,怎麼也是國君召見,不一定就爲了錢。”

靈安手一擺,不客氣地嘰裡咕嚕了一串,語氣不大平靜。

李蒙豎起耳朵聽了,大意講國君老糊塗了只知道相信圖力,圖力野心不小,成天想着掌權打仗,但要是圖力想要他南邊的兵權,別妄想欺負他年幼,他們家的兵只聽他的云云。

“咳!”徐碩之握拳重重咳嗽一聲,警告的眼神瞥向靈安,靈安即刻住嘴,不耐煩地問安巴拉到底來幹啥,該幹啥幹啥。

安巴拉笑笑看李蒙。

“安大人有事與少祭司大人相商,在下等不便再叨擾,這就……”

“坐下!”靈安扯住要起身的徐碩之,“他們不會上外邊兒去說啊,讓人取參片這不還沒來嗎?”

李蒙自覺起身,出去安巴拉一臉諂媚頓時消弭無形,狐疑地看了一眼正殿,壓低聲音朝李蒙道:“來取藥,在寢殿中,你帶我去。”

李蒙帶安巴拉邊走,安巴拉忽然想起來問:“怎麼惹上那事兒精了?”

李蒙一愣神,反應過來,說:“他看上我師父了,想拜師。”

安巴拉哦了聲,嘀咕道:“他對大秦人倒是很有好感,跟他老子一樣。”

“他老子?”

“上一任的安南大王,手下不少良將是奴隸出身。跟在他身邊那個,瞧見沒,連事兒精都得對他客客氣氣的,那是他老子留下的軍師。此人很不好對付,當年都說他是個短命鬼兒,都過去十五年了,老王爺都死了,他卻還活着。仰仗他這小王爺纔沒被撤下來,誰也不敢動他。在哪兒呢?你師父放藥的櫃子在哪兒?”安巴拉步入內室。

李蒙想起剛纔那個有怪味的櫃子,給他打開,叫安巴拉過來看。

“對,是這個。上次給了他不少,可以止痛的……”安巴拉取出一個藍色六角柱瓶子,也不打開確認,就揣在懷中。

“師父怎麼了?”

安巴拉茫然道:“什麼?沒怎麼啊。”

“你剛纔說止痛。”李蒙沉下臉。

“你聽錯了,這種蟲子,對蛇咬的傷口最是見效,我那裡的用光了,謝了。”說罷安巴拉也不多逗留,飛快離開。

正殿裡,徐碩之小口小口喝水,不可一世的安南小大王在旁邊一臉擔憂地看着。

李蒙進殿沒引起他們兩人的注意,徐碩之似乎病得很重,喝一口就得喘上一會兒,靈安一手拍撫他的背脊,等他一口水嚥下去,才喂上第二口。

不知道是否李蒙錯覺,好像徐碩之看自己那一眼很是不自在。

等徐碩之喝完了水,又稍坐片刻,才起身與李蒙告辭。送走這兩人,李蒙在正殿坐了一會兒,發了會兒呆,正殿十分空曠,夜裡空氣清冷,十數枝燭不住閃爍,蠟油順着宛如參差樹丫的燈臺向下流。

李蒙端起徐碩之喝過的那隻杯子,玉色光潤,幾乎就在一瞬之間,李蒙手指傳來奇怪的觸感,翻過玉杯,李蒙緩慢回頭掃了一眼門口,手指將杯底緊貼的紙片摳在掌心,兩手揣在袖裡,李蒙走出門去。

回房後李蒙剛翻出紙條,木屐嘎噠聲停在門外,李蒙順手把紙條往腰帶中一塞。

趙洛懿推門而入,擡頭看見李蒙神情有些慌,反手把門關上,腳步略帶虛浮地兩步走到桌前坐下。

“今晚安巴拉來拿了藥,你哪裡受傷了?”李蒙坐在牀上問,兩手無聊地垂在膝前。

“老樣子,蛇咬的,睡一覺就好。”趙洛懿聲色疲憊,吹去蠟燭,上牀來抱李蒙。

李蒙靜靜將頭靠在趙洛懿胸前,碰也不敢多碰他兩下,只想着快點睡一覺,趙洛懿的天賦便在於有異於常人的恢復能力。

還沒睡着,李蒙就感覺到趙洛懿的手到了自己腰間,登時不悅地睜開眼,“睡覺。”

趙洛懿沒說話,粗重的呼吸聲貼着李蒙耳畔,舌尖鑽入李蒙耳中,李蒙幾乎一瞬間就受不了了,低低喘氣,“你就不能消停一天……”

“一晚上沒見,想得很,今日累得不行,小倌那事兒就不問了,改日再算。”趙洛懿猶如發情的兇獸,下嘴沒輕沒重,李蒙喉結被咬得痛了,叫了出聲,痛感中又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快感。

“你……”難堪的聲音從李蒙喉中溢出,他竭力平復因爲一瞬進入帶來的刺激,兩手上舉,反抱住趙洛懿的脖頸,脖子應當沒被蛇咬,不然早死了。

李蒙長長吁出一口氣。

結果纔沒幾下,身後就沒了動靜,李蒙扭頭一看,頓時哭笑不得,趙洛懿已沉沉入睡,還小聲打鼾,李蒙朝前挪時,又被趙洛懿一手按了回去,只得就這麼湊合睡了,半夜裡迷迷糊糊醒來一次,還伸手摸了摸,摸到一手黏糊,就在趙洛懿的裡衣上隨手一擦。

次晨李蒙光溜溜地醒了,晨曦微光裡,趙洛懿在桌前看一張紙條子,頭也不擡就知道李蒙醒了。

“這張紙誰寫的?”

李蒙還沒醒透,懵了半晌,想起來是徐碩之留的,如實說了。

“不用源西泉幫忙了,待會兒你吃了飯,就把這條子上寫的地名,都在地圖上標出來,叫他們四個過來,問問他們知不知道這幾個地方怎麼進去,不知道就派出去查。”趙洛懿把紙條留在桌上。

李蒙衣服都沒穿就湊去看,徐碩之寫了幾個地名,分別後面跟了個數字,加起來恰好是九千八百。

“徐碩之知道你在查關押奴隸的地方?”原本打通源西泉,是爲了讓他幫忙,徐碩之簡直是天降奇兵,要是這樣完全可能趕上七月半去閒人居找孫天陰拔蠱。這比讓南湄大夫種蟲子好多了。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等我回來再說,要是都知道怎麼去,就讓他們想好了,等我回來商量。”趙洛懿已收拾停當,匆促要走,指了指自己嘴脣。

李蒙就湊過去親他。

“衣服褲子都叫人去洗了,你自己在櫃子裡找合身的穿,今日國君要去丹房,師父得提早去,準備忽悠人的東西。”趙洛懿復又低下身親了親李蒙的額頭,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