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七〇

師徒兩人先尋遍所住的宮殿,連帶雜役房也找過,沒見到魚亦和廖柳。不覺中已經快近午時,李蒙摸了摸肚子。

趙洛懿耳朵動了動。

“餓了?”

李蒙不大好意思地嗯了聲,茫然看向碧波盪漾的湖對面,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花瓣妖妖嬈嬈舒展,隨風擺盪,倒像睡蓮。

“先找人,叫上他們倆一起回去吃飯。”李蒙走得腳痠,在湖邊石桌上坐下,兩隻腳甩來甩去,回頭看趙洛懿,“他們倆認路嗎?除了咱們那裡,平時有什麼地方常去的?”

“廖柳不怎麼出門,魚亦不知道,他們不是你,我沒怎麼留意。”趙洛懿舉目四望,伸手一指,“東側是圖力的地方,湖對岸那片是國君的寢殿,都不好惹。他們倆要是熟悉內宮,就不會去。”

“熟悉嗎?”李蒙眨巴眼問。

趙洛懿沉默了,盯着李蒙看了會兒,在想事,良久,他低沉的嗓音緩緩道:“你在這裡等,我去。”

“我也要去!”李蒙跳下桌,拍了拍手。

“圖力不好對付,聽話。”

“你是大祭司,我是少祭司,明面上圖力不敢把我們怎麼樣。”李蒙想了想,“我去求見他,圖力找過我幾次,想讓我當他的人,那天晚上,安巴拉來找我,圖力有所懷疑,正好我可以爲了這件事去找他的茬。”

趙洛懿哭笑不得,“圖力能讓你找他的茬?”

“只要讓人通傳,他得接見我,你可以偷偷進去找人,只要不讓他撞上你,別人碰到魚亦他們也算不得什麼。”李蒙道。

趙洛懿想了想,不很情願地答應下來,再三叮囑李蒙不許亂跑,圖力要是不樂意多坐會兒,走就是了。

“自己當心。”

師徒倆對視一眼,李蒙去求見,趙洛懿則在不遠處樹影后藏着。李蒙不再往後看,溜溜達達走到門口,請侍衛爲他通傳。

“聖子大人有客來訪,不便見人。”盞茶功夫,侍衛出來回話。

李蒙疑惑地皺了皺眉,客氣拱手,原路返回,走到陰影處,朝趙洛懿旁邊一挪步,不放心地回頭看一眼,門口安靜得很,沒有異樣。

“圖力有客在。”李蒙低聲道。

趙洛懿哦了一聲,朝上方看,沒等李蒙反應過來,直接一提李蒙腰帶,那一下李蒙條件反射去抓袍子,霍然失重,撒手改抱趙洛懿的脖子,張嘴想叫不敢叫怕驚動人。

牆後樹枝被一腳踏彎下腰,李蒙腰被扶住,趙洛懿令他站穩,才踩着屋脊,快速移動。李蒙已有了防備,跟在他身後,走了沒幾步,底下屋檐角落裡讓出一排光着半邊膀子,後腦勺珠翠搖曳的婢女。

趙洛懿躍下牆頭,一臂將李蒙抱着,一隻手緊抓在牆上,倆人風箏似的掛在牆頭。

李蒙嚇得心臟狂跳,趙洛懿這招呼也不大的作風,直要把他嚇出毛病來了,驚疑不定地朝下一看,雖然纔不足十米,他整個人也沒多長。李蒙擡了兩下腿,緊張地抱着趙洛懿的脖子,下面腳步聲傳來。

“巡、巡邏兵……”李蒙話音未落,眼前豁然一花,趙洛懿已經把他拽上牆頭。

李蒙剛對上趙洛懿的臉,就見他師父難得露出了絲笑,直接把李蒙抱着跳進內院。

“#¥¥@%……%¥……”兩個婢女頭挨着頭低聲交談。

無人留心到昏暗的樹叢中樹葉調皮地動了動。

“走了。”李蒙低聲提示。

彎着腰給李蒙整理袍子的趙洛懿直起身,神色複雜道:“要不你在這裡等,反正也是拖後腿。”

“……”李蒙小狗眼看趙洛懿,拽着他的袍袖不撒手。

趙洛懿只好帶着李蒙同去,邊走邊四處張望,怕驚動人。李蒙則專門負責捅破窗戶紙偷看,穿過一排房間,李蒙對趙洛懿搖頭。

“那邊。”趙洛懿手掌貼着李蒙背脊,推着他前行,倒是運氣好,沒再碰上人。

“有聲音。”李蒙手指在趙洛懿掌心戳了兩下,趙洛懿側耳靜聽片刻,朝李蒙點頭,將李蒙往身後一攔,摘下後腰中彆着的一柄短劍,放輕腳步,看了一眼李蒙的腳,李蒙頓時會意。

霎時院子裡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蟬鳴惱人,一陣一陣響起。

趙洛懿揚眉,擡頭看向二樓窗戶,窗戶在樓臺內側,樓梯在拐角處。李蒙小心跟在趙洛懿身後,一面不住留意身後,不過也是奇怪,這裡既沒有端盤子來去的宮女,也沒有巡邏士兵。

李蒙看見趙洛懿喉頭鼓動,趙洛懿突然停下腳,李蒙猝不及防撞上其堅實後背,差點叫出聲來,那一下撞得耳朵嗡嗡的,趙洛懿伸手來揉李蒙的鼻子,李蒙擺手示意無妨,忽然神色一僵。

聲音是從四五步外的窗內傳出,李蒙聽得面紅耳赤脖子粗,又不敢出聲,拉扯兩下趙洛懿的袖子,示意他回頭下樓。

趙洛懿卻搖手,指了指裡面,手掌彎來扭去做了個蛇形。

李蒙明白過來,趙洛懿的判斷,裡面的人是圖力。

趙洛懿點了點頭,手指指向窗戶,一掌屈起罩在耳邊做了個“聽”的手勢。

“……”

這大概是李蒙生平第一次聽別人牆根,顯然是兩個男人正在行事,其中一個叫得極爲壓抑,似乎嘴巴被人捂着。另一個聲音聽上去確實是圖力,時不時粗言穢語一番,學南湄話李蒙最先學會的就是一串粗口,安巴拉說這是地方文化,要先分辨出哪些是當地人口頭禪,除外才是內容。

倆人躲在圖力窗下,都是一臉通紅,不過趙洛懿是薄紅一層猶如喝了點小酒,李蒙簡直是要燒起來了,他極力將一側臉貼在牆上,試圖消去些許尷尬。

身後武袍之中有一物在趙洛懿將往前傾的李蒙摟回來時,碰到李蒙大腿,一霎時,趙洛懿連忙後退讓開。李蒙緊緊抓着腰側趙洛懿的手,定了定神,聽裡頭聲音,一時半會兒也完不了事,這時圖力防備應當較爲鬆懈。李蒙轉身,推着趙洛懿下樓,樓下望見圖力所在的房間後面還有三層的樓臺。

李蒙只看了一眼,趙洛懿便即會意,抱着他上房,移至後面三層樓上。

大概在自己地盤上,圖力無所顧忌,方纔那窗戶不過虛掩着,另一邊兒窗戶竟然大開,到了樓上竟見一人一腿被吊在半空,上半身衣袍掛着,隨動作不停顫動,雪□□瘦的大腿上宛如綻開一朵又一朵血色梅花。但這時節,哪來的梅花,李蒙喉嚨一緊。

那身軀驟然近乎扭曲地掙了一下,樑上垂下的紅繩激劇一顫。

男人痛苦已極的臉於掙扎中仰起,李蒙瞳孔一縮,圖力走去,一身衣冠楚楚,恰好擋住了男人,霎時間李蒙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看見自己了?

“走。”李蒙拽了拽趙洛懿。

趙洛懿以爲他被方纔看見的嚇到了,揉了揉李蒙的頭,命他原地等待,李蒙話也說不出,只呆呆坐到地上,趙洛懿說什麼他便點頭。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趙洛懿返回,朝李蒙搖頭。李蒙猶自雙腿發軟,抓着欄杆才勉強站定,臉色發白。

趙洛懿把人抓過來,示意揹他,李蒙軟綿綿地趴上趙洛懿寬厚的背,都不知道怎麼出去的,等回過神,已經出了圖力所住的宮殿。

於一處月洞門外,趙洛懿放李蒙下來,輕拍他的臉頰,“傻了?”

李蒙回過神,喉嚨乾澀道:“國君那裡,去找嗎?”

“那裡守衛森嚴,就算走岔了也進不去,先回去看看。”

李蒙點了點頭,趙洛懿臉仍然有些紅,他站定在李蒙面前,把他衣袍理順,又撣了撣自己身上大袍子,捏了捏李蒙的耳朵,便勾着李蒙手指,大搖大擺朝外走。

巡邏的士兵見了二人,恭敬行禮,趙洛懿略點頭就走了,誰也不搭理。

回到自己地盤上,寢殿門口等着四個人,魚亦與廖柳豁然正在其中。

“你們找我們去了?”魚亦不悅道。

廖柳呆坐在廊下。

貢江走來道:“他們兩個出去沒多久就回來了,等趙兄回來商量事,李小兄弟說的,既然是趙兄的意思,就商量商量怎麼辦,咱們好行事。”

谷旭在貢江旁邊應和地點頭。

“先吃飯!”剛要進門,李蒙夢醒了一樣叫喚道,他肚子已嘰裡咕嚕了半天,終於有飯吃,快哭了。

便移到正殿上,擺了一大桌子,大家一起吃。氣氛不大好,谷旭本來是個悶葫蘆嘴,貢江看見吃的什麼也說不出來了,魚亦和廖柳像是還在置氣。

李蒙顧不得許多,自己先填飽肚子,停筷發現大家都已經吃完了就等他一個人,剛張嘴要說話,一個飽嗝,只得按下,喝了下人送上來的粗茶消食,這才喚哈爾來收拾桌子,移到旁邊矮案上,鋪開地圖,向魚亦和廖柳兩個,說了同貢江他們商量過的話。

“這兩個礦場我在那兒幹過活,很是鬆懈,各處守衛不過百人,麻煩的是,奴隸上工時戴着手銬腳鐐,一個地方,一挖就是一天。關回去時才摘去腳上鐵球,守衛的人雖不多,但一旦有人跑,別說發出的金屬聲,拖着十二斤的鐵球,也不可能跑得快。”

李蒙此前想的是,可以想辦法把奴隸放出來,最大的問題是怎麼弄回去,沒想到還有這一節。

“只有這兩個礦場戴鐵球,並沒有那麼多鐵球,我待過的地方沒有。”谷旭冷冷道,“礦場四周有哨塔,配弓|弩手,礦井是現成的,要下入地底,通常五十個人一組,士兵只管看住入口。而且要是一組人中,有人逃逸,礦井直接封閉,將其他人活埋。我在那裡時,沒有人敢逃跑,等不到逃出去,就被自己人打死了。”

“這兩日再去查清楚,現在守衛狀況如何。”李矇眼神發直地盯着地圖看個沒完,視線從地圖上移開,就叫衆人都散了。

谷旭等人出去,趙洛懿屈起一腿,問李蒙:“你覺得跑不掉?”

“你覺得呢?”李蒙嘆了口氣。

外面宮侍已經被派到遠處,偌大正殿之上,只剩下師徒兩人,日光安謐地鋪滿趴在地上的虎皮。

“本來我想最大的問題是運輸,走陸路行不通,只有改走水路,從安南大王的領地上登船,既然徐碩之肯幫忙,應當沒什麼問題。可現在人弄不出來,至少偷偷摸摸弄不出來。”李蒙發着愣,“要不然提前把守衛幹掉,讓他們偷鑰匙。”猛然他搖了搖頭,“只要有一個人被發現,所有人都會被發現。而且他們沒有第二次機會。”

被國君掏心吃是死,逃跑被發現也是死,而且國君一個月吃一個人的心,這輩子都吃不完,吃人心能長生不老純屬無稽之談,李蒙根本不相信。

猛然間李蒙抱頭大叫了一聲,腦袋靠在桌面上翻來覆去,烙了一面翻過去烙下一面,手指煩躁地敲來敲去。

“師父,你本來讓我去找源西泉,想讓源西泉做什麼?挑起他和圖力的矛盾,之後讓他幫忙做什麼?”李蒙腦袋一頓,忽然想起這件事。

“之前沒大想好,想從源西泉那裡探聽關押奴隸的地方,現在用不着了。不過,也許從長老殿下手,能把這潭水攪得更渾。”趙洛懿微微睨起眼睛。

“源西泉說,多年前他就預料到,南湄政局會陷入這樣的僵局。”李蒙喃喃道,“他想得到,圖力未必想不到,圖力能想到,也許安巴拉也想到,安南大王也想到,就算安南大王想不到,傳聞裡聰明絕頂的徐碩之也會想到。南湄要變天了,始祖一脈斷了,沒有真正的所謂蛇神的抉擇,那麼國君不再是唯一的選擇。”

“南湄人真正敬畏的是傳說裡讓始祖一脈擁有預言能力的蛇神,而不是國君。決策從長老殿出,多年來國君只知享樂,王室式微。”趙洛懿道。

“你母親離開後,原本作爲繁衍下一代大祭司和神女必須的聖子,也就是圖力變得毫無用處。如果能讓長老殿意識到,有國君和聖子兩方在覬覦原本落在長老殿的實權,或許可以從根本改變南湄現行官制,如果像大秦那樣……只要有在其位的人去做,甚至可以改變奴隸的現狀……”李蒙越說越興奮,臉孔微微發紅。

趙洛懿緘默不語看了他一會兒,李蒙已經站起身,在殿內走來走去,不停右手捶擊左手掌心,嘴裡唸唸有詞。

“師父,我們試一試。”終於,李蒙冷靜下來,盤腿坐在趙洛懿對面,將袍擺提起捋直,神情比任何時候都認真,“將大秦官制擬出,痛陳利弊,讓源西泉知道,南湄如今愚昧落後,早晚會被大秦吞併。”

“蒙兒。”趙洛懿沉沉開口,“一旦南湄國富兵強,作爲鄰國的大秦,會怎麼樣?”

李蒙愣了愣,眉頭蹙起,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都忘了,南湄在大秦人眼裡一直是附屬國,雖然南湄從來沒有答應過,但大秦還是在自己的疆域圖裡畫了這一坨。如果南湄人真的擺脫矇昧,甚至能與北邊匹敵,屆時恐怕會是養虎爲患。

“這一萬人是大秦人,得救他們,再想想別的辦法。”趙洛懿揉了揉李蒙的頭,“不要操之過急,明日出宮,先去見一個人,也許他能拔除孫天陰種下的蠱,我們還有時間。”

李蒙點了點頭,看上去有些沮喪。

午後安巴拉來,帶着一封手書,李蒙很是詫異,他想不出誰會給他寫信,安巴拉是神女殿掌事,和圖力關係也很近,帶來的應該不會是宮外人的消息。

展開信紙仔細看完,李蒙又看了第二遍,才遞給趙洛懿。

趙洛懿莫名其妙地問:“青奴是誰?”

“聖子帶大祭司回來時,他車上那個侍寵。”安巴拉揣着袖子,低垂頭,上身前傾,遲疑道:“回來後聖子把人放在小倌館中,偶爾還會出宮寵幸一番,後來去得少,下官差點忘了這號人。”

李蒙尷尬地看趙洛懿,提醒道:“圖力房中那個……”

“你怎麼認識——”趙洛懿頓時反應過來,“你買的那個小倌?”

李蒙窘得滿面通紅,直給安巴拉打眼色,安巴拉低垂眼睫,作勢起身,“東西帶到,方纔有人傳話讓下官午後去神女殿,時辰也不早了。圖力應當很喜歡那位侍寵,他很少會寵幸同一人超過三天,連在大秦境內的時日一併算,已經超過三個月,這位怕是很會伺候。”旋即就告辭。

送了人出去,李蒙回來於趙洛懿對面坐下,看見趙洛懿面前展平着青奴的手書。李蒙硬着頭皮擠出話來:“看來會碰上他不是偶然。”

趙洛懿瞥李蒙一眼,將手書向他推去,眉毛一挑,“那日沒交代清楚,現在說罷。”

“……”李蒙板起臉,站起就往外走。

半晌,房內趙洛懿才反應過來,這劇本不對啊,難道不該他抽出腰帶,一邊審問一邊把安巴拉那天送的膏用了,怎麼就跑了!趙洛懿匆忙一紮袍子,急急跳起來,跑出去找李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