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八十三

“人者,受命於天,臣,受命於君,子,受命於父。令尊當年會追隨睿王,是爲李家子孫謀個前程,凡讀書求仕者,說不指望加官進爵,多半胡言。”胡然舉袖掩脣喝了口茶。

當日被胡然帶出宮去見霍連雲,李蒙沒太注意胡然,以爲就是個莽夫,沒想到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全然是大秦官場作風。

“胡大哥在朝中居於何位?”

似不料李蒙會忽然問這個,胡然愣了愣,旋即笑道:“一介白丁,侯爺於在下家小有恩,報恩而已。”

李蒙沉吟片刻,想了想沒什麼好隱瞞的,便道:“我是罪臣之後,就算有心,也是無力。到時候把履歷紙一交,自然而然會因我李家舊事刷我下來,何苦來哉。況且,我就不讀書,也沒什麼才幹,做官一竅不通,也沒心思念書。聽胡兄言談,也是讀書人,書這一道,一日放下了,再要撿起來就難。李家基業不在了,我一心跟着師父,他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實在沒什麼野心,也自認沒那個頭腦。今日只當是爲弟弟好,這些話我聽過就算了,胡兄不必再說給我師父,他更不會想要入朝爲官。”

趙洛懿的娘爲先帝賣掉了一條命,不找趙家麻煩已是看在血緣上。再則這麼多年趙洛懿孤苦伶仃,趙家怎麼沒半個人來管過,現在居大祭司之位便有人來問了。

李蒙一哂,“還好是當着我說,不然師父動起手來,我可攔不住。”

“十方樓人心離散,已經不成氣候,饕餮帶走了樓裡機要文書。等你師父再回十方樓,能得到的只是個空殼子。身爲男兒,不爲家國效力,只求一己安身,與倚樓賣笑的女支女比,何如?”

胡然的話已說得相當難聽,但神情綿綿,並無譴責之意。

李蒙生不起氣來,知道胡然是當他小,試圖曉以大義。

門外依然是闃寂夜晚,趙洛懿還不回來,李蒙轉回臉,告罪起身,嘿咻嘿咻搬來了沙盤。

胡然面露詫色,將矮案上茶具收到一邊。

“這、這是做什麼?”胡然被李蒙那架勢駭了一跳。

李蒙笑開始擺盤,“如今天下,我大秦北臨北海,與東夷毗海,西北與北狄接壤,在少陽關設防,南有南湄,西南西戎先不管。”李蒙隨手將西戎抹平,心說,想玩把大的,反正也睡不着,現成有人送上門來嘮嗑,何樂不爲。

“北狄自暮雲公主掌政後,算是和了親的,北狄人不南下,建立在王夫沒有失寵的情形下。”

胡然摸着鼻子尷尬地笑了笑,“扯遠了。”

“不遠。”李蒙正色道,“要是北狄內亂,天子會坐視?咱們一樣會派兵,相應的,北狄也一樣。我爹在瑞州守了十數年,曾說自己有生之年,必會再經一場戰亂。”

“令尊是爲這個,纔想到要內調?”胡然問。

“人上了年紀,雄心壯志自然消退,何況子又生孫,子子孫孫,要圖安穩,我爹自是認爲回京做個文官是最好。”李蒙往沙盤上插旗子,不以爲然道,“不過命數難料,我們講人定勝天,卻不講命途多舛,有時候算計來算計去,不過在老天手裡翻了半天,也沒翻出去。像我爹,算得好好的,誰知道靠山倒了,真正關鍵的抉擇,太半是在賭運氣。”

“你小小年紀……”胡然不禁覺得好笑,邊搖頭。

李蒙也笑了,道:“聽我爹說得多了,不過也有兩三年不曾提過這些,跟着師父混口飯吃。我家破了,這條命得來不易。”

胡然似乎想起了什麼,眸中神情十分複雜。

“人的成長有時候只是一彈指間。”李蒙搖了搖頭,把多的旗子扔到一邊木匣中,“你是肅臨閣的人嗎?”

忽然被問了這麼一句,胡然幾乎是條件反射地點了點頭,又搖頭笑道:“你在詐我嗎?”

“不是,問問。”李蒙認真看了一眼胡然,“那開始了。”

胡然看李蒙煞有介事的樣子,只覺得說不出的好笑,憋得很辛苦。

“我們來南湄之前,交了一幅百兵譜上去。百兵譜你聽過嗎?”李蒙問。

“略有耳聞,交給了陳將軍。”

“是,陳碩,之前我們以爲他是肅臨閣閣主,不過二師叔說不是。姑且信他,這不重要。不過我相信,肅臨閣聰明人那麼多,很快會被看出,我們交出去的,不是真的百兵譜。”李蒙一副假裝不留神的樣子瞟胡然,胡然看上去沒有懷疑也沒有意外,這麼機要的事兒他都知道,在肅臨閣地位不會低。

“那幅緙綢是我師父的,他一直帶在身上,其實是南湄地形圖,很詳細。但凡有心,不出兩年,能拿出個南下的策略。南湄不容易打下來,是因爲地形複雜,稍不留神,不等遇上南湄士兵,咱們的人馬就得折在山上、河裡、瀑布、深谷,都有可能。他們大概不是受蛇神保佑,是受山神保佑。”

胡然道:“朝廷不一定會對南用兵,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發兵,其下攻城。自己打過來,是下策。”

李蒙手一攤,撇了撇嘴,“所以我覺得這仗根本不用打,南湄不應該是我們的敵國。但打不打,得看天子的意思。”他看了胡然一眼,“天子的意思,二師叔比我們誰都明白,可他不肯說,誰也拿他沒辦法。”

“侯爺的處境也不容易。”

“誰都不容易,上位者尚且有說話的權力,最不容易是老百姓,打起來的時候,成千上萬地死,誰管他們容易不容易?”李蒙道。

這次胡然沒說話。

“戰場在南湄,死的不是我們的人,天子不心疼,也是應當的。”李蒙一哂,“突破天險之後,攻城是可行的。但現在既然你來找我,想勸我留下,就是不想攻城,想留一批大秦人滲透南湄統治層。老實說,你在南湄多久了?”

“七年。”

“像你這樣的人多嗎?”

“四十五人,死了三個。”胡然道,“殺了蛇神,斷絕其天子血脈,自上而下滲透南湄朝廷,不費一兵一卒,十年以內,即可讓南湄歸入大秦。”

“我也和師父說要十年。至少五年,朝廷班子可以被大秦人替代,十年,蛇神衰,要建立起新的信仰,靠這四十多個人還不行,得有更多能人來南湄安居,傳教,樹人,傳揚我大秦文化。到下一代,定居的人多了,互相通婚,生下的孩子也基本又有了下一代,這時候纔可以將南湄併入大秦。”

胡然點頭,趁機說服李蒙,“既然你也想過了,留下和我們做一樣的事,爲天子盡忠。”

李蒙犀利的眼神讓胡然感到一陣寒意,沒想到李蒙會忽然變了臉。

“皇帝下令抄了我全家,爲何我還要爲天子盡忠?”

胡然一愕,“忠君愛國,是爲德,何況,此事對大秦、對南湄受苦受難的百姓而言,都是一樁大德,何樂不爲?”

“未必吧。”李蒙吊兒郎當把大秦和南湄旗子拔出,捻在指間玩兒,“雖說有了地圖,假以時日,軍隊能過來。但就現在而言,南湄的存在,對大秦人來說,不過是個藥鋪子。就算納入我大秦,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不能把山推平,也不能把河填了,貿易依然艱難。對南湄百姓,要打破他們祖祖輩輩的信仰,讓他們說大秦話,對大秦人,要讓人背井離鄉,萬里迢迢來到這片窮鄉僻壤,沒有一個熟悉鄉音。”

胡然張了張嘴。

“即使下下代,南湄被大秦同化,那中間這三五十年,要讓誰去承擔離鄉之苦,誰去承擔隨時可能被殺頭的風險,將來又讓誰,死在這片他鄉之土上,讓誰永生永世,不得魂歸故里?”李蒙靜靜注視胡然,“是你嗎?數年後真的如願以償,一切步上正軌,你胡然會留在南湄永遠不回去?還是要子民效忠於他的天子?”

李蒙嘴角一撇冷嘲。

胡然渾身僵硬地坐着,半晌,方纔緩了口氣,“不然還能打下來……”

“打下來?”李蒙嘲道。

胡然手掌捏緊了,掌心都是冷汗。

“南湄與大秦所信所學所治大相徑庭,打下來一樣會有個同化的過程,只不過稍微縮短了時間,但初期必然會遭遇強烈抵抗。到時候怎麼辦?殺了他們嗎?即使殺乾淨南湄人,這些羣山、這些河流,這些生長在南湄的草木禽蟲,聽你的還是聽我的還是聽高高在上那位的?也跟他們講忠君愛國那套?”李矇眼帶揶揄,“怕行不通吧。”

胡然苦笑着擺手,“擺什麼沙盤,我看你是想把沙子蓋我腦袋上。”

李蒙也笑了,覺得胡然人還不錯,脾氣不錯,說到現在還沒和他發火。遂把旗子重新插好,“接着說,這還是在南湄人不添亂子的情形下。要是南湄人不願意呢,他們要是奮力反抗呢,要是咱們的人沒扛住,被打了過去了?南湄有巫蠱之術,蠱蟲這玩意兒,古怪得很,要是一個人染上,全軍都可能染上,要是咱們輸了。胡兄還記得,三年前北狄和東夷借勢打來,西戎咱們雖然不管,但那年我爹在瑞州時,已有西戎人來找過他。你說,我們想的這些,他們想不想?被太|祖皇帝趕出關外的北狄和西戎,想沒想過,來佔咱們大秦的地方。暮雲公主不論,她還有兩個哥哥,也不論?再說,陛下曾有一位東夷貴妃,當年扶持他登基,後來不知道怎麼,兩口子打了一架,逼得美人兒自挖雙目,胡大哥可聽聞過?”

“當年此事沸沸揚揚,我人雖在南湄,也有所耳聞,那位妃子現在似乎是東夷國主的側妃了。”

“她實際上是國主的血親,東夷與我們官制不同,後宮二品以上妃嬪等同朝臣,天子可以向自己的老婆納諫。我爹曾說,正是因爲惹了這位女子,與東夷的戰爭一觸即發。三年前東夷就插過一腿,將來隨時,只要時機合適,依然有可能。”李蒙抽出東夷的旗子,道:“千萬別小看女人的氣性。”

“依你的意思,南湄是可以不要的?”胡然道。

“非也,是最好不要。”李蒙長出一口氣,胡然顯然有點動搖了,怎麼趙洛懿還不回來?迷路了嗎?李蒙有點擔心,朝胡然道:“一個皇帝,要樹立功德,開疆安民爲要,但顯然現在開疆是不合適的,南湄是彈丸之地,就算要打,也該是最後一個。要是北狄、西戎、東夷悉數在大秦統治下,何愁南湄不歸順?花大力氣,就得個彈丸之地,還是個資源貧瘠,窮山惡水的小地方,如果是爲了成就皇上的威名,未免太拿百姓當兒戲,拿國本開玩笑。如今大秦,不比太|祖當年,外強中乾而已,三年前一度陷入動亂,先帝撒手人寰時,本就是個爛攤子,陛下再是勵精圖治,偌大朝廷,要發俸祿,要搞禮制,要修水利墾荒闢地,什麼不要錢,又經動亂,睿王在時,向北狄買的那些戰馬盔甲,更是一筆巨資。當然,國庫什麼樣,胡兄比我清楚。”

胡然沉默片刻,擦了擦腦門上的汗,“看來此事得從長計議。”

李蒙本來想說不用議了,但一想,無論將來結論如何,他和趙洛懿都不在朝,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何況胡然當着他的面這麼說,也未必真的會放在心上,即便放在心上,胡然所處的位置,恐怕也只有聽命的份。便道:“這麼晚了,胡兄還不去睡?”

胡然起身,匆匆辭去。

送走了人,李蒙把沙盤收好,就沒事了,躺在一邊長椅上發呆。

這一晚上李蒙根本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沒,他什麼也沒想,胡然說的,他完全沒往心裡去。他就一句話,師父去哪兒我去哪兒,別的跟我沒關係。

李蒙渾身驟然一搐,砰一聲摔地上了,屁股摔了個八瓣,這下完全沒瞌睡了。爬起身一看,天已經矇矇亮,室內空空,趙洛懿還沒回來。

李蒙洗了把冷水臉醒神,想着出去找趙洛懿,推開門,迎面風風火火衝了個人進來。

趙洛懿強硬地抓着李蒙的手,晨光熹微,照出李蒙俊逸但疲倦的臉。

門被踹了個嚴實,趙洛懿脣堵上來,李蒙完全沒空說話,他鼻端交織着汗味和血味,趙洛懿邊親邊摸,走到牀邊時,李蒙皺巴巴在身上貼了一晚的外袍已經剝落,肩膀露出,趙洛懿一嘴下去,李蒙都感到痛了,忍着沒叫。

趙洛懿大手隔着李蒙薄薄一層褲子揉搓,粗重的呼吸熾熱地激盪在李蒙耳畔。

“等徐碩之來了,就收拾東西,今夜就走。咱們的人裡有叛徒,等查出來,得全殺了。”

趙洛懿雙目赤紅,那一下讓李蒙渾身發顫,脖子被扳得直起,趙洛懿擰過他的臉去接吻,那一下幾乎要了李蒙的小命。趙洛懿久久注視李蒙片刻,忽然眼中涌起了霧氣,他腦袋埋在李蒙的頸子裡,痙攣地深深吸氣,片刻後才道,“師父錯了,差點中了霍連雲的計。”那一句飽含內疚。

李蒙莫名其妙了一會兒,加上被頂得難受,失神了半天,等到趙洛懿抱着他讓他再睡一會兒時,李蒙閉着眼睛,睫毛忽然一顫。

“你懷疑我?”這句李懞直似要暴跳。

趙洛懿小心蹭李蒙的脖子,手在李蒙身前握住他的手,鼻端溼漉漉像狗一樣貼着李蒙的側臉晃悠。

“沒有。”

“有……吧?”李蒙渾身都軟,也有點暈乎。

“沒有。”趙洛懿沉沉道,抱着李蒙的手緊了緊。

“哎,要真是我,你會殺我嗎?”李蒙想轉過身去,趙洛懿抱得太緊,死活不讓,李蒙看不清他表情,那沉默讓李蒙有點難受。

“不會。”

李蒙剛鬆了口氣,忽然又聽見一句,“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你已經沒有父親了,真要是你,那我不如砍自己的頭。”

“……”李蒙忽然語氣軟了,“我也不可能出賣大家,對我沒有好處,我又不是傻。晚上還有人來收買我了,我都沒賣。”

“誰?”趙洛懿退開些,李蒙個腦袋就轉了過來,烏溜溜的眼珠子看着趙洛懿,趙洛懿深吸一口氣,覺得好受了些。

“胡然。”李蒙道,“那天就是他帶我出宮去見二師叔,說是二師叔的副手,他是肅臨閣的人。你怎麼這麼晚纔回來,是不是受傷了?”

才一番激情,趙洛懿都忘了受傷這事,被提及頓時臉色蒼白,才覺得小腿抽搐的疼。

李蒙把他身上摸了個遍,檢查完畢,拎着去洗澡,李蒙才發現趙洛懿身上髒得不行,剛纔倆人在榻上他怎麼一點沒覺得髒,李蒙捏了捏自己鼻子,感覺這狗鼻子好像不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