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八十五

“別笑了!”

看靈安真要怒,李蒙揉鼻子把笑憋回去,喝了口水,道:“那倒不會。”

靈安眉峰舒展開。

“徐碩之爲人寧折不彎,一心想報答你父的恩情,你要讓他邁過這條坎,沒準你一個沒看住,轉背就撞牆給你看。”

靈安臉色發白,“你也沒辦法?”

“辦法有。”李蒙現出胸有成竹的樣子。

靈安壓低聲音湊到李蒙面前,鬼鬼祟祟道:“說。”

李蒙想了想,朝靈安道:“徐碩之是你父的軍師,算你半個老師,剛纔徐兄還和我念叨,他有一樁心病,你知道是什麼嗎?”

靈安煩躁地耷拉腦袋,抻手指,“知道。”

“什麼?”李蒙詫道。

“不就是想我趕緊娶個媳婦兒麼?”

不知道靈安剛纔在門外到底偷聽了多少,李蒙對這小屁孩無語了,耐着性子繼續循循善誘:“不是,再好好想想。”

靈安皺起了眉毛,“不是?”

“徐兄是個憂國憂民的命,你父去世,他最操心的不過是南部黎民百姓生計。你年紀尚幼,許多時候過於貪玩,也沒少惹他不高興。”

“那我也不是故意的。”靈安悶悶不樂道,“我倒是想他高高興興的,可我就不知道他到底心裡想什麼,本王什麼時候對旁人的事上過心,他就是少加了一件衣裳,本王都親自送去,衣食住行,無一不親自過問,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這也不是本王要故意貪玩的,別人都樂得慌,叫本王一人悶在屋子裡讀書,我這過得還不如村口乞兒呢!”

“村口乞兒這輩子也就是捧個碗兒敲敲打打的命,你將來是個什麼命?”李蒙道。

靈安不吭聲了,憋悶了半晌,兩手交叉做了個揖,“請少祭司指教。”

李蒙也不和他客氣了,估摸着趙洛懿也快起來了,安南大王不是什麼好性兒的人,待會兒說不通鬧將起來要挨趙洛懿的揍就麻煩了。

“徐兄身子不好,你是圖一時之快呢?還是圖過一輩子?”李蒙輕聲問。

“那自然是要長長久久的好。”靈安一臉愁得慌,懷疑的眼神盯李蒙:明知故問麼這不是。

“那就說長長久久的法子。”李蒙給靈安面前空杯注滿水,往門邊看了一眼,杵在上面的是哈爾的影子。

李蒙道:“自你父去世,徐兄就無處報答令尊的知遇之恩,令尊有識人之明,想必這些年你也清楚。徐兄是有大才的,唯獨有一樁缺陷,他身子不好。凡事應主次分明,要長久,首要便是他的身子得養得住。”

“白久英那裡他不肯去。”靈安鬱悶道。

“他生在大秦,長在大秦,我們那裡是不信巫蠱的。”

“白久英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就是他只剩一口氣,這一口氣也夠撐下去與本王長久。”靈安這話說得不能算有底氣。

李蒙笑道:“那爲何令尊已然不在世上?”

靈安臉色變得極難看,一巴掌拍地參水溢出杯子,傾灑在桌面上。

李蒙舉袖喝了口水,這時候不給靈安點時間去想,接下去也不用說了。

“照你的意思,白久英只不過沽名釣譽之徒?本王該派人把他的老巢端了?”靈安語氣不善。

“巫蠱未必無稽,不過人是向死而生,人有不同之生,到了頭,都是一抔黃土,君王如此,平民亦然,你我、徐兄、我師父,將來人人都是這般。只不過延年益壽的養生之法也有,你少氣他一些,他就活得長久些。”李蒙道。

靈安眼珠轉來轉去,想到徐碩之常常與他說不上兩句,臉色就發白,咳嗽起來每一次身軀顫動,都像是有人拿鐵勺子剜刮他的心頭肉。

“你說得是,那還得找白久英。”靈安皺着眉。

“倒不必,我們那裡有個名醫,你抽空帶他去見見就行。”李蒙想了想,讓靈安稍坐,進去寫了個字條給他,“你們抽個空去找一趟這大夫,讓他給徐碩之把個脈,弄點好藥給他吃,定能延長些壽命。”

靈安嘴脣囁嚅,他本想問問這個些是多久,不知道怎麼,又沒問,只小心收起李蒙寫的字條,難得低調地回了句:“多謝。”

“這個是其次,首要任務還在你自己身上。徐兄的病經不起氣,你順着他點,不要動不動就想動粗。”

“我什麼時候動粗了……我要是捨得動粗還輪得到讓你聽這些?!”靈安臉紅脖子粗起來。

李蒙眉毛一挑,盯着他。

“好,我知道了,不能氣他。然後呢?”

“沒有了。”

一時間靈安的表情糾結複雜,猶如被煙花衝上了半空,倏然後面火熄滅,又從萬丈高空直墜而下,落差太大,差點繃不住吼起來。

李蒙忙安撫道:“我覺得,這麼就夠了,你看他心情好的時候,就對他說說,不過這兩年還不行,別逼得太急。這兩年就好好讀書,好好習武,該幹嘛幹嘛,小心照顧着,等他催你娶媳婦的時候再作出一副非君不嫁的樣,他就會心軟了。”

“對了,你成年之前,心事萬萬不能向徐兄提隻字片語。”李蒙想起趙洛懿一早就和他親了嘴兒,結果磨磨唧唧還是過了十六才吃到嘴裡,怎麼能讓這小子提前如願?門兒也沒有,早戀是不行的。

“爲什麼不能提?”靈安愈發鬱悶起來。

“你年紀太小,徐兄爲人循規蹈矩,一板一眼,你要提了,還有什麼後話?”

靈安一想也是,只得訥訥道:“知道了。”起來要走,忽然又想起來沒把晚上的事交代清楚,遂跟李蒙又交代了一遍在哪裡出宮,到哪裡會合云云,“我們也要回去,要是南面無事,說不得就趁這回趕去你說的這地方,給他看病。”

李蒙連說甚好,送靈安出門去。

本來李蒙是提心吊膽生怕趙洛懿中途睡醒了,昨夜趙洛懿累得狠,私心裡李蒙想讓他多睡,不過趙洛懿向來不聽話,只有他這當徒弟的聽話的份,也習慣了。

再回到寢殿,趙洛懿的睡顏顯得淡漠,沒有半點情緒,甚至於倦怠也看不出。

天光已大亮,黃燦燦的光芒鍍染上趙洛懿薄削刀刻的脣角,他眉棱的疤再見時就沒了,李蒙摸着他完美的眉型,心頭有點空落。

雖然趙洛懿沒仔細說,安巴拉也說得模模糊糊,他大概知道,是練那什麼勞什子毒功,加上圖力是個變態,從前偏深色的皮膚現在像個小白臉。李蒙一邊蹭趙洛懿的臉,眼神漸漸茫然起來,李蒙忽然就明白了,再見到趙洛懿那股難言的心痛,不僅由於不知道他吃了什麼苦,受了什麼罪,也不是因爲過去他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時,趙洛懿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而是他們處在一起幾乎朝夕不曾分離的這大半年中,烙印在他心裡的人,忽然就磨去了一層皮,彷彿過往兩人一起經歷過的時光,也因此而褪色。

“幹什麼呢,嗯?”趙洛懿睡得正舒服,胸口又癢又麻,眼皮子掀開一條縫,嘴角忍不住帶了點笑,“又想要了?”

李蒙脖子通紅,剛積攢起的那點溫情又讓趙洛懿氣得抓不着影兒了,“誰像你,成天是頭髮情的公狗。”

趙洛懿乾燥、裂皮的溫暖嘴脣貼着李蒙耳下臉側弧度擦過去,力道不輕地按着李蒙肩側,響亮地貼着李蒙鎖骨親了一口,就把李蒙緊緊抱在懷裡,拿被子一蒙,“那你算什麼?小公狗?”趙洛懿低沉的嗓音充滿曖昧,李蒙登時面紅脖子赤,又聽趙洛懿充滿倦意地說:“再睡一刻,好徒兒,陪師父睡一會兒。”

李蒙被趙洛懿一聲喚得心窩子俱是又溫又軟,雖沒半點睡意,仍然像被捋順了毛揉弄下巴頦的貓兒似的,閉起了眼睛。

李蒙什麼時候睡着的,自己都不知道,醒來趙洛懿都沒在牀上了。李蒙一嗓子招呼人進來,還是低眉順眼的哈爾,哈爾給李蒙穿鞋子,李蒙懨懨打了個哈欠。

“我師父呢?”

哈爾給李蒙挽上腰帶,“大祭司去別院找那幾名武士了。”

李蒙“哦”了一聲,揮退哈爾,在窗戶底下坐了會兒,自己倒騰了點濃茶喝,才稍覺得醒了神。

這一醒神,李蒙立馬坐不住了,連滾帶爬跑出門外,左右看了眼。

頭暈目眩、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魚亦他們那院,還沒進去,就聽見不相上下的兩聲怒喝。

一個是趙洛懿煙槍還沒拿出來,神情淡漠地喝問魚亦:“你是不是定要護這叛徒?!”

“我和廖柳穿一條褲子不是一兩天的事了,要動手就抄傢伙,磨磨蹭蹭可不是你窮奇的作風。殺你娘也沒見你心慈手軟成這樣,怎麼?也知道理虧?良禽擇木而棲,廖柳就是看不上你這棵樹,上了別人的樹,昨夜誰也沒丟命,死了人了嗎?但凡死了一個人,我魚亦二話不說,脖子任你砍!既沒死人,此事就該揭過不提!大不了廖柳我帶走,不給你添麻煩!”魚亦梗着脖子,滿臉通紅,腳步向後錯了半步。

李蒙就知道魚亦還是怕,但他身後一步就是廖柳,正白着一張俊臉,脣角下拉,像頭倔驢,也不爲自己分辯半句。

不辯則是沒什麼好辯,也就是認了。

“非得等死了人才處置叛徒,你相好的命是命,弟兄們的命就不是命了?”趙洛懿音調拔高,沉沉地擂得李蒙耳朵嗡嗡響,他拇指與食指相互撮弄,正是要動手的前兆。

“你他娘聽不懂人話是不是?這不是沒死人嗎!”魚亦吼道,似乎察覺到殺機,邊吼邊後退。

廖柳下巴一擡,直接格開魚亦攔在他身前的一臂,魚亦眉頭深鎖,低吼道:“沒你事兒!”

“師父……”李蒙小跑到趙洛懿身邊。

趙洛懿眉峰不易察覺一搐,嘆了口氣,把李蒙拽到身邊親了一口,李蒙心頭一鬆,剛想求情,被趙洛懿一把推給旁邊杵着的大熊谷旭。

谷旭面無表情,鎖住李蒙一條胳膊,李蒙就動彈不得了。

趙洛懿則再也不看李蒙一眼,不耐地朝廖柳問:“你還有何話說?”

魚亦怒吼廖柳的名字。

廖柳看也不看他一眼,直突突往前走,魚亦這邊兒也有了笑呵呵的貢江攔着。

“對不住。”廖柳頭也沒回,眼神晦暗無光,這話顯然不是對趙洛懿說。

暴跳如雷的魚亦安靜下來。

刺啦一聲,廖柳一把撕開前襟,背後前胸俱是觸目驚心的傷痕,李蒙是知道他心口有一道傷,卻不知道他後背更爲猙獰。

魚亦被震撼得雙目圓瞠,貢江看他木然的樣,放鬆了警惕。

“跟別人沒關係,今日了斷罷,我早就不想活了。”這話廖柳說得艱難,擡起來看趙洛懿的一雙眼睛,猶如死水般不泛半點漣漪,“我在大秦,殺過人,逃到南湄來的。”

“你他孃的滿嘴放屁!”魚亦忍不住大吼,臉皮子通紅,獨眼中充溢霧氣。

廖柳渾似沒聽見,無動於衷地擡手撫過心口那道長疤,神思愈發飄得遠了。

“自小我與兄長相依爲命,他這一輩子,都是我的。”廖柳說話時神情淡淡,語調平靜,卻令人感覺涼颼颼的。

“鄰村有個屠夫的女兒,生得明豔動人,都說只有她才配得起兄長勤快憨厚,知道孝順長輩。於是我就有了個善解人意的嫂嫂,女人當真心細如髮,我哥那人,粗粗咧咧多少年,什麼也不知道,打小和我睡一個被窩,下河洗澡都是我給他搓背。有了媳婦是不一樣,再也不讓我下地,嫂嫂帶來的嫁妝,給家裡開了兩間鋪子,我哥讓我管着其中一家,我不願去。那天他生辰,頭一年,不是我們倆相依爲命了,家裡多了個女人張羅。熱熱鬧鬧請了不少人來家裡做客,當着我哥的面,嫂嫂將她小妹許給我做妻。長兄如父,他點了頭,我都不知道自己犯什麼渾。長兄如父,聽他的話也聽慣了,大抵我這人屬牛,還是有些像牛。”廖柳一哂,平靜得像在說別人家的事。

趙洛懿手指按住了煙槍。

李蒙忙掙扎起來,谷旭正聽得入神,差點沒按住他,提着李蒙後領子把人拖回來,竟還隨身帶着繩子,直接把李蒙手腕一提,綁在柱子上了。

李蒙大叫起來:“師父!谷大哥欺負我!”

趙洛懿輕飄飄往李蒙這邊瞥了眼,看得李蒙心裡直髮憷,別說趙洛懿不笑的時候還真有點嚇人,這讓他想起前面兩年每次見到趙洛懿,趙洛懿都一副嫌他得不行得樣,他也隨時不敢多話,怕多說一句就被這傳說中最是喜怒無常陰險冷漠的殺手抹脖子。眼下就是兩人已經親密無間,他知道趙洛懿不會拿他怎麼樣,那眼神也讓人遍體生寒。李蒙琢磨着回頭得和他說說,和顏悅色就不行嗎?當殺手也不一定要嚇人嘛,咱可以換個路線,減少任務對象死前的痛苦。

趙洛懿走到李蒙旁邊,谷旭極有眼色地避開。

本來李蒙以爲趙洛懿拔煙槍要動手才嚎了一嗓子,誰知道他慢悠悠點了煙,吸了一口,問李蒙:“來點兒?”

李蒙無語了,這尼瑪完全是看戲的架勢,沒想到趙洛懿還喜歡聽故事。

廖柳正要把衣服系起。

趙洛懿手指彈動,隨手從李蒙衣服上扯的扣子飛彈出去。

廖柳手指一麻。

“接着說,沒說完。”趙洛懿淡淡道,微微眯起眼,看菸斗上的紅星。

“趙洛懿,你給我解開!”李蒙小聲說。

“等會兒,你小子就知道添亂。”趙洛懿邊說邊繃着個臉親了親李蒙的嘴角,一點沒有還綁着人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