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九十一

旭日初昇,大都長街,商販纔開始架起貨攤,奄奄一息的奴隸被趕出避雨的街檐,蜷縮在髒污不堪的溼泥中,個個緊裹身上溼透的襤褸衣衫。一隻膽怯中暗藏兇狠的眼,緩緩張開,宛如剛甦醒的狼。

御溝中雨水暴漲,雨聲驟然又大,雨幕囂張地展開將天地連成一片的大網,斜斜傾灑在暗巷中。

凜冽的鋼鐵氣味摻雜在雨裡。

一聲乾脆的刀鞘摩擦聲通過雨珠連成的幕簾,直衝向曲臨寒。

同一瞬間,李蒙長劍出鞘,曲臨寒鬆手剎那,李蒙提住了青奴的後領子,將人帶入牆角陰影之中,飛起一腳,一輛破舊板車飛滾而出,衝將而來的數人被撞得七零八落。

青奴眼底閃過一絲欣慰,似乎是意料中事,微微翹起一絲弧度的嘴角咧開:“看來有人不想讓你捏住這個罩門。放心,你買了我,奴還是站在你這邊的。”

“站好!”李蒙一把提起柔弱無骨,半身往自己身上靠的男人,牽起他手上牛筋繩,拴在立柱上。

曲臨寒暴喝一聲,近在咫尺的偷襲者脖頸噴出一股血流,血霧綿綿撲到李蒙臉上,迅速被雨水沖刷乾淨。

青奴緩慢地在立柱上磨蹭手上繩索,泡了水的牛筋繩捆得他難受。

“師兄!”李蒙一個滑步,與曲臨寒背抵着背,暗巷中躺地三人,四人正踉蹌着爬起,兩頭又有十數人冒了出來。

俱是衣衫破爛,看着像奴隸,沒空研究究竟是哪兒來的人了。

“啊——!”曲臨寒口中發出一聲殺氣騰騰的吼叫,展臂提刀飛身撲出,只取最近三人,快準狠的一刀放倒其中兩人,另一人騰空翻到曲臨寒身後,刀鋒於半空中閃射冷冷厲芒,“噹啷”一聲,偷襲者張皇擡頭,兵器被擊落的同時,當胸又是一腳,人影飛出。

李蒙微微喘息,他沒有殺人,不過刺中那人手腕,他瞳孔微微一收,來不及多反應什麼,大叫一聲向後蹬出一腳,借勢騰起,劍已刺出,看見一個便斬落一人。

此時忽然一聲大叫:“救命——!!!”

李蒙連忙丟下曲臨寒,劍刺出,手腕回翻,當即趕到虎口一震,拇指與食指間筋脈一麻,李蒙咬牙,使蠻力將偷襲者手中兵器挑飛。

那人一回頭,一記重拳正中其鼻樑,登時兩槓紅飛流直下,嗷嗷捂臉狂跳腳。

李蒙心有餘悸,把青奴解下來,又刺中一人腰側,那人誇張倒地,儼然一副“我根本不想和你打”地擡起頭,浮誇地一歪頭,一蹬腿。

“……”李蒙踹開那人,抓住套着青奴手腕的牛筋繩,直接把牛筋繩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你到底會不會武功?”

“不會啊。”青奴眨着無辜善良的眼。

“你也看見了,他們要殺你,要活命你就跟緊我。”李矇眼神一閃,一把抓緊青奴的肩,將人甩了出去,當頭就是一腳落在兩米之外飛衝而來的一名殺手。

那人被青奴這一腳勾住了肩,五體投地栽倒在地,甫一擡頭,眼前金星亂跳,又有黑影臨門,正道不妙,肩膀被人踩住,緊接着是屁股和腿。

李蒙繞過青奴走的路線,不住皺眉。

曲臨寒已收拾完餘下諸人,將額發向後一甩,得瑟道:“來得正好,給哥兩個練練手。師弟,你覺得爽不爽?”

李蒙看着曲臨寒異常興奮得發亮的雙目,眼神閃躲,勉強道:“還、還行吧,快走,那邊有馬。”李蒙手指曲張,抓着青奴的手,推着他往馬的方向走。

大雨潑灑在所有人臉上,街上張掛起五顏六色的帆布避雨,李蒙扯起兜帽,讓青奴坐前面,聽見旁邊馬蹄聲跟上來,曲臨寒的叫聲從後面傳來:“這他媽哪是馬,是騾子好嗎!”

李蒙低頭扯了扯騾子窄長的耳朵,感覺是比馬要長,他分不清,說:“都一樣。”

曲臨寒被他一句話噎得快炸了,礙着雨大,閉了嘴不說話。

長老殿,風吹得馬車四角垂掛的鈴鐺不斷作響,紫色窄長綢緞上畫着符文,大都百姓跪在長街兩側,讓出一條通道。

這樣的馬車有兩架,一架頂蓋鑲嵌着金色盤蛇,在長老殿門口停下。圖力一身深綠色大袍,從馬車上下來,他側臉上一道傷痕,血痕已擦淨,但在白皙的皮膚上,這道傷痕依然顯眼。

源西泉身後跟着八名長老,包括馨娘和宿嬀。

圖力什麼表情也沒有,率先進入大門。

當趙洛懿下來時,人羣忽然出現騷動,喧雜的竊竊私語聲中,趙洛懿走到源西泉面前,似乎在看源西泉。

源西泉身後的馨娘低垂着眼,宿嬀有意思地摸下巴上新長出的鬍鬚。年紀大些的六名長老跟在源西泉身後,源西泉則稍落後趙洛懿半步,做了個請的手勢。

晨光落在長老殿門前輝煌的兩尊巨獸上,反射出炫目的光。士兵手中握着的長矛拼接在一起,攔住看熱鬧的百姓。

有頭臉的人物進入長老殿後,跪在地上的人紛紛都站了起來,依舊不肯散開。

“那就是流落在外的祭司大人?”

李蒙忐忑地儘量憋住,不動聲色地深埋着頭,寬大的斗篷下,遮蓋着他和青奴緊緊抓在一起的手。雖然李蒙覺得,青奴已經不想跑了,否則他在這裡一叫,一旦引起騷亂,要跑也不是不可能。想到這裡,李蒙握青奴的手緊了緊。

青奴曖昧地衝他一笑,湊近李蒙耳畔,舔了舔他的耳廓。

李蒙差點跳起來。

驀然青奴的臉離開他兩三步,腳底下也踉蹌了兩步,連在一起的牛筋繩還差點把李蒙拽倒。李蒙迫不得已伸手攬住他,摸到了青奴身後作怪的曲臨寒。

曲臨寒低頭看了眼自己肚皮上摸來摸去的手,咧嘴嘿嘿一笑,衝李蒙點頭:“師兄的腹肌怎麼樣?是不是很男人?”

“……”

三人躲到門外一棵參天蔽日的大樹下,人羣稀稀落落散開,商鋪似乎得了訓令,今日不得開張。

李蒙拉緊斗篷上連着的兜帽,黑布襯托得他臉色蒼白,他目不轉睛看着門口巡邏來往的士兵,站崗的有十二個。

“硬闖肯定不行,先不說打不打得過,驚動了他們,抓到你,連累你師父。”青奴低沉的聲音就在李蒙近處響起。

李蒙也不想直面,畢竟他讀的書還是都提倡智取,而且一路與好幾撥人交手,他和曲臨寒的體力都有點不行,再要打說不定要輸。

“爬牆嗎?”曲臨寒的腦袋從李蒙和青奴之間冒出來,左右看他們倆。

“也不好,裡面也會有人把守。”李蒙道。

正在一籌莫展之際,青奴道:“有一條暗道。”

“憑什麼相信你啊,有點人質的自覺。”曲臨寒擡手就要拍青奴的頭,被李蒙架開。

李蒙抿了抿還掛着雨水的嘴脣,雨勢已經越來越小,要停不停,天邊太陽露出了羞澀的側臉,待會可能會放晴。李蒙看着青奴,遲疑片刻。

“騙你們的。”青奴笑眯眯道。

李蒙雙肩耷拉下去,又聽見青奴的聲音說:“這句話纔是騙你的。”

李蒙的臉快被玩兒成表情包了,曲臨寒變了臉色,直接要揍人。

青奴擡起了臉,下巴伸出來,“打啊,打了我就不說了。”

李蒙把曲臨寒拱到一邊兒去,握住青奴的手,注視着他那雙多情的眼,認真道:“真的行,進去就不綁着你了。”

青奴一條腿瀟灑邁開,帶頭朝長老殿大門相反的方向走,嘴角促狹地勾起:“還是綁着吧,這局我還沒看到結束呢。”

一剎那放晴的天空,日光斜斜傾灑,射過青奴兩道秀氣墨黑的眉,將他的眉眼輪廓鍍染成金,一霎時如妖又如佛。

“快走。”青奴往前一帶,李蒙這次有防備,快速跟上。

曲臨寒啐了口,罵道:“什麼玩意兒。”心不甘情不願跟在最後,一手按在帽子上,不住向後看有沒有守衛注意到他們,冷不丁撞上一個老人。

竹籃裡的刻字小葫蘆掉了一地,曲臨寒蹲下身,手忙腳亂幫老人家撿起來。

青奴帶着李蒙拐入另一條街,曲臨寒眼睜睜看着他們拐過去,忙把籃子往老人懷裡一塞,要走時忽然瞠目,瞳孔微微縮緊,一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搖搖晃晃靠到最近的一面牆。

牆上的灰似是白又似是灰。

“這小子也不錯。”一個蒼老的聲音說。

曲臨寒眼前發花,虛空中手一抓,抓到了什麼柔軟的東西。

倏然間一張醜陋如同地獄鬼差的臉皮驚得曲臨寒張嘴就叫,卻不知道爲什麼發不出聲音,軟倒在地。

“就交給孫老了。”一旁捧着個乞丐破碗的男人走來,那是一張幹黃沒有血色的臉,疏離地看了一眼曲臨寒。

“閣主放心,老朽靜候佳音了。”坐在輪椅上的孫老蒼老得皮膚已有裂紋的臉笑了起來。

乞丐遠遠望着被兩名黑衣人擡着消失在人羣中的那架輪椅,眸中露出了一絲厭惡,轉而冷厲地對着還呆站着的女人吩咐:“你的臉壞了,腦子是不是也廢了?”

“屬下失禮,閣主恕罪。”蕭萇楚迫於懾人的殺氣,手指顫抖地重新戴上面紗,遮住一半完好一半卻如同顏色不一深淺凹凸的臉。

“此間事了,你想要一張什麼樣的臉,老孫頭自會幫你。”

蕭萇楚仍然婉轉嫵媚的眼睛鑲嵌在傷痕累累的臉上,有一股說不出的違和,她目中充盈起淚霧,很快又恢復了平靜,對着乞丐叩拜。

等蕭萇楚再擡頭,面前已只剩下一面被四季雨水反覆弄溼而斑駁了的民居外牆。

女人柔軟的身姿恍如鬼魅一般,閃入青奴帶着李蒙離開的那條窄巷。

正殿內,鑲金嵌玉的地磚上佈滿符文,一圈又一圈巨大的原型之中,穿插着一枚六角星,正中是權杖,貫穿而出,上方鑲嵌寶珠,下方呈錐形。

“就在這裡?”趙洛懿說大秦話。

從進入長老殿開始,禮官都說南湄語,倏然衆人都靜了。

源西泉笑以標準的大秦官話回答:“是,請大祭司大人再往前。”

趙洛懿漫不經心地“嗯”了聲,但當他腳步向後旋時,所有人不由自主都後退了一步。

圖力離他最近,沒有後退,與趙洛懿對峙片刻,朝旁邊安巴拉下令,命他:“開地室。”這句是用南湄話說的,他眼裡略帶挑釁地看回趙洛懿,嘴角掛着一絲邪性的笑。

面前是一幅巨大的壁畫,顏料顏色鮮豔,但明顯已有年月,抱着嬰孩的美人兒皮膚仍舊雪白,樹葉織就的衣裙卻脫落了好幾處。

她的男人在旁扶住她的手臂,女人手中託舉起一個嬰孩,旁邊是一棵遒勁扭曲的大樹,一條深綠色遍體暗褐色花紋巨蟒,從樹上垂下它高昂的頭顱,黃澄澄的雙目中,細而長的眼仁注視着女人手中的孩子。

那孩子大張着嘴,即使不過是圖畫,彷彿也能聽見嬰兒發出嗷嗷待哺的哀聲。

趙洛懿不舒服地皺了皺眉。

安巴拉站在板凳上,一副搖搖晃晃的樣子,去夠鑲嵌在一旁上端埋入牆體的高大石柱,上面參差不一突出的寶石悉數呈現出血珠一般豔麗的顏色,與圖畫融爲一體,看上去就像是畫中一棵沒什麼特別的果樹。

殿內空間廣闊,站了二十餘人還空曠得說話都帶回響。

只見安巴拉依次按下其中八顆寶石,趙洛懿淡淡看他,暗中留意安巴拉按下的寶石所處的位置,收回視線時,對上了圖力意味深長的神情。

趙洛懿漠然移開視線,耳朵裡聽見第九顆寶石被按進去時,與石壁摩擦發出的聲音。

一道黑色裂紋割斷了女人的手臂,她的手與被交出去的嬰孩一起,與巨蛇退向右側,男人與女人所在的石壁滑向左側。

一股難言的惡臭從顯出的石門之中溢出。

圖力神色端穆,右手按在左胸前,虔誠地低下頭。

身後長老們口中也念念有詞,安巴拉從侍者手中接過火把,遞到圖力手上。圖力將手伸入身前掛着的靛藍色繡蛇紋布包中,眼睛半睜半閉,隨着他的手揮出,無數細如塵埃的粉末墜入前方深不見底的石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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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梯向下伸去,稍微遠一點卻看不清了,趙洛懿微微眯起眼。

圖力將火把遞到他手中,握住趙洛懿的手。

趙洛懿掙了一下。

圖力兩隻手握住他的手,兩個宿敵的身體挨在一起,彼此渾身都僵硬緊繃,對視時趙洛懿冷冷道:“情人刺的滋味如何?”

圖力笑了起來,“你娘留了一顆不怎麼樣的心給你,這顆心會把你帶入深淵,萬劫不復。”

圖力兩手握着趙洛懿的手,火把在空中劃了半個圈,拋出去的一瞬,空氣中陡然炸開的一條火蛇以極快的速度衝入地室,將地下的情景在一刻間拋出。

那是無數白骨與燒得劈啪作響的腐敗蟲蛇陳屍,蟲子燒熟了的味兒,又香又臭。

而另一頭,隨着進入地道越深,李蒙把青奴抓得愈緊。

青奴氣喘吁吁地憋出一句:“別抓了,都出血了。”

空氣裡確實有一絲新鮮的血腥味,李蒙抽了抽鼻子,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底,兩人只能牽着手走。

“什麼東西,很臭,有一股腥味,還有……泥土,血,死了的東西……”李蒙滿背冷汗,“有死人吧?”

青奴沒說話。

“還是,等等師兄罷?”李蒙停下腳步。

青奴鼻腔中發出一聲極低的冷哼,“你師兄不會來了。”

李蒙緊張吞了口口水,豎起耳朵,不知道是否在絕對黑暗裡產生了幻覺,他聲音直哆嗦:“什麼聲音,你聽見了嗎?什麼東西在動……”

“別動,就在這下面。”青奴腳尖試探地碰了碰前方地面一個凸起,長出一口氣。

“怎麼、怎麼做?我們在裡面了嗎?”李蒙不敢鬆開青奴,他看出來了,青奴很可能知道不少長老殿的秘密,他更好奇這是個什麼人了。不過不是好奇的時候,李蒙低身跪到地上,摸到青奴的褲子,摸到他的褲腰帶。

“……你要爪子!”青奴炸毛道。

李蒙連忙鬆手,一邊說對不住,一邊往下摸到他的腳,在青奴的腳邊摸到一塊凸起。

青奴粗喘氣:“別碰,機關,按下去我們就會掉下去。下面可不是鬧着玩的……”某些久遠的記憶讓青奴渾身一顫,腿都有些發軟,“扶我一把。”

李蒙“哦”了聲,抓住青奴的手,朝旁讓了讓。

青奴坐下,道謝,“就在這裡,休息會兒,待會兒下面有動靜了再做打算,下面要是有人,我們這裡看得到,會有光,這裡不是封死的,你聞到的味道就是從下面出來的。”青奴疲憊地眨了眨眼睛,事態愈發超出他的計劃,但他精神頭很好,在這樣壓抑的、臭烘烘的地底,他依然興奮得額角突突直跳。

“那我也休息一會。”李蒙摸索片刻,坐下後身子朝一旁側,重心下落。

青奴正閉目養神,渾身沒力氣,冷不防被扯到右邊,石塊卡入夾層,帶動的齒輪咬合發出沉重的悶響。

“……”青奴還來不及責罵李蒙,腳底倏然一空,壁上倏然放出成百上千鐵箭,擊在壁上叮叮咚咚響。

李蒙大叫出聲,與青奴一起掉入密道,扯起長劍亂揮一氣,手與劍掄成的盾牌被鐵箭撼動,李蒙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只不斷斬落飛射而來的鐵箭,等回過神來時,箭雨已停,長劍噹一聲撞在石壁上迸發白色光星。

李蒙這才反應過來,已經沒有箭了,心有餘悸地放下劍。

黑暗之中,一對暗黃色的寶石在不遠處散發着詭秘的光。

青奴神色劇變,將搖搖晃晃站起的李蒙一把扯回來,滿頭大汗地拽着李蒙向後挪移,沒移兩步,背後就抵到了牆上。

“閉氣,別動!”青奴貼着李蒙的耳朵,聲音很小。

李蒙還不明白爲什麼,鼻子就被青奴捏住,他摸到李蒙的手,取過他的劍,握在掌中片刻,又還給李蒙,低聲道:“待會我叫你砍你就砍,七寸,會看嗎?”

不等李蒙回答。

青奴又道:“不會也得會,你捏着哥的命。”

青奴溫熱的手掌離開李蒙的手背,李蒙感到掌中劍比任何時候都沉重,與青奴一個對視,李蒙咬牙拔出靴中短匕首,很快,青奴自己割斷了手上束縛,從李蒙身後緩慢移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