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九十三

被蛇拖出的人雙腿踢蹬幾下,很快沒了動靜,咬噬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李蒙把青奴扯到背上,藏身之處也藏不住了,乾脆揹着青奴往安巴拉的方向挪。

安巴拉仍然靠着牆,擡起手時看見了李蒙,手指發着抖,整個人已經無法做出反應。

李蒙驚喜地儘快挪過去,對盯着他看的長老們點了點頭。

長老們:“……”

“方便的話,還是把那條長蟲……”李蒙頓了頓,緊張吞嚥,瞥一眼還坐着不動的馨娘,不住對她打眼色,又不敢太明顯,“先把它供起來,儀式改期吧?”

一片沉寂,沒人說話。

李蒙讓青奴靠在牆上,放低聲音問:“能站得住嗎?”

青奴點點頭。

李蒙想起來一件事,摸出脖子上的荷包,來南湄時,馨娘給過他一些趨避蟲蛇的藥粉,正要撒點,聽見馨娘說話——

“這個對它沒用。”

馨娘說話時不住喘息,嗓音聽起來中氣不足,整個人顯得很疲憊,她向李蒙伸出一隻手。

李蒙連忙扶她起身,把她身旁的幾個長老也都扶起來,一個個搬到石門機關以外。

“咔擦……咔擦……咔擦……咕咕……”陰暗角落裡傳出斷斷續續的進食聲。

源西泉與矮個子端端正正對坐着,矮個子手裡兵器抵着源西泉的脖子,源西泉則胸含一股正氣,雙目銳利,睨視對方。

李蒙看了一眼,他們倆都在石門外面,不用挪,便對安巴拉示意:“先、先把門關上,再商量怎麼辦吧。”

長老中有一人喉中發出沉痛的哀聲,憋在嗓子眼裡,他帶血的右手按住抽搐不止的發叉眉。

隨着石門降落,李蒙心總算放回肚子裡,他才反應過來,一羣人都不能動了。

青奴渾身發軟,嘴脣貼着李蒙耳畔說:“雙方勢均力敵,想必真力耗盡,都脫了力,要跑趁現在。”他說話時垂着眼看門上小窗,那裡看不清裡面動靜,不過是一方黑黢黢的洞。

安巴拉完全無法站起,懷中嬰兒已經醒了,肉嘟嘟兩隻小手扒着他的肩,清澈的眼珠巴巴望着他,親暱地碰了碰他的下巴,脖子支撐不住地又跌回安巴拉臂中。

“李蒙……”安巴拉吃力地直起脖子。

李蒙蹲在他面前,接過嬰兒,嬰兒腦袋仍然衝着安巴拉的方向,似乎有點不理解爲什麼又換了人抱自己,張大嘴打了個哈欠。

“有一條密道……”安巴拉手指發顫,擡到胸前,髒污的食指探入懷中。

李蒙順着他的手,摸到一卷羊皮。

“安巴拉,蛇神在上,你這麼做會有報應的。”源西泉怒吼道,“你將會死於蛇神之口,不得輪迴不得投生。”

惡毒的詛咒以低啞的南湄語說出。

李蒙聽懂了,但充耳不聞,羊皮捲上是曲折的長老殿地圖,右下角指出的一幅小圖,是地宮圖,李蒙很快分辨出和青奴掉下來的地方,本是一個通風口。

“怎麼樣?”青奴喘着氣問,一手按着傷腿,一手扶牆站了起來。

“不行。”李蒙遮擋住身後長老們的視線,半蹲着,扯了扯青奴單薄的大袍子,青奴不明所以,也蹲下。

“這個出口在裡面,怎麼走?”

青奴:“??”接過羊皮卷看了半天,青奴臉色也發白,“怎麼在這兒,剛纔那條蛇不就是把人往那拖嗎?”

“只要……只要殺了那條蛇。”安巴拉低垂着頭,眼睛緩緩上翻,陰鷙的目光冷冷瞄那扇小窗,“我能開這扇門,他們幾個,互爲掣肘,我受傷不重,可以和你們一起。”安巴拉小拇指塞進耳孔中,拿出來的指甲縫裡全是血,還有一小塊碎布。

看來安巴拉和長老當中想要殺死蛇神的是一條心,這一日變局甚多,李蒙看出來了,他們誰也不能說真的是誰的同黨,只是其心各異,利益相同的人就在無形中、無須事先通氣,結成了同盟。

李蒙嘴巴張了張,旋即看見安巴拉以青筋暴突的手扶牆而起,安巴拉與其中一人交手,但很快便脫身,反倒甩掉了自己的手下,也許他事先就計劃好了,要帶兒子離開。不過此事萬分行險,但凡有人下來看一眼,就前功盡棄。

不過安巴拉怎麼會知道長老中有人要反源西泉?

來不及想了,李蒙把青奴拖到背上。

“我可以走,不用背,扶就行。”青奴道。

“我來扶,待會有更重要的事。”

就在安巴拉經過李蒙身邊時,被握得帶着安巴拉體溫的東西塞進李蒙掌心,像是紙包,要不然就是皮革,裡面的東西是長條狀。

李蒙還想帶走馨娘。

馨娘裙上俱是斑駁血痕,正在運氣調息,既然長老的陣營分成了兩派,馨娘一時不會有事。

石門訇然中開。

衆長老都在調息,沒人阻攔他們。

李蒙抱着的嬰兒已經睡醒了,腦袋一直往安巴拉的方向張望,這時候被門吸引了注意,他的眼珠和安巴拉一樣,是漂亮的棕色,看上去就像兩顆毫無雜質的寶石。

安巴拉搖搖晃晃,趴到牆上,回頭看了一眼長老們,低聲道:“他們在入定,至少需要半個時辰,聽不見我們說話。”

“門不關上嗎?”李蒙心有餘悸,這些人現在不能動,但都是活人,再像剛纔那麼來一次,李蒙覺得於心不忍。

“沒事。”安巴拉深深喘氣,“你的劍呢?”

李蒙連忙拔出長劍,那一下出鞘聲在無人說話的巨大空間中,異常刺耳。長老們仍然紋絲不動,個個手心向上掐指搭在膝上,確實在調息。李蒙最後一眼看見馨娘修長雪白的脖頸,他咬咬牙,轉回頭。

“要做什麼?”

“殺蛇。”青奴興奮地低聲說。

安巴拉看了他一眼,促狹道:“你對那件事,仍念念不忘啊。”

青奴沒說話,眼神十分狂熱。

李蒙不安地握緊兵器,聲音帶着些許顫抖,“我不知道能不能行,我盡力。”

“不用怕。”安巴拉摸出火石,點燃一支蠟燭。

李蒙都不知道他準備這麼齊全,燭光落在嬰孩臉上,小嘴中依依呀呀發出類似驚喜的叫聲,吱吱咯咯地直叫喚,手舞足蹈的,李蒙一隻手差一點就抱不住他。

“我來。”青奴伸出手。

李蒙看了一眼安巴拉,安巴拉臉色黑沉,戒備地盯了他許久,才道:“你想要的,我會給你,不過,要是孩子少了一根頭髮……”

“知道知道,你用現在數數他有多少根頭髮嗎?”青奴嘴角噙着笑,李蒙把孩子交到他手上,他順勢托住嬰兒的屁股,抱起嬰兒來有模有樣比李蒙不知道熟練到哪兒去了。

李蒙有一絲奇怪。

一聲輕微的悶響,緊接着一隻靴子被甩出。

李蒙側身避過,靴子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落地給人感覺不輕,李蒙只瞥了一眼,隱約見到夾雜着粉紅骨渣血漿的腿骨,不再多看一眼,握緊了劍。

“等一下。”李蒙叫住走出一步的安巴拉,匆忙翻出“熊掌”戴好,手掌屈伸,喂好針。

安巴拉想說什麼,又忍住沒說。

倏然間李蒙神色一變,把安巴拉推到一邊,安巴拉肩背往牆上一撞。身後牆面發出隆隆的聲音,才點亮的燭在地上一滾,滅了。

黑暗陡然襲來。

三人瞬間默契地屏住呼吸。

安巴拉焦急地到處亂摸,摸到蠟燭,火石卻摸不見了。李蒙從安巴拉身上起來,伸手在空中摸了一圈,沒摸到青奴和嬰兒,那孩子也沒哭,身後有個坐凳,李蒙腦子裡一片空白。剛纔這裡有張凳嗎?李蒙也不敢移動,只是下意識把手指搭在“熊掌”的機括上,針上喂的不是要命的□□,只是會使人麻痹。

待眼睛適應了黑暗,李蒙隱約看見青奴抱着嬰兒,離他比較遠,蛇不知道在哪裡,安巴拉不見了。

李蒙儘量閉氣,對青奴捏了捏鼻子示意。

青奴點點頭,李蒙看見他有動作,應該是在哄孩子。

“安巴拉?”李蒙近乎沒聲音地利用嘴脣發出氣流。

嘿咻嘿咻的喘息聲傳入李蒙耳朵裡,他疑惑地循聲往下看,連忙跳起來,不住擺手又作揖:“對不住對不住……”

安巴拉剛擡起頭,腦袋上劍光一閃,趕緊又埋下去,連續來了三四次,老腰終於承受不住,五體投地趴到了地上,膝蓋向前一滑,手碰到了個圓的東西,觸感很熟悉。

“東西。”安巴拉起身,不住喘氣。

“在這兒。”李蒙手往自己身上摸,半晌,燭光裡秀氣的眉毛忽然皺起,臉帶疑惑,手插進袍子裡摸了半天,又在袖子裡摸了半天。

安巴拉臉色越來越黑,幾乎與身後石壁融爲一體。

李蒙急得一腦門汗,張了張嘴。

“不在了?”安巴拉很不情願地說出這三個字,就像有人捏着他的嗓子才能發出那樣乾啞的聲音,他兩隻虎目使勁眨了兩下,似乎要把李蒙的腦門盯出個窟窿來,只有安巴拉自己知道,雙膝已經發軟,就差沒給李小爺跪下了。

李蒙猛然睜大眼,對安巴拉擡起左手,使勁按下機括!右手劍刺出,直向安巴拉頸側刺去。

激劇的嘶嘶聲讓人遍體生寒,安巴拉靈敏地側過腦袋,就地一滾,再次點燃蠟燭,忽然在地上看見熟悉的紙包,一隻手朝前撲去。

李蒙獨自迎戰揚起脖子足有三人高的巨蟒,腥臭的血從蛇眼中噴出,劍被瘋狂甩動的蛇擺盪到另一邊,噹啷一聲插在石壁裡。

青奴臉上現出一道血痕,他一隻手溫柔地撫摸着嬰兒,把小東西的腦袋按在自己懷中。

“把劍給我……啊啊啊啊——!!!”身體不由自主提起氣來,李蒙足踏突然低下在自己腳邊晃了一下的蛇頭,整個人被甩到半空之中,上身前傾,眼前的一切都籠上了一層幻覺般的光影,黑黢黢的模仿蛇洞而成的石室四壁一次一次臨近眼前又倏然拉開,手心黏黏糊糊,李蒙定了定神,前方一截突出的石頭迎面刺來。

李蒙連忙撒手,兩隻腿用吃奶的力氣緊緊環住蛇身,然而身體卻止不住向下滑,即使分開的雙腿呈羅圈狀,也抵不過蛇身冰冷光滑沒有着力之處。

這時無妄劍準確無比地越過李矇頭頂,插入蛇下巴。

巨蛇吃痛又甩頭。

李蒙身體緩慢下降中,整個人被蛇仰脖的動作扯得倒吊,他已經聽不見別人說話,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口中無意識地發出一長串驚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轉了,好暈,放我下去,媽的你聽不懂人話嗎?啊啊啊啊,當我沒說——要死了,我要吐了!師父我愛你——!!!”

“你你你!!!”

手掌碰到劍柄,李蒙連忙抓住,溼汗淋漓的掌心死死抵着劍柄。李蒙深吸了一口氣,眼前亂跳的金星成羣結隊排成一行一行,蛇腹大概是溫柔的白色?還是銀灰色?耳蝸裡連續的“嗡——”聲讓李蒙感覺喝醉了,爛醉如泥馬上會吐出來那種。

李蒙雙腳擡起,兩次從蛇皮上滑下,又努力了不知道多少次,終於踩到實處,他兩隻手以最大的力氣握住劍柄,雙腳用力,無妄劍在他手中轉了個方向,劍刃與蛇頭對齊。

巨蛇猛然迎頭撞響牆體。

安巴拉抖着手,紙包裡剝出來的香終於被點燃。

青奴找了塊大石頭,把嬰兒護在懷裡,低頭在嬰孩額頭上落下輕柔的一吻。

“啊——!去死吧!”李蒙的吼叫聲破了音,緊接着一道血光從蛇下巴處霍然拉開,隨李蒙全身真力灌注,壓上渾身重力,破釜沉舟,向下猛壓。

無妄劍劍刃開鋒,在蛇身上滑動的速度越來越快。

熱血淋了李蒙一頭,一股難以抗拒的巨大力量將李蒙甩出,他雙手脫力,整個人飛出,肩背腰腹一陣劇痛,渾身帶血,狼狽至極地在地上滾了兩圈。

蛇口中發出激烈的嘶嘶聲,鮮紅的蛇信不住吐出,瞎了一隻眼的巨蟒低頭彷彿在看李蒙,霍然張大了嘴,脖子弓起,蛇頭壓低,一瞬間向前擊出。

就在那刻,安巴拉提住李蒙向自己的方向一拽。

蛇頭轟然落下,眼珠冷厲地望着虛空。

安巴拉吐出一口血水,都是蛇血,噁心得難以忍受,他舌頭在口腔中頂了一圈,邊撿起不遠處的劍,搖搖晃晃起身,低頭打量李蒙,李蒙渾身是血,死了一樣臉朝下趴着,渾身散發惡臭。

遠處青奴抱着孩子起身,眼珠一錯不錯望着安巴拉,手掌託在孩子腦袋後面。

安巴拉提起劍,劍光一閃,扎進蛇屍鱗片中。血濺在安巴拉冷硬的側臉,糾結的小辮子垂在他側臉蛇神刺青上,刺青上的蛇,冷冷凝望着地面上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