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九十六

倏然停下的馬車後, 一人緩緩步出,身後跟着的手下個個目光閃爍地提防趙洛懿。

而趙洛懿則將李蒙放下,示意他退開一些, 將人護在身後。

“四弟, 好久不見了。”帶着溫和笑容的中年男人步出, 一手虛虛攔了一把, 他身後的手下不敢輕舉妄動, 呆在原地。

“大師伯。”李蒙和饕餮打招呼,一臉嚴峻。想起薛豐爲了保護饕餮而死,那個憨厚木訥的師兄, 到死也不知道,饕餮本不是個老好人。

趙洛懿不鹹不淡地看他, 沒有朝前走, 只是在饕餮離得更近時, 煙槍在掌中打了個花哨的圈,一臉生人勿近的警告。

被迫停下的馬車前端, 才受了驚嚇的大馬被饕餮的人牽到田間去吃草。

“小蒙兒別來無恙。”饕餮嘴角噙着笑,走過來,卻始終不和趙洛懿捱得太近,於三步外站定,視線回落到他師弟身上, 道:“想不到你還能活着回來, 看來檮杌沒能說動你, 少不得師兄我得讓着你點兒。說罷, 你要怎麼樣, 才肯替十方樓出戰這一趟?”

趙洛懿漠然道:“好狗不擋道,馬車是我僱的。”

饕餮笑笑, 並不生氣,剛要說話,被李蒙搶斷,少年人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厲:“三師叔說已不與大師伯一路,我與師父現是自由來去的散人,犯不着爲任何人出面。”

饕餮鼻腔裡發出一聲戲謔的嘲笑,“什麼時候,你也容得小的做主了?”

“小事他說了算。”趙洛懿淡淡道,一時半會看樣子走不了,坐到田埂上,對李蒙招手,李蒙去坐在他旁邊,熟稔地給他裝菸絲,懶洋洋的一口煙氣在空氣裡緩緩散開。

“究竟什麼事,我們還要趕路。”趙洛懿道,摸了摸李蒙的手,哄小孩兒似的在他額頭上碰了碰。

饕餮一愣,之後哈哈大笑,坐到趙洛懿另一邊,欲言又止地拍拍他的肩。

趙洛懿向李蒙的方向一讓,饕餮乾巴巴地笑了笑:“是有正經事要同你商量。”

“你說。”趙洛懿不表態,深吸一口煙。

李蒙幾乎是靠在他身上,察覺到趙洛懿渾身上下都緊繃着,要是兩人動起手來。

李蒙轉過臉,看到不遠處一棵大樹,可以往樹上躲。

“十方樓還是得合,師父的遺書找到了,咱們就得照他老人家的意思辦。”饕餮擡頭望天,烈日讓他不禁眯起了略凹陷的雙眼,眼圈烏青,“前些日子聽說你去南湄了,沒想到你還能回來,這陣子樓裡弟兄們人心不齊,需要你回來主持大局。”

趙洛懿淡淡道:“沒興趣。”

饕餮失笑搖頭,想搭趙洛懿肩膀,半途手放下,望着遠方,“不知道老三都說了什麼,薛豐死了,我活了下來,確實不好說。”他有意無意掃了李蒙一眼,“我說什麼,你們都不會輕易相信。但這麼多年,你們三個都在外面跑,沒人比我更懂師父的心思。十方樓是師父的心血……”饕餮頓了頓,“也是你孃的心血,你比我要名正言順,那時樓裡局勢混亂,你也清楚。”言語間儼然有他替趙洛懿撿了爛攤子的意思。

李蒙想到薛豐總是慢吞吞的調子,眼圈發紅,扯地上的麥草在手指上繞圈。

趙洛懿略有些不耐煩地想起身,肩膀被饕餮握住,趙洛懿手中煙槍就要擊出,又按捺下來,鼻腔不耐煩地噴氣,“我還有要事。”

“肅臨閣一直在圍追堵截我帶走的人,這麼下去不是辦法,他們要招降,我來問問樓主的意思。”饕餮袖手,收斂了笑容。

“有什麼條件,讓十方樓繼續開下去?”李蒙問。

饕餮讚許地看了他一眼,朝趙洛懿道:“年後元宵節,在中安城燈樓,比武,搶一件東西。雙方各派三人,誰搶到,東西歸誰,皇帝會親自下詔,賜十方樓金字招牌,今後行商無論做什麼行當,朝中上下官員不得干涉。江湖事今後江湖了,以十方樓馬首是瞻。”

相當於十方樓就是朝廷認可的無冕之王,會成爲江湖一大幫派,十方樓的主人,也就是沒有武林盟主頭銜的“真”盟主。

但也有很多問題。

“師父不會願意弟兄們成爲朝廷的鷹犬,你愛跪着是你的事。”趙洛懿起身,帶着李蒙走到馬車旁。

見饕餮沒攔着,他的手下也不再爲難。

天黑時,趙洛懿帶着李蒙就近在城中投宿,烏雲蓋頂,沒一會兒就下雨了。客棧小院裡種滿的芭蕉隨雨水沖刷晃來晃去,綠得很是可愛。

趙洛懿手裡一塊大毛巾,邊擦頭髮邊走進來,叫李蒙去洗,角房裡是剛打好的熱水,李蒙泡得皮膚都泛紅,趙洛懿把毛巾給他拿進來。

“還泡嗎?”

李蒙都快泡得暈過去了,暈乎乎地搖頭:“不了。”他站起來,就朝前一踉蹌,趙洛懿乾脆用毛巾抱着人出來,讓李蒙靠在身上,手裡心不在焉地給李蒙擦乾身,面無表情道:“伸手。”

李蒙“哦”了聲,由趙洛懿擺佈,末了,趙洛懿讓他在坐榻上呆着,李蒙真就沒動。

趙洛懿出去吩咐下面廚房晚上給弄兩碗芝麻湯圓上來,回來看見李蒙抱膝坐在榻上,背上薄薄一層裡衣被頭髮濡溼,浸出少年形狀美好的蝴蝶骨,若隱若現的皮膚色澤蒙着一層霧一般。

趙洛懿擡起一條腿,從後面抱着李蒙,幫他擦頭髮。

窗外雨聲不斷,天地間是連成一片的大雨溟濛,就像離開南湄的前一天。這裡沒有那麼潮溼,大敞的窗戶透入雨水溼潤清新的氣味。

李矇頭發半乾躺在趙洛懿腿上,有一下沒一下摸他的下巴,忍不住皺眉頭:“明天把鬍子颳了。”

過了會兒,雙眼發直不知道在想什麼的趙洛懿纔有點呆滯地低下頭,鼻腔裡發出一聲“嗯”,粗糙的手掌在李蒙額頭上無意識撫摸。

他的身上有數不清的傷痕,顏色或深或淺,李蒙本來只是摩挲那些痕跡,不知不覺就揉捻起趙洛懿的胸膛來,結實的胸肌讓他愛不釋手,溫暖的體溫幾乎讓李矇頭暈目眩。

而李蒙自己,薄薄單衣之下,是一幅單薄的身體,他習武的時間不長,除了輕功基本上一無所成。

聽着雨聲,李矇眼神有點茫然,邊摸邊喃喃道:“師父,你打算回去嗎?”

趙洛懿“噓”了一聲,漠然低頭吻李蒙挺秀的鼻樑。

李蒙也不是真的需要回答,只是屋子裡太安靜,他想說點什麼。

“以後我們幹什麼?還有本錢嗎?我們做點什麼買賣,養一隻狗,一隻貓。黑胖不知道跑哪去了,你說它以後會不會跑回來?”李蒙擡起清澈的眼看趙洛懿。

“不知道。”

“那買不買?”李蒙問。

“安頓下來再說。”沉默時的趙洛懿暗含一股威勢,李蒙卻不怕他了,手在他胸前不住捏來捏去,趙洛懿脖頸微紅,喘了口氣,“今晚休息。”

李蒙含糊地“哦”了聲,手反正不停。

外面有人敲門,趙洛懿去接過盤子,給了錢,沒讓人進來。

許久沒吃過的芝麻湯圓又甜又糯,還沒下嘴,香氣就讓李懞直咽口水,吃了一碗不夠,還把趙洛懿的吃了一半,又喝完一碗微甜的湯,才摸着滾圓的肚子躺到榻上,一會兒閉眼一會兒睜眼,邊滾邊等趙洛懿上來。

後來趙洛懿給他擦臉擦手,李蒙都已經不知道了,收拾完師徒倆抱着睡了,次晨沒人叫起,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早飯又吃了鳳陽特產的青糕,是一種綠綠的樹汁糅成,下鍋油炸至表皮酥黃,以大片的竹葉包着呈上來,顏色好看,清香撲鼻。就是吃太多有點油膩,配當地的一種苦茶,回口甘甜。

李蒙打着嗝兒被趙洛懿抱上車,馬車開動時聽見趙洛懿低沉的聲音讓他睡覺,李蒙便翻出車上的薄毯,裹成一個花花綠綠的繭,翻到裡頭去睡覺。

閒人居坐落在半山腰裡,南洲的山已盡綠了,正是鬱鬱蔥蔥的時節。站在山腳下,誰也想不到,半山腰上還有那麼大個莊子。

走上去李蒙已是滿頭大汗,暑熱不見半點消退,又是午後。

“揹你。”趙洛懿手向後拍了拍,李蒙笑呵呵地趴到他的背上,兩條腿貼着趙洛懿的臂膀晃來晃去,兩手也不空,給趙洛懿捐風。

林子裡一陣風,頓時帶來一股難言的涼爽。

李蒙有點困了,扇了沒兩下,閉着眼盹兒了過去。

趙洛懿把人放下,搖了兩下,李蒙揉着眼站好。

“玉佩。”

李蒙從荷包裡翻出趙洛懿的玉佩來,給他,道:“都來第二次了,不能還問我們要信物吧?”

開門的是個老頭,李蒙隱約記得那人好像是這裡的管家,嘴巴一張。

老頭瞪大了眼睛。

“對,就是我們!”李蒙笑道。

老頭搖了搖頭,沒聽見的砰一聲關上門。

“……”李蒙無語了。

趙洛懿難以察覺地含笑揉李蒙的腦袋,李蒙沒話說了,抱着他師父的胳膊無聊地踹翻腳邊小石子,很快用腳在自己和趙洛懿站的地方擺了一圈石子。

“咱們以後也蓋個莊子,選個山頭,佔山爲王。”

“行。”趙洛懿淡淡道,“疊翠山不錯。”

李蒙一愣,反應過來,面無表情道:“那是座和尚山,要出家嗎?”

趙洛懿煞有介事看了眼李蒙,“小少爺英俊,剃了頭也好看。”

“……今晚就給你剃。”李蒙不懷好意道,自己臉先紅了。

趙洛懿笑了起來,“你打得過,都隨你。”

李蒙不說話了,撲上去抱住趙洛懿的脖子,發熱的臉頰貼着他的頸子蹭,趙洛懿耳朵動了動,把李蒙扶着,低頭整理自己的武褲,又給李蒙拍整齊袍子。

門縫中露出老頭乾巴巴的臉:“兩位請。”他兩隻死魚眼耷拉,交換信物,讓李蒙和趙洛懿進來,把門關上,才頭前帶路,步伐緩慢,李蒙兩人也只得放緩步子跟着,從梅花樁上過時,李蒙差點把趙洛懿鬧到水裡去,一路嘻嘻哈哈的,老頭則始終佝僂着揹帶路,彷彿聽不見他們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