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九十九

“三師叔, 疏風師兄,你們何時回來的?”

疏風不耐煩地推開李蒙遞過去的茶杯,“我們千里迢迢去找你們師徒, 不聲不響你們就走了, 算什麼兄弟?”

檮杌低喝道:“疏風, 不得無禮。”

疏風不服氣地按膝作勢要起身, 又憋住了, 氣哼哼的。

李蒙四處看了看,門口站着的兩名侍從,看到李蒙手勢, 識趣地退遠。

“當時情勢緊急,沒有來得及跟師兄、師叔商量, 這杯茶, 算賠罪了。”李蒙一手拈杯, 一手舉袖,態度恭謹。

疏風哼哼一聲, 將要說話時,被檮杌拽住袍袖,不服氣地白了李蒙一眼,卻不得不端起茶杯,喝一口便重重將茶杯按在桌上。

檮杌沒有理他, 慢條斯理用完茶。

疏風撇了撇嘴, 跪直身給檮杌擦嘴。

“二師叔沒來?”賠罪請茶的空隙裡, 李蒙心念已轉了又轉。

要是曲臨寒所言非虛, 地宮那日, 霍連雲可能就在長老殿外。只是最後他爲什麼不顯身,派的卻是蕭萇楚, 蕭萇楚顯然不會是趙洛懿的對手。肅臨閣所有命令,都透露着一種前後矛盾的感覺,這說明霍連雲自己也在猶豫,拿不準以什麼態度對待趙洛懿。李蒙還有一個未求證的想法,但總覺得不大可能,剛一冒頭,就被自己強行埋下去。

“二師兄回靈州去處理一些事情,派人送我們從南岸回來。”檮杌道,大抵受傷以來,檮杌清減了不少,面色也有些病態的蒼白,眼上黑布蒙着,透出幾絲文質彬彬的意味來。

“你們也走的水路?”李蒙眉毛一揚。

霍連雲哪來的船?大秦的手已經這麼長了?要是控得住水路,很多問題就好解決了。

“混在南湄的貨船裡,差點沒吐。”疏風沒好氣道。

檮杌微微笑了起來:“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

“入了這一行,還有什麼希望做人上人,能做個體面的人都不錯了。”疏風說着風涼話,指腹貼着杯子,取了檮杌的杯過來燙洗,給他換溫水。

外面豔陽高照,打從來了閒人居,日子變得安穩漫長,渾然是一處世外桃源。李蒙都快忘記剛回來差點被饕餮抓回去那事兒了,現在對面坐着檮杌,看着檮杌的盲眼,他才意識到,什麼都沒變,十方樓還在,樓裡弟兄不少,都得安頓下來。

肅臨閣依然虎視眈眈,假的百兵譜交上去了還不知道怎麼樣,曲臨寒的下落也還沒找着。

“對了,三師叔,你們回來路上,可曾見過我師兄?”李蒙問。

“王家的小子?”檮杌冥神想了會兒,搖頭,“你師叔現在看不見,就算他從我跟前走過,也見不到。”

疏風坐了回來,抓着檮杌的手,合攏他的手指,才收起滿臉的不耐煩,仔細想了會,“你不說,還想不到那兒去。我們幾十號人,住在同一個船艙裡,人擠着人,不知晝夜,那個氣味……”疏風喉頭鼓譟,臉色很難看,有點想吐。他捏着鼻子,艱難吞嚥,氣順了才又道:“倒是有那麼二三者,背影看去有點像你師兄。”

“……二三者?”

“嘿,能看到疑似的就不錯了,誰也沒告訴我得盯着他啊。也就那麼丁點兒像吧,也許就是長得像的,未必就是,只要身高體型差不多,背後看去,那不都差不多嘛。”疏風大喇喇道。

李蒙想了想,道:“嗯,可能真的不是。”

“不過……”好像想起什麼噁心人的事,疏風爲難地皺了半天眉頭,末了,手背一搓嘴脣,結結巴巴地說:“同船的還有個老頭,你說奇不奇怪,咱們是誰啊,十方樓三當家的……”說着疏風小心翼翼看了眼檮杌,見檮杌嘴角略微向下,改了口:“老樓主的入室弟子,是靖陽侯讓咱們坐的那艘船,偏偏了,我們沒有單獨的船艙住,那個老頭,卻有單獨的房間。船上人說他是貴客,誰能有咱們身份貴重?他還能攀上哪個比靖陽侯更有面子的來,難不成是皇親國戚?也不能有那麼醜的皇親國戚罷,老得那個樣子。”疏風嘖嘖咂舌,想不通地甩了甩頭,“你是沒見他坐的輪椅,那個華貴,一身兒的上好錦緞,帶的人走路都帶風,他身邊倒是有個人,背影跟你師兄很像。不過第一天就被蒙着頭帶上船,之後送進那老頭的房裡就沒出來過,樣子沒瞧見,估計不會是曲臨寒那倒黴蛋子,不然……”話聲透出一絲侷促不安的尷尬,“那老不死的能有什麼福氣消受,怕就是看兩眼,過個手癮。”

李蒙聽明白了,疏風以爲那人可能是被個老富商看上了,因此覺得不像曲臨寒。

“你們上岸後,那艘船去哪兒了?”李蒙神色劇變。

檮杌雖然看不見,但聽李蒙說話語氣變了,立刻覺出什麼,忙道:“怎麼了?”

“這事我上哪兒知道去,你師兄又不是萬事通,也不是神算子,師父同我一上岸,那船去哪兒也和我們不相干了,誰管它能去哪兒?”疏風說得口乾,忙捉起杯子喝水,杯子還沒湊到嘴脣上,就被李蒙按住手,水灑在桌面上,疏風登時怒了:“撒手!”

“疏風。”檮杌略帶警告意味的聲音說,轉而朝李蒙道:“李蒙,你想到了什麼?那艘船去了哪兒我不知道,但他帶的一味藥,只有中安才能買。至少它的終點,很有可能就在中安。”

疏風手向上提,扒開李蒙,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看在檮杌面子上,纔沒再說什麼。

李蒙勉強吞嚥兩口,忙倒茶喝,定了定神。擡頭看見檮杌的盲眼對着他,李蒙心裡很掙扎。

檮杌站誰的邊還不知道,表面看來是站他師父。十方樓經此一變,誰都可能會背叛,原本慈眉善目的饕餮,誰想得到是四人之中野心最大的一個。霍連雲更可能是肅臨閣閣主,趙洛懿真正要面臨的強敵,不是別人,是朝夕相對了十多年的同門師兄,當年十方樓中,和趙洛懿關係最好,最豁得出命去挺他的,無非就霍連雲一個。

“疏風師兄……”

“哼。”疏風冷道。

“你在船上看到的那個老頭,是不是自腰以下,都沒有?”李蒙問。

“你怎麼知道?”疏風瞪大了眼睛,“你也見過?長得怪瘮人的,我是無意看見他的隨從抱他從輪椅上下來,空蕩蕩的,身量如同小孩,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看見我了,好像還對我笑了一下。”疏風用力捏自己的肩膀和胳膊,不由自主一哆嗦,“嚇死人了。”

李蒙不說話了。

未幾,疏風憋不住了問:“到底怎麼回事?”

李蒙略帶懷疑的眼神從疏風身上滑向檮杌,檮杌則神情淡然,李蒙不說話,他便靜靜喝水,或是端坐着,也不催促。

終於李蒙下了決定,有點緊張地端起茶喝了一口,道:“我師兄曾經中途反水,受命於肅臨閣,他說二師叔是肅臨閣閣主。疏風師兄見到的那個老頭,是毒聖孫天陰的同門師弟,一樣擅長用毒,我身上所中蠱毒,就是他下的。那日我和師兄在南湄走散,就在那附近,師父曾見肅臨閣的人,如果師兄也回來了,多半是被肅臨閣的人帶走。沒有那麼巧的事,正好孫老頭帶了個和我師兄看上去很像的人,也許就是他。”

疏風愣了半天,好不容易回過神,難以置信地咧嘴一笑,猛拍大腿,樂道:“那敢情好,反正我們也是來勸說你們師徒去中安……”

“疏風!”檮杌猛然一聲喝。

疏風連忙閉嘴。

李蒙已經聽見了,本來猜測也是這件事,但檮杌不提,他自己肯定不會主動提。現在糾結到底問不問,不然裝作沒聽見好了……

“霍連雲是肅臨閣閣主一事,可已確證?”不想檮杌接着問。

李蒙道:“八|九不離十,本來我們已經懷疑他,上次在小茅屋,二師叔似乎被迫吐露了一些真相,怕是他已經察覺,做的補救罷了。我師兄沒有必要撒謊,種種跡象也都對得上。但如果真的是,怕就怕二師叔早已佈下了局。”李蒙說話聲頓了頓,擔憂道:“我師父素來不過問樓裡事,除了十方樓不能跟着朝廷,這也是太師父的意思。玩心計,恕小輩直言,師父和師叔您,恐怕都不是二師叔的對手。”

檮杌沉吟片刻,道:“師父的心血,自然不能讓給朝廷,何況十方樓的弟兄們也不是殺人工具,肅臨閣行事狠辣,毫無人道可言,道不同,怎可爲虎作倀。”

檮杌揚了揚頭,幾乎讓李蒙覺得他能看見,只見他抿了抿脣,方道:“倒是我一直以來過於遲鈍了,竟沒有察覺霍連雲的爲人。”

李蒙忙安撫道:“師叔言重。”

“實不相瞞,肅臨閣已將戰書下到我的手裡,提出要在明年元宵節之時約戰,此戰關乎師父遺志,不敢大意,纔來尋你師父。不知道你以爲如何。”

在這兒等着他呢,李蒙本以爲檮杌不會提了,不想他竟這麼直接。

乾笑兩聲,李蒙道:“師父現在不在,等他回來……”

“我想知道你的意思。”檮杌握住了李蒙的手,用力在他掌心捏了兩下,黑布下的眼睛彷彿正一動不動地凝望他,甚至帶着懇求。

“你覺得,此戰是否應該。饕餮應當已經收到同樣的戰書,如果霍連雲是肅臨閣閣主,那他就不能用,要出戰,我們只有三個人。現在我是個半殘的,饕餮未必可信,如果戰,得讓你學一套速成的功夫,這門功夫是你師父的親孃傳下,我們都不會。”

李蒙聽得嘴都張大了,頗是愕然:“不是……三師叔,我起步晚,實在不是練武功的材料,如今勉強能自保,要替十方樓出戰萬萬不可,我師父也不會答應。”

外面走進來個人,男人渾厚的聲音如同晨鐘,驅散一宿冷寂長夜般侵入檮杌瞎了數月的世界之中。

“我們都不去,別白費功夫,若是來找我敘舊,可以住下。若是爲了別的,老三,現在你就可以帶着你的徒弟請了。”趙洛懿搓着手進來,直接坐到李蒙旁邊,把他的手抓過來,仰起臉:“去打水,爬了一天山,吃了一肚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