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時機未到,你等了這麼久,就打算這樣回去?”
小雨滴滴答答,落在芭蕉葉上,一座建在河流密林邊的大房子裡,那女人倚靠在窗邊,纖長指甲,手心向上,搭在窗外。
後背如瀑般墨黑頭髮,亮眼特色的刺繡服裝,耳朵,手腕上帶着銀飾,皮膚是曬過太陽的銅黃色,有着雲南人特點的五官,尤其是一雙眼尾細長上翹的黑眼睛,滄桑複雜。
話筒那端靜悄悄,沒有迴音。
玉琴崖眼眸深凝,忽然笑起來:“難道,是上次尾隨你的女人又找來了?”
她笑時眼角有細紋,雖然她對誰都會笑,但四方街的人都知道,琴崖姐露出的笑容,對看者而言,禍福參半。
聽到那端傳來否認,她擺動着指甲望向窗外道:“你一直盯着的那個梵森滇北的老袁,這兩天一直不敢露頭,聽說跟他交易的緬甸人都被接連放了鴿子,這事你知道嗎?”
電話那端簡短說了幾句,玉琴崖聽得神情略微一驚,“原來是這樣,早知道芒市那點債就不該讓你去追。你現在把老袁走私翡翠的消息放出去,最多是緩緩時間,你暴露了,這是事實。”
“不止是緩時間,這也是我送給他的一份大禮。”這邊,輪椅上的男人拄着柺杖站起來,將窗戶開條縫,透透氣。
“你可要想清楚,緬甸那邊還沒有消息,等到萬事俱備,一網收不是更好?”
“沒時間了。”
誰能想到他去趟毛料市場,也能遇上跟梵森有關係的兩個公子哥。
誰能想到他無意間還被拍了下來,第二天季臨川就來了芒市。
千防萬防,到底還是失算了。
計劃總是在變的。
“回還是不回,你決定吧。”掛電話前,玉琴崖又追一句:“對了,那個小禍害明天要去接你。”
“不准她來。”輪椅上男人關上窗,這裡離四方街只隔二十公里,他原打算一路走到底,可這條右腿不隨人願,尤其夜裡,他長時間坐在車裡,就會密針刺骨般錐疼。
雲南晝夜溫差大,這一夜格外冷。
雜貨倉庫裡。
歐陽妤攸動了動手指,下眼瞼顫動,眼皮微擡,她身上蓋着一層層衣服,布料上清新的味道,恍然間有種錯覺,就像是睡在某個熟悉的地方。
小男孩翻出她行李包裡的衣服,一件不漏地把她包起來。
他妹妹縮在牆角破桌子底下已經睡着,歐陽妤攸翻個身,背靠在麻袋上,習慣性抱着膝蓋,衣服掉落,小男孩又撿起來給她披上,“姐姐,你明天就走吧,那麼多錢,我還不起你的,一輩子都還不起……”
歐陽妤攸上身裡面穿了件針織衫,隔着外套,她摸着那張藏在裡面的銀行卡,淡聲道:“不用你還,反正……”也不是我的錢,她想道。
小男孩卻因那四個字,不用你還,聽得眼眶渾圓閃爍,透着韌勁,小小年紀不知該怎麼表達滿腔的感激,突然就撲通一聲跪在她跟前,咚咚咚磕三個頭,含淚強忍着,說:“姐姐,我會記住你的,一輩子都不會忘。”
如果還不起,那我就記住你,一輩子都不會忘。
歐陽妤攸輕微點了點頭,睫羽陰影籠着下眼瞼,臨近黎明,溫度依然很低,她被寒冷和痛經摺磨得神經麻木,眼睛木訥地望着緊閉的窗戶,天色從黑到亮。
破曉時分,外面有動靜,車輪碾過青石地板,過了門檻,擡起落下,車輪接着滾動,出了院子,聲音漸漸消失。有個老頭隱約說道:“四哥,回見啊。”
天亮之後,歐陽妤攸被人推醒,那男人來到倉庫,衝她命令道:“去取錢。”
“我一次取不了這麼多,你得等。”
男人猜忌的眼神,拿眼眯她:“我可告訴你,這丫頭在我們這兒,最多算個私人買賣,你就出去找警察也沒用,他們管不了,你要敢耍花樣,我動動嘴皮子,就能連你一塊送出境,到時候管你什麼人,想回來可就難了。”
男人見歐陽妤攸臉色蒼白,以爲這番警告起了作用,滿意地瞟了她一眼,讓人帶她出倉庫,這時小男孩跟着她說:“姐姐,我跟你一起去……”
男人沒阻止,知道他們想要那小丫頭,還得拿了錢乖乖回來。
坐進門口的麪包車,窗戶依然是封死的簾子,前面坐一個老頭和小夥子。
和來時一樣,車子顛簸許久,最後停在陌生狹窄的街道上,傳統的木質結構房子,路邊有賣早餐的店鋪。
下了車,歐陽妤攸用兜裡的零錢,給小男孩買了包子豆漿,讓他坐在店鋪外面吃,老頭領她到街角的自動取款機,讓她獨自走進去。
他抽着濃煙,謹慎地站在四五米外,遠遠地,緊盯着她將那張卡塞進去。
日光下,街邊行人不多,本就不寬的路上,突然停下一輛貨車,前座冒出一個短髮小女孩,迎着強烈的太陽光,大聲叫道:“老史。”
老頭驚神回頭,顯然有些慌,忙走過去招呼道:“哎呦,阿點妹啊,你怎麼來這兒了?”
“陳阿四呢?聽說他昨晚在你們那兒?”
老史說:“他一大早就走了。”
阿點妹跺腳車門,哐當直響,她氣憤道:“又跑岔了,他電話也不接,存心躲我呢。”
“回四方街看看吧,他這會兒應該已經到了。”
“行,我走了。”
歐陽妤攸聽着兩人的對話,一邊把取出的兩萬錢拿在手上,她轉過身,老頭已經過來,從她手上一把將錢接了過去。
這時那輛正要開走的貨車,副駕駛座上的女孩忽然扭頭喊道:“等等!”
老史一愣,只見她打開車門,從貨車上跳下來。
女孩快步走到歐陽妤攸面前,瘦高的個頭,齊耳微翹的短髮,麥色皮膚,黑色T恤,一件黑色鉚釘夾克,中午溫度還算高,她穿着短褲和黑色長靴,看起來十五六歲的模樣。
視線平視看過來,一雙眼睛肆意琢磨,坦蕩蕩地打量着她,轉臉問老史:“她是誰?”
老頭隨口胡謅道:“哦,來買翡翠的客人,帶的錢不夠,陪着來取。”
女孩哦了一聲,尾音拉長,帶着點懷疑,小巧嘴角揚起,問她:“你叫什麼?”
歐陽妤攸淡然的目光撇過臉去,並沒回答,她不想再招人惹事,那老頭彷彿也挺怕那小姑娘的,忙打岔道:“人家外地來的,防備心強。”
外地來的?
短髮女孩摸着下巴,還在打量她。
歐陽妤攸正要走,哪知那女孩突然伸手,拉起她一縷頭髮,仔細對着日光看了看,說,“這顏色挺酷的,我好像見過。”
歐陽妤攸撥開她的手,忽然,那女孩貼近問:“你不是來買翡翠的,對吧?”
“是或者不是,有什麼區別?”她不解,這古怪的小女孩到底想幹什麼。
結果那小女孩笑着跳上車,砰一下關上車門,衝她喊道:“你等着。”
轉而狡黠透着小壞的眼神,盯着老史道:“你也等着!”
老史和小夥子對視了一眼,神色有點緊張,盯着那遠去的貨車,臉色僵硬。
這座口岸城市,承擔着大半的中緬進出口業務,同時也是國內珠寶的集散中心。二十公里外的四方街,來往客流量最密集,那裡有個赫赫有名的女人,不論男女老少,人人都叫她琴崖姐。
這裡本地人不少,還有一半是從東南亞移民來的翡翠商人,近百年來,四方街的主人都姓玉,到了琴崖姐上一代,玉氏人丁稀少,能出來獨當一面,料理大大小小雜事的人就更少了。
十幾年前,人人都以爲四方街沒落了,但沒想到,後來玉氏出了個玉琴崖,二十七歲的她嫁給一個緬甸軍政人員,靠着夫家的關係,她在中緬邊境擁有強大的關係網,商,政,兵,甚至中緬邊境的團伙分子都要賣她幾分薄面。
這女人離婚後回到四方街,厲害的是,她依然跟前夫保持緊密良好的生意關係,以至於,不管是誰,想來這邊境發財的,首先就要先見一見這位琴崖姐。
說實在的,在這邊境混,沒幾個手上乾淨的,多少都乾點擦邊球的黑勾當,但在四方街做生意的人都知道,玉琴崖有個規矩,賭,私,殺人放火她都不管,唯獨一點,不能拐賣婦女孩子,犯了這個忌諱,誰也別想在雲南混。
方纔那阿點妹,就是玉琴崖的獨女。
四方街的小禍害。
鬼精得很。
她那句,“你等着。”讓老史嚇破了膽,不禁有些懷疑,難道她看出了什麼?
歐陽妤攸沒把那短髮女孩當回事,自顧自走到早餐鋪,陪小男孩吃包子,不知爲何,見那老頭並沒着急帶他們回去,而是拿了錢一直在路邊打電話。
小男孩吃完東西,問她能不能再買兩個帶回去,她點點頭,掏錢給他,小男孩站在熱騰騰的蒸籠前,她晚上看得不真切,這才注意小男孩腦袋破了,血沾在短寸頭髮上,像潑出來的紅顏料似的,染了半個後腦勺。
歐陽妤攸見那老頭還在打電話,她問一旁的小夥子,哪裡有醫院,那人看了看她,沒應聲,歐陽妤攸站起來,拉着帶小男孩就往街道上走。
打電話的老頭追過來喊道:“你們還想不想要人了?”
歐陽妤攸猛然回頭,冷冷問道:“你們還想不想要錢?想的話,就讓他現在去看醫生。”
老頭思索了片刻,最後同意讓小夥子把他們帶到一家小診所。
小男孩處理好頭上的傷口,又按醫生說的掛了吊水,歐陽妤攸在藥房買了益母草沖劑,胃裡流進熱水,整個人纔像重新活過來。
她隔着鋁門,聽見外面的老頭在跟小夥子說着話,他們好像是要換個地方,嘴裡嘀咕着一個地名,說是去那裡安全。
等了大約兩個小時,小男孩輸完吊水,老頭把麪包車開過來,歐陽妤攸出了小診所,前腳還沒踏上車,突然就被幾個穿着衝鋒衣的男人,緊緊包圍住,小男孩嚇得大驚失色,躲在歐陽妤攸身後,“姐姐……”
老史和那小夥子顯然也是不知所措,對這些憑空冒出來的人,摸不清是哪一路的,見他們正要衝上來,老史忙擺動着雙手道:“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其中一個身穿黑色衝鋒衣的硬朗男人,歐陽妤攸總覺得有點眼熟。
還沒等她想起來他們是誰,麪包車後走來一個人,她的影子在日頭底下,時長時短,正往這邊移動。
歐陽妤攸瞳仁晃動,有些意料之外的驚訝。
再想起兩個小時前動的那張卡,這些人能準確無誤地追過來,也是情理之中了。
只見那影子最後停在她腳邊。
一貫的手勢,隨意地撩起額前的長髮,烈焰的嘴脣,譏諷道:“季太太,你真是越來越有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