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珏被困的第二日, 寐瞳果然依照承諾將初柔從聖女塔內救出,同一日,他將漫羅接離百醉桃淵, 送至落寐宮。那日午後, 漫羅於落寐宮內見到一位年近半百的夫人, 那位夫人瞧見她的時候眸中盡是激動的光色, 其實不用任何人指點, 她已能猜出對方的身份。
“娘?”她輕柔地喚了一聲,而後初柔猛然朝她奔來,一把將之擁入懷裡, “漫羅,娘很想你, 你知不知道, 這十八年來娘無時無刻不在想念着你。”言至此處, 淚已劃破眼眶。
漫羅怔怔地被初柔抱着,過了許久方纔回過神來, “嗯,我終於能見到您了,娘。”漫羅生性淡泊,本也不太適合這樣的場面,偏生此刻初柔對她表現出的關懷讓她不禁爲之動容, 沉默了許久, 只覺鼻尖一陣酸楚, 亦有一股暖流順着眼角悄然滑落。
那段時日寐瞳在外拉攏朝中老臣, 而漫羅與初柔則一直住在落寐宮內。寐瞳遣走了殿裡不少奴才, 只留了兩三個信得過的丫鬟伺候。
漫羅日日與初柔並肩坐着談心,她們聊了許多事, 也說了不少這些年來對彼此的掛念。漫羅問初柔她爹是個什麼樣的人,於是初柔就給漫羅講關於顏宇的事,從顏嘯與顏宇初訪玄漪說起,一直到她與顏宇兩廂情願,再到顏嘯向她示愛,她拒絕,最後是她懷上了顏宇的孩子,而顏宇卻死在蒼蘅與白茗的那場戰事中。
初柔告訴漫羅,“你爹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他是個英雄。”漫羅聞之淡淡地笑了起來,而後啓口,“我爲自己有這麼個了不起的爹而自豪。”
玄漪十九年,春,月圓之夜。
一場大火直逼宮門,所及之處帶起一串熊熊火苗,宮人們個個都在忙活着滅火,就怕這火勢越燒越大,最終將威脅到陛下的性命。衆侍衛大呼救駕,而與此同時,淺笙帶着一支蒼蘅精兵攻進城內,前後不曾泄露一絲一毫的風聲,將玄漪禁宮侍衛軍殺了個措手不及。
那一個夜晚,空氣中都散發着濃郁的血腥氣。
蕭珏的寢宮內,慘烈的痛呼聲此起彼伏,寐瞳手裡握着一把帶血的匕首,望着榻上滿臉汗水的蕭珏,他低聲笑起來,瘋癲猖獗。
當鋒利的刃挑斷了那帝王的手筋腳筋,蕭珏便知道,他輸了,輸得極爲徹底,此生他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機會,往後的日子,就算不死他也只能成爲一個行動不便的廢人。
思及至此,他瘋狂地笑起來,一聲接着一聲,何其悲涼。他無力地靠在牀欄上,如一個沒有了靈魂的軀殼,目光空洞,神情悲絕。
寐瞳輕輕擡起他的下頜,對他說:“害人終害己,蕭珏,你早該料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
蕭珏渙散的目光這才慢慢收攏,冷冷地望着寐瞳,他依然在強詞奪理,“這個世界本就弱肉強食,那些人自己無能,死不足惜。”
寐瞳憤然,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直把蕭珏打得偏過頭去,脣角溢出些許血跡。“沒有誰是該死的,你不過是在爲自己的野心尋一個藉口,可怕的帝王之家,蕭珏,你已經是個怪物了,你知不知道?”
“怪物?”他冷笑道:“我怎麼做錯了?憑什麼因爲我的母后身份卑微就剝奪我當皇帝的資格?若是嫌我身份卑賤,爲何當初還要將我生下來?”他歇斯底里地吼着,而後一陣喘息。
寐瞳無奈地搖搖頭,“你居然到現在還死不悔改。”
殿外火光四起,刀戟聲接連不斷,慘叫聲相繼而起,帶着無限的悲憫。罹湮負手立於白玉石階之上,淡漠地望着底下殺作一片的場面,鮮血在一瞬間染紅了雙眼。
“終於還是等到這一天了,父皇、母后,你們看到了嗎?”他暗自低語,遙遙望着今夜宮廷的慘狀,不禁微合了眼,隨後轉身往身後宮殿的盡頭而去。
“你以爲你幫着君罹湮做了那麼多事,他就會善待你嗎?哼!”蕭珏冷然啓口,“怎麼說我也還是這玄漪的王,你若殺了我,你也活不了多久。”
寐瞳坐在牀沿安靜地聽着他的話,久之纔回了一句,“死就死吧!反正我本就是要死的人了,還會貪圖這些時間嗎?”他不禁喟然長嘆,“只要親眼看到你死,就算我被凌遲,也沒什麼可怕的了。”
蕭珏一愣,“你就如此恨我?”寐瞳坦然道:“對,我恨你!”
正此刻,蕭珏忽見門外有人走過,那一張臉分明就是段則逸,彷彿瞧見了一絲曙光,他立刻揚聲大叫“救命”,然而張口才發出一個音調,卻見眼前頓時閃過一個白影,而後一股力道落在下頜,只聽“喀拉”一聲,下頜竟被生生捏得脫臼。蕭珏痛極,一時說不出一句話來。
寐瞳回過神來,見其身側的罹湮,悠然而道:“你的輕功依然是這般了得。”罹湮輕笑了一聲,“過獎。”
於桌旁的一隻凳子上坐定,罹湮冷漠地望向牀榻上面露痛色的男子,問道:“你剛纔打算向誰求助呢?段則逸嗎?”他柔聲笑起來,卻給人一種陰森的錯覺。低眉細細打量自己白玉般的手指,他復又啓口,“算起來,我其實應該稱您一聲皇兄纔對,只是皇兄,我也奉勸你一句,別白費心思了,如今你已成爲俎上魚肉,還有什麼能力從我手裡逃脫?”
蕭珏怒極,奈何下巴脫臼說不出話來,惟有用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罹湮。罹湮倒也不以爲意,只笑言:“皇兄,明日的廢帝大典,我很期待您的到場。”言下瞥一眼殿外,忽然又道:“既然皇兄剛纔瞧見段大人那樣激動,不如我就讓您見他一見吧!”說着他輕輕撫掌,隨後殿門被推開,段則逸款步走了進來。
“微臣參見陛下。”段則逸微笑着請安,依然是一副老狐狸的奸詐模樣。而他卻並不認爲如今的蕭珏還能對他說出“平身”,於是自顧自地直起身,對上蕭珏的眼,問道:“陛下感覺如何?”見蕭珏眼中閃過明顯的一道驚詫,他又補上一句,“不知先皇駕崩之時可有您這會兒痛苦。”
蕭珏恍然大悟,段則逸竟然也一直在做戲?
寐瞳在一旁聽了亦詫異不已,將視線從他身上掃過,而後望向罹湮,“這倒是有點意思,你是什麼時候把咱們右相大人都給拉攏過來的?”
罹湮依然優哉遊哉地坐在桌邊,單手撐着腦袋,“我並未去找他,而是在我回到玄漪的第二天,他主動來找了我。”
“哦?”寐瞳好奇地挑了挑眉,看向段則逸,“關於你,我一直有一些疑惑,正好趁此機會問個清楚。”
段則逸輕輕地笑了笑,“你有什麼不明白的儘管問便是。”
寐瞳微微頷首,“首先我必須確定你是敵是友。”伴着他的話音方落,段則逸便揚聲道:“這點你儘管放心,我從來都是先皇派的,只是當初左相與暗使大人之死實在無辜,我深知蕭珏並非好惹之輩,於是假意奉承,才能保住一條性命。”
寐瞳輕笑了一聲,“段大人聰明。”段則逸一抱拳,“國師過譽了。”
“那麼段大人是否一早就知道罹湮的真實身份呢?”寐瞳又問,段則逸點頭道:“正是,國師有所不知,其實我並非因罹湮背後的鳳凰刺青才知他的身份,而是早在君家被滅滿門之前,我就知道了,先皇死前曾告訴我,說君家大公子乃真正的太子,要我力保他性命,所以我才向蕭珏諫言,望留下君家兩個孩子,實則我是爲了保住皇家血脈。”
寐瞳頓時瞭然,“原來如此。”怪不得段則逸明明知道罹湮的身份,卻還甘願爲他保住這個秘密那麼多年,看來演技最好的那個人竟是這隻老狐狸。他不禁笑起來,“哈哈,段大人好手段,所以如今您來,是打算助罹湮登上皇位嗎?”
段則逸再度鄭重頷首,“自然。”
寐瞳臉上的笑意頓時斂去,寒着聲嚴肅地問道:“我憑什麼信你?”
罹湮在一旁笑得溫婉,斜睨着榻上蕭珏臉色蒼白眸中含恨的模樣,他便不禁心情大好。餘光忽然掃到段則逸向他投來目光,而後寐瞳亦看向他,他這才幽幽啓口,“就憑他服下了我給的毒藥,如果他敢背叛我,必將七竅流血痛苦而絕。”
言終,殿外傳來消息,淺笙所帶大軍完勝,宮中大火也已被滅,一切盡在計劃之中,事情進展得極爲完美。
罹湮站起身,緩緩走到窗邊向外望去,夜色之中一片頹敗的景象,他深深地呵出一口氣,感慨了一句,“終於快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