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清晨, 罹湮毅然而去,陽光灑落在身上,竟莫名地升起一絲心涼。他最終仍是決定離去, 而臨行前卻只留給漫羅一句, “保重。”
有時候想要自私一點, 拋棄一切的使命, 只要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 便已滿足,可他終究不是那樣的人。
沿着桃花林邊的小溪一直往東走,小溪的盡頭是一塊小瀑布, 而在瀑布的背後有一塊凸起的石頭,轉動石頭就能打開密道的機關, 順着那條密道, 則能走出這百醉桃淵。
是時寐瞳正騎着白馬候在密道的另一頭, 見罹湮出來,於是立刻翻身下馬。反之罹湮卻在寐瞳下馬之後縱身一躍, 穩穩地坐在了馬鞍上。
“你即刻啓程去蒼蘅。”寐瞳淡淡地說道,隨後從懷中取出一塊御賜令牌交到罹湮手裡,“拿着這塊令牌去見顏嘯,”言至此處他頓了頓,繼而鄭重地道:“罹湮, 拜託你了。”他認真地望入他的瞳仁, 那口吻中的堅定, 彷彿又帶着些許的興奮。
罹湮微微頷首, “替我保護漫羅, 並且告訴她……”他靜了一會兒,才接着啓口, “告訴她,容軒沒有死。”
寐瞳的眸中忽而閃過一道驚詫,不解地偏頭望向罹湮,他問:“如果漫羅知道了真相,那麼她的心思就不可能只留在你一人身上,你不後悔?”
可罹湮卻堅持道:“我沒必要後悔,這一開始就是我自己的選擇,而且我看得出,她是真的很愛容軒,我不希望被她當做是容軒的替身,只希望她能過得幸福,所以,就當成全吧!”他哀聲嘆了口氣,“因爲我終究無法成爲她惟一的寄託。”
寐瞳癡癡地望着罹湮,久之沉聲而問:“你那樣愛她,放棄可會心有不甘?”
罹湮笑了笑,“不甘總會有,可是我事先就說過,給我一月的時間,由我親手來給這段感情畫上休止。”他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如今這樣的結果,已經夠了。若是漫羅知道容軒沒有死,她一定會很開心。”說話間,口吻忽又顯得哀傷惆悵,“其實,有沒有我都是一樣的。”
“你在妄自菲薄!”寐瞳低吼,而罹湮卻不置可否,“也許吧,寐瞳你知道嗎?其實我最爲不甘的,是在她的心裡,將容軒看得比我重要。”他自嘲地笑起來,“有時我會很惡毒地想,如果容軒真的死了,那樣倒是更好,可是我若當真殺了容軒,又難免漫羅恨我。”
寐瞳沉默了須臾,方纔幽幽啓口,“所以你做那麼多,只是爲了讓她不恨你?”
罹湮的眸中泛起濃重的溼氣,“至少如今這樣,我還能保證她曾經愛過我。”他頓時收起滿臉的憂傷,對寐瞳道:“此去蒼蘅,我定會完成使命,寐瞳,玄漪這邊就靠你了。”言下,他一掌打在馬身上,飛奔出去。
寐瞳負手而立望着罹湮遠去的身影,終是喟然長嘆,“真是個傻瓜,怪只怪你並不只是君罹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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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寐瞳曾將一塊琥珀交給淺笙,權當信物,讓他帶着這塊琥珀去官燕侯府找世子容昂,怎料不久後寐瞳則得到淺笙傳來的消息,道官燕侯病危,而世子被冤入獄,已判定了秋後問斬。
恰逢那一天罹湮對他說:“若是別無選擇,我寧願親手去終結這段感情,至少不必給自己留下遺憾。”他思量了片刻,終是允了他。
一切都只是個陰謀,是他一早便設計好的,甚至於那日之前,他不曾告訴任何一個人,包括罹湮。所以當他一劍刺穿容軒的身體,又在其腹部補上一掌後,罹湮會表現出那樣的緊張。
沒有人知道,其實那把劍上抹了特殊的藥,而寐瞳的那一掌是爲了將內力打入容軒體內,讓藥效迅速擴散,而那一種藥能讓人暫時性地呈現假死狀態。罹湮爲容軒探鼻息的時候,對方確實是沒有了呼吸,但那並不意味着容軒真的死了。
可當時罹湮並不知道,事後他得知了真相,卻將寐瞳狠狠罵了一頓,想到當時漫羅因容軒之死而跳崖殉情,不禁後怕,同時心裡又有些酸溜溜的不快。
容軒被寐瞳帶回去,尋了名大夫治好了他的劍傷,那一劍寐瞳特意避開了心臟,所以不會要了他的性命。容軒在落寐宮裡住了三天,待傷勢稍有好轉,他便吵着要去找漫羅。
而寐瞳卻將他攔下,告訴他,“漫羅如今很安全,而你更應該做的是立刻啓程前往蒼蘅,你爹和你弟弟可都需要你的出手相救呢!”
容軒微微一愣,旋即恍然明白過來,“你爲了讓我孤身去蒼蘅,所以特意在漫羅面前演了這麼一齣戲?”寐瞳莞爾一笑,“可以這麼說。”
容軒很是困惑,“你爲何要這麼做?”寐瞳答得也不含糊,“容祀卿是我的籌碼,而容昂是我的幌子,所以他們一個都不能死。”
“籌碼?幌子?”容軒不禁皺了皺眉,“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寐瞳悠閒地坐在桌旁,“你沒必要知道,我勸你最好儘快動身,別忘了漫羅還在我手裡。”他邪氣地笑道,而後對上容軒的眼。
二人四目相對須臾,容軒終是選擇了妥協,“我知道了。”
寐瞳滿意地點點頭,“到了蒼蘅就直接回官燕侯府,淺笙會在那兒接應你,然後先把你爹的命給拉回來,再從長計議如何救容昂。”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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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容祀卿的病確實古怪,自從容昂被打入天牢,他受了刺激暈倒以後,其間一直昏迷着,而每日會醒一次,用大夫的話說,“侯爺每日甦醒的時候纔是他最危險的時刻,那時的脈象十分紊亂,若是他自己熬不過去,怕是就要一命嗚呼。”
容軒回來的那一天,恰逢容祀卿病發,他立刻扎入銀針暫時穩住他的脈象,而後點了其多處大穴,又讓他暫時睡去。
從大夫那裡瞭解了基本情況以後,他便開始着手於研究容祀卿的病,雖說近一年的時間,他日日泡在師父留下的醫學筆記中,如今醫術已是了得,但畢竟此病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他惟有死馬當活馬醫,用盡一切的法子,制了不少的新藥,統統用在了容祀卿的身上,有些藥物反應較大,常把容祀卿疼得死去活來,那日對方劇痛無比,瞧見容軒低聲暗罵:“你要報仇就爽快點,何必用這種卑劣的法子!”
容軒聞之微蹙眉頭,而後冷笑道:“要殺你還不容易,只是我偏偏要你活下來。”而那以後,容祀卿的病情卻似有好轉,容軒在那服藥裡又做了多次的實驗,終是尋到了醫治容祀卿的藥方。
前後算來整整七日,七日裡,容軒日夜操勞,人都瘦了一圈,而容祀卿卻好轉了,如今也不怎麼昏睡了,但人還是有些虛弱。
容祀卿的飲食起居雖有下人伺候,但容軒都在一旁看着,食物親自驗過,水溫親自摸過,他做的這一切容祀卿都看在眼裡,不免略有動容,可是像容祀卿這樣的人,要他拉下面子對一個被自己拋棄了的兒子說感謝,卻也不太可能。
但他心裡所想容軒還是懂的,有一天他突然對容祀卿說:“我救你,是因爲我只把你當作了我的病人,而並非我爹。”他擡眼對上容祀卿的眼,見其眼中有一種說不清從何而來的悲傷,“若不是漫羅還在尹寐瞳手裡,我絕對不會救你。”
“你還恨我?”容祀卿低沉地問道,口吻間似在悔不當初,而容軒卻是很灑脫地回答,“我從來沒有不恨你過。”他忽然癡癡地笑起來,感慨道:“師父若是知道我救了你,定會將我罵得狗血淋頭。”
“軒兒。”容祀卿輕聲喚着他,繼而對上容軒冷漠的視線,“爹當初廢除你世子的位置,實在是因爲你病得厲害,我當你會死。”
容軒不屑地冷笑,話語顯得刻薄起來,“那麼娘呢,孃的病本不嚴重,是因久病不醫才死的。還有將我送給七皇子當侍寵,也只是意外嗎?”那一刻,容軒一想到那些悲慘的往事,就不想聽容祀卿的任何解釋,他譏諷道:“原本你也命懸一線,不少大夫看過都說你沒得救了,是不是說其實我也應該同他們一樣,剝奪你最後一絲生的希望,選擇不救你?”
容祀卿一怔,立刻意識到當初他究竟做錯了一件什麼事。內心掙扎了許久,他才用輕細的嗓音呢喃了一句,“對不起。”
如此驕傲的一個人,對着他爲當年的所作所爲而道歉,忽然之間,滿腔的恨意化作雲煙散去,他怔忪地望着這個曾讓自己恨透了的男人,心中竟升起一份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