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綻放出黑暗前最後的光明,天空中像是有一團火焰在熊熊燃燒,熾熱明烈,那樣明亮的顏色彷彿淬着令人沉溺的劇毒,罌粟般引人沉醉,卻總是在沉醉後又將人引入更深的絕望……
隨氏頂層,冰冷奢華的辦公室,此刻便正被這種扭曲的光明籠罩着。
隨淺正襟危坐在辦公桌前,雙臂搭在椅子上。面前,是被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兩份文件夾。
壓在最下面的那一份文件夾,裡面是路子遇透過明裡暗裡的途徑蒐集到的所有有關莫家人的信息。
莫世勳,莫家家主,育有兩女一子。爲人循規蹈矩,在莫氏多年的作爲可圈可點。
大女兒莫文瀾,曾經經營莫氏數年,頗具手腕。
二女兒莫文玥,低調神秘,除了小時候的幾張照片外,外界對她絲毫不瞭解,就連路子遇都僅僅找到幾張她長大後的生活照。若非莫文玥小時候經常會被莫世勳領着出席很多場合,留下一些新聞報道和照片,這莫家二女兒到底存在與否,都可能是個問題。
莫世勳的小兒子,也就是莫文霆,如今的莫氏掌舵人。他到目前爲止二十幾年的人生生平豐富精彩,只是看着這份簡介,你就能想象,那是個從小生活在陽光下,有很多朋友,生活肆意,渾身都散發着正能量的乾淨男人。
再之後,就是莫世亨,獨身多年,從未結過婚。今年才認回女兒隨淺。
文件裡有無數他輝煌的過去,最新的信息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個月,他獲得了加州當地舉行的帆船比賽第一名。照片中的他,和隊友站在一起,平和地淡笑着看着鏡頭。
莫世亨是所有人裡,能力最強卻是存在感最低的人。也只有他,和顧澤凱毫無交集。
隨淺仰躺在椅子背上,看着虛空中無憂無慮漂浮的微塵,仔細地回憶着她與莫世亨爲數不多的幾次見面與對話。
說句實話,隨淺對她這位親生父親的瞭解,都不如給她開車的司機小張多。
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莫氏,他由莫文瀾引薦,見到了那個俊雅淡漠又深不可測的男人。後來直到她和顧景桓結婚,他們之間的交集都着實不多。
但是莫世亨說過的幾句話,她倒是現在都還記得。
他說過:“我並不是莫家人。”
他說過:“女兒,你太天真了。”
他還說過:“顧景桓會被顧家送走,都是你外婆親自策劃的。你心目中那個善良慈祥的老人,那只是她的一面。真正的她,是一頭讓萬獸瑟瑟發抖地稱臣的老虎。所有不服從她命令的人,下場都只有一個,那就是被撕成碎片。”
後來他遠在大洋彼岸,她追問他幕後之人。
他說,“我在金融方面的天賦不輸於華爾街任何一位操盤手。而那幾個投資案,偏偏就是毫無預兆地失敗了。”
他說,“我總感覺有人在暗中操控一切。於是我開始尋找這人,只是每當我將精力放在這件事上的時候,總是會莫名地出別的事情。讓我不得不暫時放下。”
他還說,“我覺得有兩個人嫌疑最大。一個就是我大哥莫世勳。當年我下臺,受益的人是他。另一個是顧長風。四大家族的繼承人心中始終都有一個野心,就是將其餘三大家族收歸囊中。”
莫世亨對她說過的話寥寥無幾,但卻句句話中有話。
隨淺回憶着這些話,驀地,一道閃電在她的腦海中劈過,那黑暗模糊的一團迷霧漸漸地變得清晰,一個人的臉出現在朦朧迷霧的後面……
惹得她原本微闔的丹鳳眼猛地睜開,縱使一貫雲淡風輕的臉上也浮起了掩飾不住的驚駭。
是了,就是他,她一直都忽略了。
她坐直身體,伸手拿起擺在最上面的文件夾,那裡面是最近三個月的出入境資料,資料中,有幾個名字都被紅色的墨水圈了出來。
而這些名字裡,只有一個是隨淺從沒有想過會出現在上面的人。
莫世亨。
黃昏走到盡頭,夜幕悄悄來臨。
隨淺細細回想之前與莫世亨的所有交集。
雖然所有發生的事情沒有一次看上去與他有關,但他卻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將她導向更深的疑惑。
在她查出了當年顧景桓母親莫蘇眉死因之後,莫文瀾明顯已經抵擋不住她的攻勢要說出真相的時候,他出現了。他告訴她,他是她的親生父親,將她的注意力轉向了和顧景桓的關係上。
也是他說,有一個深不可測的幕後主使,他尋找了這麼多年。是他將原本已經快要明朗的局勢攪得亂套,讓她又辨不清方向。
而如今,又是他,接連兩次秘密乘私人專機抵達A市。如果不是路子遇暗中調查,那這段時間的出入境資料中,永遠都不會出現他的名字。
至於他兩次出入境的日期,看着那幾組數字,隨淺握着文件的手微微顫抖。
第一個日期,是她生小不點的那一天。怪不得顧景桓後來讓她不必擔心孩子,看來他該是知道了孩子在莫世亨那裡了。
至於第二個日期,則是少清出殯那天。
呵,他那天是想要來參加她的葬禮的吧?
天色徹底暗下來,隨淺將文件合上,看了眼時間,距離晚上約定的莫氏家宴還有一個小時。
轉身回休息室,換上參加宴席需要穿的正裝,一身黑白相間的剪裁得體地手工訂製西裝,內搭淺粉色襯衫。
修長筆直的西褲包裹着她纖細的長腿,她將長髮挽成高髻,周身流露出的優雅氣質中帶着她特有的清傲。
看着鏡中的自己,隨淺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
多少年前,鏡中的她雖然表情漠然,但眼裡卻有晴空暖陽。多少年後,縱使她始終在笑着,眼睛裡卻始終都是一望無際的千里冰原。除了漠然再無其他。
她嘗試着扯動嘴角,微笑,那從骨子裡透出的淡漠,倒是與她僅僅見過幾次面的莫世亨不差分毫。
就是帶着這樣的笑容,她拿出手機,發了一條短信。
收件人,二叔。
最後,她打開辦公桌第三個上鎖的抽屜,將裡面那通體黑色的東西拿出來,動作緩慢地擦拭乾淨各個零部件,熟練地組裝,然後面無表情地裝進了外披的風衣兜裡。
……
莫家宴會地點就安排在莫家老宅,和隨家顧家一樣,莫家老宅也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只是不同於隨家老宅的面積龐大和顧家老宅的莊嚴外觀,莫家老宅由內而外散發着一種古樸清雋的氣質。彷彿是一尊千年青花瓷瓶,看似不起眼,卻價值連城。
莫家老宅依山傍水,是四大家族中宅院環境最雅緻的一處。最後一段路,車子臨湖而行,涼爽的秋風吹進車中,倒是將隨淺微皺的眉心吹散了一些。
雖然這裡距離莫宅還有一段距離,但是這大片的湖以及路盡頭的山林卻已經都是莫家所有了。這歸屬權從百年前就已經如此。
其實縱觀A市風雲格局,即使今日人才輩出,政商各界新興勢力勢如破竹,個個如狼似虎不容小覷,而四大家族的勢力也已經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被削弱了不少,但掌握着整個A市各界命脈的,卻仍舊是四大家族。
上百年的根基,即使是政府都無法動搖。
就好像那條瑾瑜街屬於隨家,今天這湖屬於莫家,不誇張地說,在A市,有超過一半的地界都和四大家族有關聯。即使不是本家的,也是旁支或者近親的。
四大家族今日已是這般地位。可想而日,在隨淺外婆那個時候,四大家族又該是何等的榮耀風光。
“大小姐,到了。”司機小張看了眼後視鏡,輕聲提醒道。相處時間久了,他已經能分辨出隨淺怎樣是在發呆,怎樣是在思考了。
莫文霆早已經在大門口等候隨淺,他只穿着薄薄的灰格羊毛圓領背心,內搭白色襯衫,悠閒地單手插着褲袋,笑盈盈地看着緩緩駛近的車。
他看不清車裡的隨淺,但隨淺卻能看清他。他的笑沒有腐朽的氣息,是陽光孕育的笑容。他是真心地在邀請她來吃飯的。
然而……總有一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忽然對他產生了歉意。從始至終,莫文霆都是無辜的。其實他就該在他的賽車道上自由馳騁,輸就是輸,贏就是贏,敞亮簡單。而非刻意壓抑着自己的天性,坐在辦公桌後面對商場的波譎雲詭,不由本心地指點江山。
“來得挺早。幸好我知道你會早來,所以提前在這兒等着你。”莫文霆微微得意地笑着上前一步,紳士地扶着車頂扶隨淺下車。
她欠身邁下車,輕聲道謝。
“跟我還用這麼客氣?走吧。”莫文霆嘴角始終掛着笑,有些羞赧地道,“很高興今天你能來,希望明年我的生日,你也能來參加。”
隨淺原本和他並肩走着,聽到這話腳步微滯,心下更是沉了沉。
“我……沒給你準備生日禮物。”隨淺放在大衣兜裡的手,摸到口袋裡硬邦邦的東西,手指猛地縮了回去。
“先欠着。怎麼樣?”莫文霆笑容如春風。
隨淺看着他的臉,認真地點點頭,“好。”
莫宅通往主宅的路稱得上曲徑通幽,風景獨好,二人淺聲交談着,不知不覺就到了主宅。
隨淺被傭人引領着到客廳,迎面就看見了莫世勳。
莫世勳也看到她,立刻熱情地招呼,“淺淺來了啊。快過來坐。”
莫世勳年近六十,頭髮已是灰白,褶皺的臉依稀能辨別出年輕時的英俊,莫文霆和他有六分相像。
“伯父。好久不見。”隨淺禮貌地淺笑着,將來前讓秘書準備的禮物交到傭人手裡。
“淺淺真是客氣了。幾年沒見,你都長這麼大了。”莫世勳感慨着,邊感慨邊看了眼單人沙發上坐着的莫世亨,眼神中有明顯的自豪和誇讚。
原本隨淺還不大確定,莫世勳到底知不知道莫世亨不是莫家人,知不知道她和莫世亨的關係,而現在看到莫世勳的眼神,她倒是確定了,看來這兩樣,莫世勳都是知道的。
隨着莫世勳的目光,隨淺也看向莫世亨,還是儒雅如清風的模樣,只是這清風朗月背後隱藏着陰詭,卻是她看不清的。
“父親。”隨淺乖乖地叫人。
“來了。”莫世亨看着她微微點頭,纖長的手指不經意地轉動着無名指上的銀戒。
“淺淺,坐下喝杯茶。新上的六安瓜片,你嚐嚐。聽文霆說,你在茶道上頗有造詣。今兒來嚐嚐伯父的茶,看看味道如何?”莫世勳面有得色地給隨淺斟了一泡茶。
“文霆謬讚了。”隨淺應着,單手執起白瓷茶盞,優雅地抿了一口,無聲地拼了品,她淺笑點頭,“是好茶。”
雖然只有三個字,卻捧得莫世勳哈哈大笑。客廳氣氛一時倒也融洽。
恰在這時,隨淺眼尾掃過正在餐桌前忙碌的傭人們。驀地,她的眼底極快地閃過一抹晦暗不明的意味。
“伯父今天還有客?”
詫異於隨淺的觀察力竟然如此敏銳,莫世勳稍有些尷尬地“奧”了一聲,正要解釋,大門忽然打開,一道冷凝的女聲響起,“爸,三哥到了。”
同一時間,隨淺看到了那個走進來的高大挺拔的男人。
雖然上午才見過他,她卻覺得彷彿一個世紀未見一樣。
他的一條手臂正用繃帶吊着,卻絲毫不損他身上沉穩清貴的氣勢。
他已經換下上午那套衣服,重新着了一身手工定製的黑色西裝。純黑色襯衫袖長微微長過外套袖長,垂在手腕關節處,純黑的襯衫袖口,麥色的乾淨肌膚,黑白分明。
或許有些東西真的是與生俱來的,就比如你永遠不會看見顧景桓在穿着西裝的時候將西裝上衣的最後一顆鈕釦扣上,也不會看到他笑得露出牙齦。
那種貴族的優雅得體是從他骨子裡透出來的,與少年的窘迫潦倒無關。
隨淺定定地看着顧景桓,看清了他深幽的鳳眸中的點點血絲,看清了他因爲一舉一動扯動傷口額頭上的隱隱薄汗,看清了他因爲看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怒意。
玄關的其餘幾人,都因爲二人之間涌動的詭異氣氛而一動不動。
其實在場的人裡,除了隨淺驚訝於顧景桓的出現,還有一個人比她還要驚訝。那個人就是莫文霆。
他從始至終都沒聽人說過,今晚顧景桓會來。
他的眼中迅速閃過震驚,緊接着他立刻看向隨淺,眼中充滿愧疚。
“既然景桓也到了,那我們就開席吧。有什麼話,邊吃邊聊。”莫世勳打着哈哈。
“那就叨擾了。”顧景桓淡淡地笑開,低沉磁性的男聲沉穩有力。
莫世勳、莫文瀾陪着顧景桓走向餐廳。莫世亨也將手中的半杯茶飲盡,站了起來。
隨淺一直在用餘光觀察莫世亨,即使是剛纔顧景桓進來,他都沒有起身,就如老僧入定一般坐在單人沙發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在看一出好戲。
此時他起身經過隨淺,溫聲道,“走吧。”
而就在他這一起一動的瞬間,一股淡地幾乎聞不出來的奶香幽幽飄進隨淺的鼻腔。彷彿一根細密的針倏地刺了一下她的神經。讓她有一瞬間的麻痹。
口袋裡的手機微微震動,隨淺微不可察地走慢了一步,飛速掃了一眼新進來的短信,當看到“辦妥”兩個字的時候,她長長地鬆了口氣。
……
雖然是莫家的家宴,但無論菜品還是服務都不比五星酒店差,天上飛的水裡遊的珍饈美味今天的餐桌上一應俱全。只是隨淺卻並沒有多少胃口。
倒不是爲接下來有可能發生的事情緊張,只是因爲她身邊坐着的人,氣壓太強。
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什麼,她到餐廳的時候,只有顧景桓身旁的位子是空着的。
“淺淺,多吃點菜,你太瘦了。”莫世勳招呼着。笑容慈祥得像個平凡普通的老人。
“好的。”隨淺微微笑着點頭道。
剛說完,碗裡就多了一大塊油汪汪的紅燒肉。而夾肉的人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幽深不明。
隨淺擡頭迎上顧景桓的鳳眼,彷彿他還是那個23歲的大男孩,不羈地斜睨着她,眼中含着戲謔。
明明今時今日的顧景桓早已經褪去青澀,成了令人聞風喪膽的風雲人物。可當年的大男孩卻和今日冷峻深不可測的男人奇蹟般地重合在一起。
即使他的一隻手還吊着繃帶,身上還有個她造成的血窟窿。
他今天吃飯沒有用慣用的左手,而是用右手給她夾得這塊紅燒肉。
於是隨淺什麼都沒說,她低下頭乖巧地夾起肉,咬了一口,脣齒留香。
見她這個反應,顧景桓的眼中竟升起了明顯的雀躍,像個得到鼓勵的小孩子。
“看來是我今天太手下留情了,我應該讓你徹底醒不過來。”隨淺一邊回味着紅燒肉濃郁的香味,一邊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她和顧景桓能聽到的聲音淡淡地道。
正和衆人談笑風生的顧景桓彷彿沒聽見這句話一樣,仍舊淡笑着回答着莫世勳剛纔問他關於“未來十年A市建築業走向”的問題,只是另一邊骨節分明的纖長手指卻靈活地執起公筷又給隨淺夾了一筷子、兩筷子、三筷子……一碗紅燒肉!動作嫺熟而自然。
隨淺:“……”
……
隨淺冷眼望着桌上幾人臉上虛僞的笑容。
酒過三巡,宴至正酣,這頓宴席隨着生日蛋糕被傭人端上來而被推向高潮。衆人紛紛拿出禮物,祝壽星“生日快樂”。
莫世勳送了莫文霆一艘以他名字命名的遊輪,市值粗算達到六億。
莫文霆謝過父親,臉上卻並沒有過多的興奮,這樣的禮物他年年都會收到,早已經見怪不怪了。殊不知對他來說唾手可得的東西,是普通人一輩子都賺不來的。
莫文瀾送了莫文霆一棟城郊新開發的獨棟別墅。
莫世亨則更大方,讓莫文霆隨便開口,他要什麼他送什麼。最後莫文霆也極其懂事地只要了一架小型直升機。
最後到顧景桓,顧景桓顯然是有備而來,他直接將一串鑰匙丟到莫文霆面前。莫文霆定睛一看那上面的LOGO,立刻樂得直蹦高。
“三哥,我真是太愛你了!”他歡呼出聲,捧着一串車鑰匙像是捧着全世界。
“不需要。”顧景桓拽拽地擺了擺手。
那把車鑰匙隨淺也是認識的,是顧景桓珍藏的一輛限量版阿斯頓馬丁。更妙的是顧景桓親手爲那輛車做過全方位的改裝,看着莫文霆高興得嘴都合不攏,她卻感覺心都在滴血,恨不得立刻去搶回來。
顧景桓的那輛車她可是垂涎已久了,曾經還用過色誘想讓顧景桓給她,但是顧景桓最終都沒鬆口。沒想到今天竟然送給莫文霆了。還真是大手筆!
“景桓破費了啊。”莫世勳看到兒子的表情,就知道這輛車的意義肯定沒那麼簡單,於是笑道。
“沒什麼,這是我欠他的。”顧景桓笑說。
這句話在旁人聽來,或許只會以爲是顧景桓之前和莫文霆有什麼約定,趁着今天來履行。然而隨淺卻從中聽出了一絲歉意。
就在衆人都在祝賀莫文霆收到如此心儀的生日禮物的時候,一道溫雅、淡漠的男聲響起,“他們都送了禮物,淺淺打算送什麼?”
是莫世亨正淡淡地看着她,只是眼中的冰冷卻連掩飾都不掩飾了。
隨淺的心立刻“咯噔”一下,該來的終於來了!
“小叔,淺淺已經私下送過我禮物了。”莫文霆趕緊搶在隨淺開口前幫她解圍。
“是麼?送什麼了?和小叔說說?”莫世亨一臉興味地笑問,彷彿他真得對這件事很感興趣。
“呃……”
見莫世亨咄咄逼人的模樣,隨淺心中冷笑,她扯了扯脣角,淡聲道,“我確實之前不知道今天文霆生日,父親覺得我送什麼禮物比較合適?”
彷彿隨淺真得詢問他的建議,莫世亨開始認真思考了起來。
半晌,他輕飄飄地道,“不如就把你手裡的莫氏股份送給文霆怎麼樣?”
話音落地,原本玩笑輕鬆的餐廳立刻鴉雀無聲。莫文霆更是一臉驚懼地看着莫世亨。
“看把你們嚇得,我開玩笑的。”莫世亨輕鬆地笑道。
“小叔,這玩笑可一點不好笑啊。”
“雖然你小叔是開玩笑的,但這次莫氏遇到這麼大的坎兒,確實是多虧了有淺淺伸手援助,才得以安然度過難關。”
莫世勳看向隨淺,不見之前的慈祥反而一臉認真,他沉聲道,“現在莫氏不但安然無恙,還更上一層樓,伯父必須要感謝你。”
“伯父客氣了。”隨淺疏離地敷衍着。
“所以伯父想了又想,決定出高於市面一倍的價格將你手中的所有莫氏股份購買下來。這多出來的就算是莫氏感激你這次的援手。怎麼樣?”莫世勳道。
“伯父言重了,我當初幫莫氏完全是看在莫氏這個項目的前景上,商人投資看錢不看情,沒什麼值得感激的。”
“莫不是淺淺覺得錢少?我聽說顧氏前陣子對隨氏撤資,現在隨氏好像還沒填補上顧氏的資金吧?以莫氏股價二倍的價格收購你手裡的股份,也算是一筆數目不小的資金了。你拿到這筆錢,就能解決隨氏的燃眉之急,站在客觀角度講,這是雙贏的決定。淺淺你說伯父說得對吧?”
“……”隨淺並未接言。
“我同意父親的提議。”莫文瀾清清冷冷地開口,“這確是雙贏的決定。”
“我不同意。你們這是強買強賣!”莫文霆高呼道。
“你閉嘴。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兒。究竟是誰差點毀掉莫氏的?況且淺淺還沒說不同意,你瞎嚷嚷什麼?”莫世勳猛地轉頭呵斥莫文霆。
“那淺淺,你怎麼說?”莫文霆被罵得一縮脖,目光關切地看向隨淺,一臉準備英勇赴死的神情。
“抱歉,不論是不是雙贏,我都不打算賣股份。”隨淺攤攤手,向後靠在了椅子上,坦然而堅定。
要知道當初她就是看準了莫氏這塊肥肉,才冒險抵押隨園,到今天隨園沒被贖回來,莫氏也沒收到囊中。她冒着這麼大的風險,可不是爲了賠了夫人又折兵的。
“這樣啊……”莫世勳摸索着下巴,似乎真的有些爲難,然而很快他就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看向隨淺。
“聽說淺淺你的小女兒到今天還下落不明。如果我們能幫你找到呢?”
“這是什麼意思?”隨淺面容冰冷地凝視着莫世勳。
“丫頭你是明白人,應該不需要我說第二遍。”莫世勳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總之,小丫頭是死是活就看你了。”
“是你們搶走了孩子?”隨淺緩緩地收緊了五指,眼中迸射出強烈的戾氣。
莫世勳笑眯眯地看着隨淺,不置可否。
“父親,淺淺的孩子是你搶走的?”莫文霆滿眼的不可置信地看着莫世勳,又驚又怒地吼道,“這是綁架你知不知道?快把淺淺的孩子還給她!”
“放肆!你給我滾到樓上去,這兒沒你什麼事了!”莫世勳猛地一拍桌子,瞪了莫文霆一眼隨後看向莫文瀾,“文瀾,去,把你弟弟帶到樓上去!”
“是。”
“不!我不上去!我要知道真相!”莫文霆躲開莫文瀾伸過來的手,臉色鐵青。
“文瀾!把他帶上去!”莫世勳被莫文霆的話氣得脖子上青筋暴起,他一聲暴喝,管家祥叔立刻將保鏢叫了進來。於是一夥黑衣人三下五除二就將莫文霆給鉗制住。
“放開我!我有權利知道真相!”莫文霆奮力地嘶吼,俊容第一次因爲憤怒而扭曲。
“放了他。”忽然,坐在餐桌另一頭的莫世亨淡淡地開口。
話音一落,莫文霆就感覺到身上的壓力驟然消失,四肢立刻得到了自由。
“世亨……”莫世勳臉色難看地望着莫世亨。
“他說得沒錯,他有知道真相的權利。”莫世亨轉動着無名指的銀戒,漠然道,“大哥,孩子總要長大。”
話落,莫世勳的眼中閃過一絲落寞,他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最後揮了揮手示意保鏢們都退下。
一場硝煙瀰漫的父子之爭就在莫世亨雲淡風輕的兩句話中消磨殆盡。卻也讓隨淺看得更清楚,莫家究竟是誰在做主。或者說,今天這一齣戲,究竟是誰在幕後指使。
“淺淺,你伯父的提議,不妨考慮考慮?”莫世亨表情輕鬆地看向隨淺,眼神平和。
“拿什麼證明我女兒在你們手裡?”隨淺微擡下巴,一臉倨傲。
“這樣夠不夠?”聽隨淺語氣裡似乎還有餘地,莫世勳立刻對着站在餐廳口爲首的傭人打了個手勢,傭人便端着早就備好的托盤走了過來。
隨着托盤距離隨淺越來越近,隨淺也被托盤上的照片徹底吸引住了目光。
儘管離得很遠,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照片裡笑意暖暖的小娃娃,她穿着漂亮溫暖的鵝黃色小衣服,吮吸着手指,黑葡萄一樣明亮的鳳眸盯着她。可能是錯覺,隨淺竟然覺得她那個表情叫做“不屑”。
真得像極了她。
可不是麼,那可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小傢伙呢。
“小傢伙真漂亮啊。”隨着托盤被放下,莫世亨也拿起了一張照片仔細端詳着,眼角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笑紋。
隨淺也看着那些照片,想起從生下來後就一面都沒見過的女兒,心中就忍不住翻騰起即將掩飾不住的怒意。
“怎麼樣,丫頭?”莫世勳盯着隨淺,興致盎然。
“憑几張照片就想要我把莫氏近半數股份拱手相讓?這照片的分量會不會太重了?這雖然是我的女兒,可我一天都沒見過她。我怎麼確定你們不是隨便找了個孩子來糊弄我?亦或者,如果我把股份給你們了,你們卻反悔不還我孩子了,那又怎麼辦?”隨淺努力將眼神從照片上漫不經心地移開,嘴角銜起一抹嘲諷的笑,冷冷地問。
“哦?那你想怎麼辦?”莫世勳似乎也想到這確實是個棘手問題,略苦惱地問。
“這轉讓協議我可以簽字,但是必須加個條件。我今晚必須見到我女兒。如果見不到,那麼不但這份轉讓協議無效,你們還要補償我的精神損失,我看這座老宅不錯,如果你們違約,那麼就用它補償好了,如何?”
話落,隨淺很快又輕笑起來,“在座諸位除了文霆就屬我資歷最淺,小輩道行太淺,總是怕一不小心行差踏錯就萬劫不復了。我的提議如果伯父同意,那我們現在就簽字,如果您打算再考慮考慮,我倒也有的是時間。即使您打算拒絕,那也無妨,畢竟只賠不賺的買賣您還拒絕,那隻能證明孩子確實不在你那兒,你只不過是和小輩開了個玩笑,我也自當不放在心上。”
不等莫世勳回答,隨淺直接看向莫世亨問,“父親,你覺得怎麼樣?”
莫世亨顯然也在思考隨淺的提議,他看似無意地瞥了眼莫世勳,就見莫世勳起身離開了座位。沒過一分鐘,他返回來,對着莫世亨微微點頭。
“就按你說的辦吧。文瀾你親自去起草合約。”莫世亨拍板。
就在莫世亨的話落之後,顧景桓感覺到隨淺的身子輕輕顫了一下。
莫文瀾很快就將完美得沒有任何瑕疵的合同起草完。莫世亨、莫世勳顯然早有準備,莫氏的律師團隊早就已經在外面等候。
最後在他們的見證下,雙方完成了簽約儀式。
筆墨風乾,公章蓋好,合同即刻生效!
隨淺終於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她一派輕鬆地坐到了椅子上,雙腿交疊着笑問,“父親,合同已經簽完,孩子呢?您不會和我玩什麼文字遊戲,我一簽了合同您就不認賬了吧?”
莫世亨不迴應隨淺,輕聲吩咐身旁保鏢。不一會兒,卻見保鏢大步流星地走回來,臉色驚慌慘白。
他低伏在莫世亨耳邊,輕聲耳語了兩句,就見莫世亨一貫淡然的臉也發生了變化。
待保鏢說完,莫世亨轉頭看向隨淺,那兩道異常鋒利的視線落在隨淺的身上,她瞬間就感覺到了無上的威壓。
“孩子不見了!”莫世亨冷冷地開口。
瞬間,莫世勳和莫文瀾都是臉色大變。尤其是莫世勳,他剛剛打電話過去那邊還說小小姐在睡覺!這是怎麼回事?
莫世亨微微眯眼,他的視線從隨淺身上掃到自始至終沉默的顧景桓身上,在和顧景桓對視之後,又神色複雜地將眼神移回了隨淺身上。
“是你帶走的?”淡漠的聲音響起,平和溫雅,卻透着刻骨的寒冷。莫世亨是何等精明的人物,短短几秒鐘他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
他慢慢地偏過頭看向隨淺。那樣孤冷寒涼的眼神,那樣睥睨天下的眼神,這是隨淺第一次在他的眼中見到這樣的神色。那眼神裡有對世間一切的不屑一顧,有唯我獨尊的狂傲與霸道。
隨淺莫名地打了個寒顫。
“怪不得你一定要籤這份合同,你早就將孩子帶走了是不是?”莫世勳也在莫世亨的提醒下想明白了。此時他的臉色堪比調色盤,看着隨淺目光變了又變。
隨淺聳了聳肩,利落地站起了身,“抱歉,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莫宅的地契明天我會讓律師來收的。”
“站住!”莫世勳臉色陰沉的冷喝一聲。
“還有事?願賭就要服輸不是麼?”隨淺斜睨着莫世勳,輕飄飄一眼,卻帶着十足的嘲弄和不屑,“謝謝伯父的六安瓜片,回見了您吶。”
“……”莫世勳差點因爲隨淺的語氣一口氣沒提上來,厥過去。
“爸,你沒事吧?”莫文瀾看出莫世勳的似有不適,趕緊上前攙扶着他。
莫世勳大口地喘着粗氣,指着隨淺想說什麼卻不知道能說什麼。
他真是小看了這丫頭了!
現在他不但沒要回來股份,老宅的地契還被隨淺騙到了手裡,他才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現在怎麼辦?難不成真得要將祖宗傳下來的東西讓出去麼?尤其是還讓給了隨家!
莫世勳趕緊向莫世亨投向求助的眼神,那樣濃重的哀求甚至不像是一個哥哥對弟弟的請求,而像是奴隸對主人的。
莫世亨似是收到了莫世勳的求助,他輕鬆地點了點頭,這纔開口,“等等!”
“說!”隨淺冷冷地道。
“也沒什麼大事兒。我就想問問,你現在救了自己的孩子,那別人的孩子你還管不管?”
“別人的孩子和我有什麼關係!”隨淺冷笑一聲,絲毫不打算停留,擡腿就往外走。
“是麼?如果我要說這是顧少清的孩子呢?”莫世勳冷笑一聲,陰測測地道,“還是覺得和你沒關係麼?”
倏地,隨淺的腿明顯僵住了。
“你說誰?”
“顧少清。”
顧少清……
顧少清……
顧少清就是隨淺胸腔的一根肋骨,斷了,無解,永遠都疼。
只聽莫世勳打了個清脆的響指,很快就有兩個黑衣人提着一個女人從屋外走進來。
這女人,不是樑可又是誰?
隨淺瞪大了眼鏡,顯然沒料到莫世亨竟然還有這樣的後招。她已經命人24小時保護樑可的安全了!
“你今天踏出這個門,我就讓今天變成這孩子的忌日!不信,我們就賭一賭!”莫世亨慢悠悠地道。
然而他的話隨淺恍若未聞,她專注地看着兩個黑衣人手裡的樑可,她的雙手和雙腳都被粗麻繩束縛住,嘴被堵住,臉上的淚痕甚至還沒有乾透。
“你們先放開她,不然還不等我籤合同,她的孩子已經保不住了。”看到樑可手腕的青紫,隨淺冷冷地道。
“好!”莫世亨頗好說話地對保鏢打了個手勢。隨後保鏢立刻將樑可身上的繩子鬆了。
“隨淺,簽了吧。顧少清已經是爲你而死了,如果不想讓他唯一的骨肉也因你而死,就簽了。”說這話的是一直沉默的莫文瀾。
“什麼叫顧少清爲我而死?”
莫文瀾看了莫世亨一眼,見他沒有異色,這才道,“告訴你也無妨。顧少清是替你而死的。那天該出車禍的,本來是你!要不是……”
莫文瀾看了眼顧景桓,欲言又止。轉而不着痕跡地岔過去,“要不是出了點差錯,有人不聽指令,死的人只會是你。根本不可能是顧少清。所以根本不是什麼意外,更沒有人想殺顧少清,他會死完全是因爲你!因爲擔心你的安危,所以他趕到了隨氏,要不是他恰好出現在那裡,死的人一定不是他!”
“小叔早就料到你不會輕易把莫氏股份轉讓出來,但如果你死了,小傢伙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繼承母親留下的遺產,包括莫氏的股份、隨氏的股份。只是沒想到,卻被……”
“夠了。”莫世亨淡淡地啓脣,語帶警告。
莫文瀾立刻閉上了嘴,廳內再度安靜下來。而隨淺已然不知在何時,攥緊了拳頭。
顧少清真的是她害死的。
顧少清,是我隨淺對不起你。
你這輩子什麼事都是爲了我。最後,連死,都是爲了我。
而現在,你的妻兒卻又是因爲我,陷入這樣的困境之中。
“嗚嗚嗚嗚嗚……”被布塞着嘴的樑可拼命地支吾着,就這樣知道了她丈夫死亡的真相,她怨恨地等着莫世亨和隨淺,目光淬着劇毒。
她的睫毛上還掛着淚珠,但眼神卻彷彿一夕之間成熟滄桑。
隨淺看着這樣的樑可,緩緩地閉上眼睛,再度睜眼,眼中已經迸射出能夠刺入骨髓的寒光,凜冽鋒利得讓人不敢直視。
“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該簽字了。”莫世亨示意保鏢,果然另外一份內容完全不同的合同一式兩份,擺在了隨淺面前。
“莫家老宅,莫氏股份,還有你手裡所有隨氏的股份。換顧少清的妻兒安全。籤,或者不籤。你決定。”莫世亨靠着椅子,漠漠地道。
“……”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隨淺平視席面上的合同,目光如靜止的湖面。
“我籤。”隨淺擡頭,語氣平靜。
聽到隨淺同意,在場幾人都鬆了一口氣。只有顧景桓,臉色變得難看。
即使是對方拿女兒作要挾,她尚且決不妥協,一心尋找雙贏之法。但卻在顧少清的妻兒遇到危險的時候,連掙扎都不曾,就痛快地交出隨氏的股份。
或許是太懂她,他一眼看懂了她眼中的堅決。
她是真得要拿自己畢生所有去換顧少清妻兒的平安。
在她的心裡,顧少清,一個死人,比活着的所有人都重要。再一次,他印證了這個事實。這個他的驕傲不允許他承認,可理智卻在不斷提醒他的事實。
他顧景桓的女人,心裡最重要的男人,叫做顧少清。
“我簽字,但你必須先把她交到文霆手裡。”隨淺指着樑可道。
在場中人,只有莫文霆她現在敢相信。
“文霆,你可以麼?”隨淺轉頭莫文霆。他還沒從父親殺了顧少清的事情中回過神來,此時聽隨淺叫他,眼中的迷茫才徹底消散。
“可以。”看了眼樑可,莫文霆重重地點頭。
“二位,同意麼?”
“沒問題。”莫世亨道。
“合同拿來。”
“不用再考慮考慮嗎?這一次你不是在賣股份,你要無條件轉莫氏和隨氏的所有股份。”莫世亨耐心地問。
饒是心中早有計較,在親耳聽到隨淺的回答之後,他也有一瞬間的不可置信。
“不需要考慮。”隨淺深深地看了眼樑可,接過了鋼筆。
而那廂,保鏢已經將樑可身上的繩子全部解開,莫文霆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扶住她,將她護在身後讓她坐下。
隨淺拔下筆帽,正襟端坐在餐廳椅子上,“隨、淺”兩個字,每一道筆畫都蒼勁飄逸,一氣呵成。
“唰唰”的聲音在極其安靜的餐廳裡異常響亮。
此時此刻,所有人都專注地看着隨淺簽字,每個人都近乎虔誠,所有人都知道這份文件簽下去,隨淺要面臨的是什麼。
這個聰明的女人,她以雷霆手腕收購了內部空虛的江氏,一箭三雕將莫氏從絕境中拉出,甚至就在剛剛還用智謀救了自己的女兒。
卻在最後的最後,爲一個只有幾個月大的胎兒決定放棄她所有努力換來的成果。
她放棄了祖宗們用一生守護的隨氏,放棄了她作爲隨家女兒應該承擔的責任和義務,甚至放棄了自己心中那個“要讓隨氏成爲世界最強企業”的唯一的夢想。
“好了。”隨淺清冷的聲音響起的瞬間,那個簽名也終於收尾。
一切終將結束。
律師將文件接過去,仔細檢查之後,莫世亨也簽上了名字,文件生效。
“可以了?”隨淺看向莫世亨。
莫世亨做了個“請便”的手勢,目光卻始終沒離開那張合同。他反覆地看着上面那一行字:“將隨淺名下所有隨氏股份無條件轉讓給莫世亨”,眼中漸漸綻放出璀璨癡迷的光芒。
見莫文霆早就顧不得他們,隨淺淡淡地偏過頭道,“文霆,我們走。”
“嗯。”莫文霆扶起樑可。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明明孱弱不堪的樑可忽然使出大力猛地將精壯的莫文霆推開。
她一把拿起餐桌上的餐刀,直直地向莫世亨刺去,喉嚨裡發出淒厲沙啞的聲音,“去死吧!”
彼時的莫世亨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一時不察,待他反應過來,樑可的餐刀已經近在咫尺,他立刻試圖躲避,卻仍舊晚了一步。
“噗”的一聲,鋒利的餐刀劃破皮肉刺進胸腔,餐廳裡幾道驚呼聲同時響起。
“先生!”
“世亨!”
“小叔!”
“快!快去叫救護車!”莫文瀾最先反應道。
“哈哈……我報仇了,少清,害死你的隨淺我讓她一無所有了,殺了你的莫世亨我也殺了他!現在我和孩子就去天上陪你,你等着我,等着我!少清,你等我!哈哈哈哈……”
樑可癲狂地大笑着,見她伸手要去拿莫世亨身上的刀,保鏢們已經顧不得她到底要做什麼,已經下意識地拔出了槍。
“砰!砰!砰!”此起彼伏的槍響接連不斷地響起。幾乎是一瞬間,肩胛骨,胸,小腹,腿,就全都是血窟窿,而她的小腹更是活活被打穿了兩個洞,劇烈的疼痛讓她淒厲地大叫。
“樑可!”隨淺驚懼地大吼,她赤紅着雙眼,顧不得槍林彈雨跑了過去,卻一把被樑可推開。
她看着隨淺,明明忍受着世間最劇烈的疼痛,她卻在暢快地大笑。
“哈哈哈哈……”
她的笑聲從癲狂到淒厲,從刺耳到微弱,即使身上的痛已經讓她渾身抽搐,身上流出的血已經將潔白的羊絨地毯全部浸染成鮮紅的玫瑰,她卻仍舊沒有停止笑聲。
她跪在地上,卻仍舊看着隨淺大聲地笑。
她死死地盯着隨淺,那樣的眼神隨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隨淺就這樣看着她,她的手上身上因爲剛纔攙扶樑可被浸染上血跡。
樑可的笑聲,停止了。
她緩緩地倒了下去。隨淺親眼看到,她的下身,汨汨地流出了一灘血。
她收緊拳頭,指甲死死地摳着掌心,瞬間,手心的指甲齊齊崩斷,洇出鮮血。她的身體不住地顫抖,眼底只剩一片灰敗。
“快走。”忽然,顧景桓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果不其然,顧景桓和隨淺剛悄無聲息地移動到門邊,那邊莫世勳也終於想起了隨淺,見兩人要走,他立刻大吼,“快!抓住隨淺!不能讓她走出去!”
“跑!”還不等隨淺反應,顧景桓已經低喝一聲,拉開門拽着隨淺就跑。
“抓住他們!”莫世勳見顧景桓出手幫隨淺,心中大怒,“將他們倆都抓住!”
然而就在這時,管家驚慌地從後門跑進來,無措地大喊,“不好了,老爺,着火了,後院着火了。馬上就要燒到這裡了。”
“什麼?”莫世勳臉色倏地變得難看,他趕緊帶人去查看,然而看着熊熊燃燒的馬上要燒到主宅的大火,嗆人的濃煙提醒着他這火勢有多兇猛,他又看看前方追顧景桓和隨淺的人馬,最終狠狠一跺腳,“叫他們都回來救火!要是救不回宅子,你們就都去陪葬吧!”
莫世勳在那廂大發雷霆,而顧景桓這邊拉着隨淺已經跑到了盡頭。前面是莫家大宅緊閉的大鐵門,後面是全部帶着傢伙追上來的追兵。
而此時顧景桓由於這一路劇烈跑動,本就沒癒合的傷口掙裂得更大。
再加上隨淺似乎是受了刺激,還沒從樑可的死中換過來,她這一路跑得極其機械。雖然速度不慢,但整個人都像是被抽了魂的幽鬼,讓顧景桓十分擔心。
就在顧景桓打算正面應對追兵拖延時間的時候,身後突然有人大喊“着火了,全部回去救火,老爺說了,如果宅子沒救下來,就都去給宅子陪葬!”
衆人見老宅那邊火光通天,又看來傳話的是管家,只好放棄明明已經近在咫尺的顧景桓和隨淺,轉身往回跑。
待他們全部跑走,管家祥叔立刻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都辦妥了。”老管家恭敬地和顧景桓道。
“祥叔,謝了。”顧景桓感激地看着老人。
祥叔擺擺手,無聲地走到門衛,嚴肅地道,“老爺說放他們走。”
門衛不疑有他,立刻給開了大門。顧景桓拉着隨淺出來,自始至終潛伏在門外的顧景桓的人馬立即從暗處涌了出來,烏泱烏泱得竟有不下百人。
顧景桓立刻將隨淺交給最前面的蘇曼,轉身看向管家,“祥叔,跟我一起走。你要是回去,憑莫世亨的精明,早晚會發現今天這把火是你放的。莫氏很快就會倒了,你也走吧。”
“不了,祥叔就不走了。”老人揮了揮手,臉上露出一抹看透世事的笑容,“蘇眉小姐是好人,好人該有好報。能夠爲她報仇,讓她死得瞑目我就安心了。這裡……”
老管家偏頭環顧了一圈山水蔥蘢的莫宅,“這裡祥叔呆了一輩子,這就是我的根。祥叔老啦,走不了,也沒處去。祥叔今天這麼做,雖然對得起心中的一個義字,卻辜負了莫家這麼多年的信任,對不起那一個忠字。你是好孩子,祥叔明白你的心意,祥叔心領了。就此別過吧。你快走,不然一會兒他們帶人出來,少不得你們還要惡鬥一場。”
“祥叔……”
“走吧,走吧。”管家滿是褶皺的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那歷經世事滄桑的一雙深幽的老眼綻放出智慧與決絕的光芒。
顧景桓眼眶有些微發紅,他深深地看了祥叔一眼,想說什麼,卻又覺得說什麼都無力。
這是老人最終的選擇。他只能尊重。
他伸出雙臂,重重地擁抱祥叔,傷口撕裂般的灼熱痛感在此時都暫時消失。
“走了。”顧景桓轉身離開,再不回頭看一眼身後的老管家。
……
隨着車緩緩前行,車裡的隨淺終於有了意識,她轉頭透過後車窗看到莫宅方向燃起的熊熊大火,半邊天都被火舌映紅。
她看了眼身旁臉色蒼白的顧景桓,淡淡問坐在副駕駛的蘇曼,“去最近的醫院。另外,有醫藥箱麼?”
蘇曼明顯一愣,隨後反應過來立刻忙不迭地笑答,“有的,有的。”
“等等!”眼尖的顧景桓一眼看到了什麼,臉色立刻黑沉得像墨一般。
順着他的視線,隨淺也看到了自己鮮血淋漓的手指。
“哪兒也別碰。”顧景桓冷冷地命令隨淺。
車子很快到了醫院,顧景桓趕緊叫來醫生給隨淺包紮,而醫生也給他重新看診。
在得知顧景桓是偷跑出醫院的時候,隨淺的心裡五味陳雜。
顧景桓的傷勢徹底處理好,重新打上點滴,傷口也又徹底處理了一遍,已經是凌晨一點。
只是兩人誰都沒有睡意。
隨淺安靜地坐在牀畔,直愣愣地看着顧景桓打了點滴的手,眼神放空。
樑可死了,孩子沒了。
顧少清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點痕跡,都消失了。
隨淺再次無意識地緊握手指,直到指尖傳來鑽心的疼痛。她低下頭,安靜地看着纏上紗布的手指。
顧景桓也不說話,他只是乖得不像樣地躺在被子裡,靜靜地看着她,陪着她。眼神裡還帶着點討好。
“你早就知道莫世亨是幕後的人是麼?”隨淺的眼神終於有了焦距,看向顧景桓。
“……也不是很早。”顧景桓討好地笑。
“爲什麼不告訴我?怕我承受不了?”
“……”
“齊灝是你的人吧?所以那天他纔會違抗命令,沒有將我推出去,而是推了顧少清。”
聽着隨淺一個又一個問題,顧景桓眼神閃爍,到最後只是點了點頭。
不過雖然他承認了,隨淺卻知道事情絕對不僅僅是這麼簡單。顧景桓不是見死不救的人,如果他有能力將顧少清救回來,那麼絕對不會犧牲他。除非是有什麼隱情。
“少清是真的死了麼?”隨淺扯了扯脣。
“……”顧景桓無聲地看向隨淺,眼中有濃濃的歉意。
隨淺卻像被這歉意的神色打下無底的深淵。她沒辦法接受,也接受不了,顧少清死了這個事實。
有的人,愛逾生命,重逾生命。因爲在你什麼都沒有的時候,你只有他。而在你什麼都有了之後,你還是隻有他。
“與我決裂,得到了莫世亨的信任,今天又因此救了我。顧景桓,是我錯怪了你。雖然我知道你還隱瞞了我什麼,但沒關係。總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可你把離婚協議書都寄給我了。”顧景桓一臉難過,鳳眸卻泛着妖冶的光芒。
“撕了吧。”
顧景桓笑笑,享受她爲數不多的小女兒態,卻沒有迴應她。
“隨氏,再不是我的了,你還要繼續你的計劃麼?”
收購隨氏,始終是顧景桓的籌謀。
“你會怪我麼?”
“不會。”
“好,那我繼續。”
“如果我怪你呢?哎,手別亂摸……”
“……”
“顧景桓,我還欠你兩千塊錢呢。”
“嗯,欠着吧。”
“什麼時候還你?”
“就欠一輩子吧。”
“……”
……
次日,莫家那邊傳來消息。莫世亨重傷住院,但好在性命無礙。而莫宅偶然遭遇大火,在莫宅殫精竭慮幾十年的老管家因爲救了一夜的火,最後力竭猝死。
顧景桓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隨淺還在熟睡。
他溫柔地撫摸着她如綢緞般的長髮,磁性的嗓音輕聲呢喃,“來世,不要生在豪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