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點點的紅色,飛濺在他的襯衫前襟,一片雪白之上,更顯觸目驚心。
可是並沒有完,臻惜還是止不住的劇烈咳嗽,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吐了出來,渾身抑制不住痙攣,她望着眼前殷紅點點,只覺得心口煩惡,強撐着想要直起身,可身子已經由不得自己,虛脫的軟了下去。
“臻惜!”
倉促間,她聽見他鎮定的聲音中終於還有一絲破綻,顧不得慶幸,她便感覺到自己偎進一個熟悉的懷抱,依舊寬闊,依舊有力,只是……那個懷抱,已經沾染了不同味道,不再像從前那樣純粹的清冽鋒利,而是暖暖的,滿盈了甜甜的糖果香氣。
她再清楚不過這些新鮮事物的主人是是誰。事到如今,可謂是她一手造就。好事將成,她會很開心,很欣慰。
須臾一瞬,卻有失落和酸澀自心頭呼嘯而過。
但這種不該有的情緒,很快便被她否決壓下。
只有這樣,只有現在這樣下去,纔是對他最好的。臻惜在心底不出聲的一遍遍重複。
她……真的已經虧欠他太多。
朦朧之間,她察覺到原本清晰的神智和思路又開始模糊,不安分的涌動,退潮一樣。意識到什麼,她慌忙抓住他的衣角,困住他即將離去的步伐,“你……等等。”
他揮去她的手,沉聲,“躺好,不要說話,我去給你找……”
“不必了。”她卻打斷他,堅持坐起身,因爲稍嫌突兀的舉動,眼前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強行壓抑住胸口痛楚,她死死扣住他的手腕,“你回來,聽我說……咳咳!”
“你瘋了!”他折身擁住她,“不要亂動,躺回去!”
“若藥石有用,我又何至於落得如此境地?”她慘然一笑,雖依言躺了回去,卻不曾放鬆對他的鉗制,“你說呢?”
安瑞沉默了。
“該同他說的,我早已說完了。”抽噎許久,她終於勉強說齊了一句整話,“可有些事,我還是放不下,想要同你商量。”
安瑞凝望着她,並不置可否。
她緩聲嘆息,“你知道麼,昨天,他遭人暗算,受了重傷,如今躺在醫院,昏迷不醒。”
他手指驟然緊握,“怎會?我昨天才和他通的電話。”
她慘笑,“就是你的那通電話……他進手術室之前執意要接的,結果,情形反倒更加糟糕。現在昏迷中他也記掛着,一直說胡話。你同他,究竟說的什麼?”
安瑞回想昨日情景,臉色漸漸有些發白,許久才慢慢道,“我後來有撥回去道歉。”
“已經遲了。”她說,“你後來那通道歉,是我接的。”
他霍然起身,只是頃刻間,似是極爲剋制,緩緩又坐了回去,也不看她,“你來這裡,就是想要同我說這件事?”
她輕搖螓首,“只是其中之一。”
他也不去追問餘下其他是什麼,只輕聲道,“這種情形,你不守在他身邊,真的合適?”
“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先前的話,她緩聲又重複了遍,復又徐徐道。“便是守着,又能守多久?做打算,總得長遠些。”
他冷眼覷她,“這麼些年了,你還是冷靜的讓人害怕。”
“冷靜,呵。”臻惜費力的深深呼吸幾許,終於勉強平復下來。轉而握住他的手,輕聲,“我,已是個將死之人了。不必再作掙扎,浪費時間。這回既然隻身出來,我就沒打算活着回去,我,咳,有事情要做,再不然,就來不及了,咳咳。何況,我現在能保持清醒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再迷糊過去,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醒過來,再想起原本要做些什麼的。”
安瑞眸中有隱痛氤氳,啞聲,“你已經知道了?”
“傻子。”她用盡全力扯出一抹笑,擡起手,似乎想要撫一撫他擰起的眉頭,但最終……還是放棄,只頹然落下,含笑的望着他,喃喃,“這樣多年,你同他,可有哪怕一件事是真正成功瞞過我的?”
安瑞神色愈發陰鬱,斂目垂首,只是不語。
“即便有法子,我也倦了,不想再掙扎了。我的腦子,我的記憶,如果不能恢復成曾經那樣,我又何必已如此姿態苟且活着。瘋瘋癲癲,叫人生厭。”
即使病到如此地步,輕抿脣角時,那抹笑容依舊如斯風華絕代,她悽豔的笑着,嘆着,“我希望你們記住的,能是最美,最好的我。這樣子……實在不堪入目,聽天由命,隨他去吧。”
臻惜又輕輕咳了兩聲,抱着他的手臂緩緩坐起來,靠在他的胸口,呢喃,“這些年,這些事,都是我的過錯,我知道。是我輕賤浪蕩,貪歡索愛,纔會把人生經營的如此不堪,還污了你們的,如今,報應來了,我不怕。只是,欠下的債,我想在生前還了乾淨才踏實,安瑞,我希望我死後……”
“住嘴。”他冷冷打斷她,看也不看她一眼,“我不想聽你說這些。”
“對不起。”臻惜望着他開口,滿眼是淚——事到如今,也想不出別的。
透過水光氤氳的眉睫,她恍惚看見二十年前,加沙的烈日沙海,她趴在他的後背,軟聲承諾,
“等咱們出去了,我嫁給你。”
他轉頭朝她侷促的笑,風沙中,他疲倦的鳳眸中滿滿的都是她的倒影。
“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人都有各自的選擇。”安瑞終於轉過身看向她,目光平靜,“何況當年,我的命也是你用半條命給換回來的,算是兩清,咱們誰也不欠誰。我並不怨你。”
臻惜說不出話,只滿眼的淚水無聲的往下掉,落在他的手背上,灼的他微微聲音發顫:
“小乖,你是自由的。”他輕輕一笑,反手同她十指相扣,“若是別人,我興許會不服氣我究竟哪裡輸給了他,但是……‘他’的話,我也沒什麼好不服,反正,從小到大,我向來是不如他的。你有副好人才,同我將就終究可惜了。”
臻惜只是搖頭,哽咽,千頭萬緒理不清楚,半個字也難以開口。
“你們是真愛,我知道,現在好不容易在一塊兒了,就該一心一意好好守着。他不願意你我再相見,那麼無論什麼原因,你也不應該再私自跑來見我。而且,我也實在不覺得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好說的。即便你真的……”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眨去眼裡的淚花,但沒成功,又停了許久,才鼓起勇般的,一口氣說了利落,“即將不久於人世,有什麼遺言,你也該和你丈夫說,跑來找我,這算怎麼回事?”
臻惜逼視着他的眸子,許久,像是鼓足了勇氣般,一字一頓,“我希望你能夠見他一面。”
安瑞一愣,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個笑話,只冷冷一笑,“若是他要死了,不用你說,我也會去送他最後一程,但是現在你還能安心過來,可見沒什麼大事。”
“那以後呢?”
“什麼以後?”
“我走以後。”她靜靜道,目光中有溫柔矜憫之色朦朧,“你知道做這行的退下來之後有多危險,他年紀大了,心也淡了,很多事情,漸漸都開始力不從心。今次僥倖,難免下次,自從那個孩子沒了,我同他再沒有子嗣,日後,無論對於你或者他,都只有彼此一個親……”
“夠了。”他說,“不用再說,你的‘遺願’,我答應不了。”
她卻仍不甘心,“你方纔說過,早就不怨……”
“那是對於你。”他自嘲的笑,“這世上,我或許也只有在你面前才這麼沒用。至於別人……”
頓了頓,他雲淡風輕的吐出字字決絕,“說了今生不復相見,那麼,多一刻,少一秒,都不叫今生的。”
“他是‘別人’麼?”因爲激烈的情緒,她胸口劇烈起伏。
“當然。”他想都沒想,“自從那天晚上,我親眼看着你們滾在一起的時候,他就永遠是‘別人’了。”大約是爲了平復眼前,腦中亂竄的畫面,他深深吸氣,又重重吐出,如此幾番,才繼續道,“虧得他是我哥哥,虧得他對我有撫育之恩,不然的話,他或許就成了仇人,又或許……早成了死人。”
太過激越的反覆,她羸弱身子經受不住,幾番想要開口,最終卻只化作重重的咳嗽。他用力擁緊她,替她順氣,卻沉默着,始終不發一言。
“你這心結,就打算永遠也不解開麼?”她掙扎着問。
“我從不自認爲是寬和的人。”他仍是無動於衷,“臻惜,你是最瞭解我的,早該明白,我就是這麼刻薄。”
“那你應該恨我。”她拼盡全身氣力,幾近聲嘶力竭,“你爲什麼不恨我?當年,他當年確實對我有好感,卻從來沒有想過逾越,從來沒有想要做對不起你的事情,是我,明明是我引誘的他,是我在他的酒杯裡下了藥,你爲什麼不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