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了?”安瑞猛地朝後一個踉蹌,身體抖得比風雪中的葉臻還要離開,愣愣的,他在原地愣了足足有一分鐘,之後瘋了般的,一把抓過葉臻的手腕,齜目欲裂,“你說什麼?你胡說八道的是不是?怎麼會不在,怎麼可能不在!我剛剛,一個小時前還和她一起彈琴……”
“安瑞!”葉臻向來是膽子小的,眼下大概是也受了不輕的刺激,一面哽咽說着,一面控制不住眼淚就往下落,“你冷靜點,樑薄已經想辦法去通知vn……”
“我問你她在哪兒!”他已神智盡失,通紅的眼睛分外駭人,“在哪兒!”
“還在那兒……”
葉臻抽噎着還沒有說完,安瑞已甩了她的手,只穿着薄薄一件線衫便要投身於狂風驟雪之中。她拼盡最後一絲氣力拉住他,堪堪來得及吩咐,“安瑞,你先不要衝動,你聽我說,她還沒死,只是你認識的那個……已經不在了……永遠也不會在了,她徹底崩潰了,現在,再經不得一點兒刺激,只剩一口氣……vn還沒有找到,你……”
“我怎麼?”他咬牙,壓抑着的一字一頓,“你的意思,是她一見到我,就會支撐不住立時死去?還是她捱到vn來,立時就能活了?”
“不,不是……”葉臻腦中也是一亂團,完全不知該如何應付。
“不是?”他駭然冷笑,“那你就是讓我等着看她去死,也不能我再去見她一面!就爲了給她留一口氣,讓她見還不知能不能過來vn!”一邊說着,他劈手打掉她的阻撓,幾近歇斯底里,“笑話,做他的春秋大夢去,她本該是我的妻子,我的愛人!是他生生從我手裡搶走了她!爲了她,爲了她……我成全了他們這麼多年,臨死了,總歸也要成全我一回!”
說罷,再不顧任何,他決然離去。
葉臻靠在門庭前,失神的喃喃低語,“只是,想要叫你小心點,你這樣去了,她,她現在……”頓了頓,側眸剛巧看見在一旁靜立許久的錦年,看着風雪將她的眉梢侵染的雪白,正盯着遠處漸漸已看不真切的那個背影發怔,心中一酸,也只搖頭,小心上前,“錦年,外邊兒涼……”
“葉姨。”她沙啞開口,打斷她,“是誰不在了?怎麼就不在了?”
“錦年……”葉臻艱難開口,卻不知如何繼續。
“是小阿姨麼?”她輕輕笑,“我好像……知道了。”
心裡有種雲開霧散的恍然,酸酸的,錦年擡眼望向天空,鉛灰的雲朵中,雪花沉沉的墜落下來,一層層的鋪在地上,將一切都淹沒,藏起。悲傷,歡笑,從前的所有,都秘密的封蓋,了無痕跡。
不待葉臻再開口,小錦年已經猛地轉身奔回屋內,一路的燈火隨着她的奔跑不安地晃動,映亮了地板上遺落的淚痕。
不過一個喘息之機,她抱着他的大衣又跑了出來,拖鞋也沒來得及換,亦是追着他淹沒在風雪裡。
這一切的發生,不過須臾一瞬,葉臻怔怔看着消失不見的兩人,無數心酸,化作細聲一嘆,“作孽,怎得就都這樣看不開。”
隆冬的夜晚,風雪猖獗的迷住了前路,她茫然瘋狂的奔跑了許久,地面溼滑冰冷,她跑丟了拖鞋,棉襪盡溼,摔倒了一次又一次。
一路狂奔,追逐,那個身影永遠在前方,並不遠,卻怎麼也追不上。他步子邁的很快,堅定不移的朝着某個方向,漸漸的,她就真的落下了。
她和葉臻說,她好像……知道了。
並不是頓悟,而是她知道,她早該知道了,她一直……其實隱隱約約都知道。只是不願去深想,只是不斷的去逃避,哪怕所有真相擺在眼前,中間只隔了一層紗,她也不願意揭開。因爲紗的那一端,是她此生最親最愛的兩個親人。
這世上,她的親人……那樣少。那兩個人,幾乎佔據了她的大半生命。
她只有一再替他找藉口,替自己編排勉強能夠圓回去的理由,才能對他們之間那種微妙視若無睹。那天她對着他說出那麼惡毒的話,心裡很難過,卻並不吃驚。
她說,你們有什麼話,非得避開我,然後偷偷躲到房間裡去說嗎!
現在想來,或許潛意識裡早就由此預料。
很多年之前,偌大的莊園中,生活着他們一家人,那時她年紀太小,只知道那三個都是她今生無法企及的優秀,她的小阿姨,臻惜才華橫溢,驕傲明豔,她的養父內斂深沉,寡言沉默,肩負着一整個黑色王國,行事果決專斷,而安瑞……
記憶中最初的他,因爲有個太正經的兄長當家作主,他反而就忙裡偷閒的太不正經。很喜歡齊整端莊的範思哲,卻偏偏穿的歪歪扭扭,舉手投足間也是一派的慵懶,紈絝子弟的氣息。卻也說不出的雅緻好看,彼時他風華正茂,也很愛笑,笑起來時一雙漂亮的桃花眼能迷死一票異國小姑娘。他做任何事情都很懶,但是任何事情對於他而言似乎又都輕而易舉。
他們都是天之驕子,無一例外對她都很好。
但是,關於他們之間,小小年紀的她,並不太分得清誰和誰更親近些。
只依稀記得,某個晚春的日落,庭院裡的海棠花都謝了,紛紛揚揚,安瑞在臨窗的鋼琴邊漫不經心的彈琴,臻惜在一邊很認真的唱歌,窗子沒有關,晚風吹來,海棠花瓣零落飄灑,就像今日的落雪,透進窗子,靜靜睡在二人身上。
安瑞停下彈琴的手,懶散一笑,替臻惜拂去發間殘花……
那一瞬,站在門後的她,感覺口中糖果都沒有了滋味。
那時,她尚且年幼,並不能完全理解這種行爲,這種情感是什麼,她只是覺得不舒服,很生氣,比她最愛的玩具熊破了壞了還要難過。看見那一幕,讓她生命中第一次出現這種情緒,再之後,其實還有很多,很多……
再後來,等她成長到快要有足夠能力去分辨這種情緒究竟是什麼的時候……他走了。vn和臻惜成婚了。
逃之尚且不及,她哪裡還會去深想。那時,她鬆了口氣,甚至慶幸而惡意的想過,還好,還好小阿姨結婚了。
只是,還有一點,還有一點……就差那麼一點,她還想不透。
“啊!”
再一次失足,她整個人跌在雪地裡。
出了住宅區,厚厚的雪層下不再是方纔柔軟的草泥,而是堅實水泥地,這一回,摔得很重。想要爬起,卻因着疼痛,打滑,幾度失敗。疼痛,委屈,頃刻間,鋪天蓋地的朝她襲來。索性撲倒在雪地裡,嗚嗚咽咽的,發泄一般,嚎啕出聲。
時至深夜,恰逢年節,街道上空蕩蕩的,靜的可以聽見落雪摔碎在地面的聲音。
無所顧忌,她哭的愈發兇了,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只忽然覺得雪停了。
錦年抹抹眼睛,擡頭,是一把透明的傘,傘的主人,是一個斯文俊秀的青年,正俯下身,朝她伸出手。
“需要幫忙麼?”他問。
因爲安瑞的三令五申,反覆提醒,換做平時,錦年是不會同陌生人輕易說話,然而此時,腦中本就渾噩,也顧不得許多,只啞着嗓子,呆滯的喃喃,“我累了……好累好累。”
“喔。”他似乎放心下來,也沒再問她的意願,一用力將她拉了起來,“累了,就歇口氣,做什麼還跑的那麼拼命呢?”
錦年微微一怔,擡眼看他,也理不清他究竟是別有深意還是隨口一提。
那人還待問些什麼,已有呼喚從身後傳來。
“錦年!”
是因着不放心,而匆忙追上來的葉臻。
“錦年……”葉臻來到她面前,小心給她拍着身上碎雪,“摔成這樣,有沒有事?”一邊對着方纔拉起她來的青年男子道謝,“真是感謝你……”
“沒關係。”他禮貌頷首,微笑,“碰巧路過,總不能放任小孩子摔着不管。夜深了,快些帶她回去吧。”
葉臻點頭應允,那人最後深深看了她一眼,這才轉身去了。
錦年恍若未聞,只咬着脣瓣,“葉姨,他在哪兒?”
葉臻停住,“什麼?”
“你知道的,他在哪兒?”她倔頭倔腦的重複了遍,“我把他弄丟了。”
葉臻嘆息,“錦年,何必。”她摸摸她的腦袋,“現在的情形,太亂……”
“無論是安瑞……還是小阿姨,都是我很重要的人。”錦年哆哆嗦嗦的開口,哀求,“我不想再被一個人矇在鼓裡!我不想!不想了……”
以爲自己習慣了守候,習慣了失望,已經練就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堅強,不會再難過,不會再被打擊到,然而,在這個風雪交加的晚上,天崩地裂時,她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她發現……她原來還是可以被傷的更重。
她不想,不想再這樣自欺欺人。
情到深處,千瘡百孔。
來到那扇門前,錦年一派愣神,原來,居然這麼近,只隔了一條江。這麼多天,她就待在這裡。然而推門時,卻感覺到了一種阻力。門是鎖的。可屋裡有人,她知道,她待在這裡,都隱隱可以聽見裡面激烈的說話聲。
她當然不能敲門。正一籌莫展之時,她心中突然一動。
鬼使神差般的,她從脖頸裡取出一把自心口捂的溫熱的鑰匙——臻惜年初一贈予她的禮物。
如果沒有錯,這裡,是她的房子。
她將鑰匙插入鎖孔,輕輕一擰,開了。
“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自己的狀況,還飛了半個地球,回到我身邊……就是爲了讓我看着你死,逼着我答應,我不答應,就讓我一生愧疚,是嗎!你夠狠!”
屋內沒有開燈,但瑩瑩的雪光,照亮了他的被淚水浸溼的俊顏,他哭了麼?那樣冷硬,那樣固執的男人,哪怕除夕之夜,他在他的母親家中爲客,同親生母親咫尺相對卻恍如末路,那個時候,他也只熬紅了眼眶。抿脣忍住快要奪眶的淚水。而現在……熬不住了麼?
滿室凌亂,紙片,雜物,摔的到處都是,地上一灘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