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Tecum principium in die virtutis tuae in splendorum sanctorum,

ex utero ante luciferum genui te.

這一段文字庭長夫人讀後不知其意。《祈禱書》上的譯文是這樣的:在你掌權時,你會在聖像的光輝照耀下治理王國;在晨星升起前,你從我的腹中降生。

安娜繼續讀下去:

Dominus dixit ad me;Filius meus es tu ego hodie genui te

Alleluia.①

①以上兩段文字均爲拉丁文。這一段的意思是:上帝對我說,你是我的兒子,今天我生下了你,哈利亞路。

是的,是的,哈利亞路,哈利亞路①!她衷心地歡呼着。管風琴似乎也明白庭長夫人的心聲,奏出了一串串歡快的音符,在昏暗的教堂裡迴盪,升上穹頂,似要衝破屋宇,飛上天空,讓全世界都聽到這歡樂的琴聲。琴音的意思是這樣的:

①意思是:“讚美上帝!”

再見吧,悲傷聖母馬利亞,

明天我就要出發,

航船上插滿鮮花,

去那遙遠的哈瓦那。

突然,琴音變了,彷彿在呼叫:

我從未見過神父的家,

像眼下見到的那樣。

接着,又以平緩的音調演奏:

起來,馬諾里約,

他又隨即倒下。

我曾幫你脫險,

眼下又大難臨頭,

我不知能否幫你……

起來,馬諾里約,

快起來,馬諾里約!

這一切都跟一千八百七十多年前聖嬰在伯利恆誕生有關,但這和管風琴又有什麼相干呢?然而,它彷彿樂得發狂,失去了理智,一串串音符從錐形管子和喇叭裡發出,像一顆顆小小的啓明星,照亮了人們的心靈。

教堂內光線暗淡。每隔一段距離有一盞煤油燈掛在柱子上。燈的四周相當明亮,但離燈稍遠處,仍十分昏暗。只有各個殿堂。祭壇後面和唱經處後面有這種煤油燈。祭壇上和唱經臺上的大蜡燭從遠處看像點點星光。歡樂的管風琴聲從一個殿堂跳到另一個殿堂,從地上飛向屋頂,像曙光一樣照亮了整個教堂。這時是午夜十二時,子時彌撒開始了。

爲了表達這個莊嚴時刻基督徒內心的歡樂,管風琴奏起了斐都斯塔的民歌和當時流行的曲調。庭長夫人充滿宗教激情的心微微地顫抖着,她愛世上的一切:人類、飛禽走獸、田野的花草和地上的小蟲,以及海上的波濤……顯然,宗教的道理簡單易懂,宇宙萬物受高踞天庭的上帝支配。上帝之子誕生,世界一片歡騰。儘管過去了這麼多世紀,但愛是不受時間限制的。上帝曾降臨人間,無論從現在看,還是從當年看,都是確鑿無疑的。這正是萬物歡騰的原因。管風琴手演奏了斐都斯塔的女人們在露天舞會上唱的民間小曲,這樣做完全正確。庭長夫人將那些似微風般一吹而過的民歌的演奏看成是樂師表現出來的仁愛之舉。樸實無華的民歌的演奏使世俗的情感和青春的歡樂昇華到更高的境界。安娜認爲,這一切都十分美好。宗教允許演奏民歌,說明它具有慈母般的愛和高雅的藝術欣賞力。

此時此刻,教堂和外部世界已完全不存在鴻溝,它和大自然融爲一體,在管風琴的樂曲聲中,迴盪着對夏日愉快的鄉村生活的懷念和水手們的歡樂,散發着百里香和忍冬的芳香和山野、海灘的氣息。安娜非常興奮,心潮起伏,雖說天已很晚,但她不想睡覺。她將腦袋枕在新建的石頭祭壇上。這是她所在的禮拜堂內的主祭壇。她不再進行思考,只是在感受着什麼。

一排黃色的銅欄杆將中殿和翼殿隔開。欄杆的兩邊是精工細作的鐵製講道臺,兩隻展翅站立的金色老鷹身上分別放着《使徒書》和《福音書》。安娜見到祭壇左邊的講道臺上出現格洛塞斯特爾的身影。他的身軀雖有點歪斜,但神氣十足;他那件用金銀絲線織成的十字褡在燭光照射下,閃閃發光。管風琴聲剛一停止,副主教便開始朗讀《使徒書》的第二章,這是使徒聖保羅致提多①的一封信,並作了新的解釋。這就像有人爲了打斷別人說的笑話,有意更換一個嚴肅的話題。他見聽衆十分專心地在聽,十分得意,便有意讀得很慢,還將詞尾念得很重。聽他朗讀的語調,人們以爲聖保羅的那封信就是他本人的傑作。自鳴得意的副主教剛一念完,管風琴聲再次響起,所有的琴管齊鳴,歡樂的琴聲再次充滿教堂。這時,管風琴像當地的風笛,模仿市政府那個風笛手演奏了《特拉維亞達》②中的祝酒歌和《吟遊詩人》中那種粗獷的曲調。最後,當裡帕米蘭活潑的小腦袋從另一個講道臺的柵欄邊出現時,管風琴便演奏起《怯弱的女人》:

①聖保羅的門徒。

②意大利一歌劇。

現在你真稱心,

怯弱的女人,

怯弱的女人,

怯弱的女人!

站在教堂兩側的卡洛斯分子和自由黨人見此情景,覺得很好笑。他們低聲地在說着什麼。從這兩個對立派別的人的表演看,庭長夫人認爲人們都希望和平。安娜真希望所有的人都在上帝面前團結起來,政治上的分歧是小事一樁,應該忘掉。

裡帕米蘭微笑着,費力地將他即將朗讀的《路加福音》放在鐵鷹的翅膀上。

副主教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站在講道臺的臺階中間,他身邊站着兩個手持燭臺的侍僧,其中一個是塞萊多尼奧。

“繼續讀《路加福音》①……”裡帕米蘭開始讀起來。他十分睏倦,讀完一句,就乘機打一個阿欠。

①原文爲拉丁文。

“在那個時候……”他繼續往下讀。在那個時候曾頒佈過一道法令,對所有的人進行戶籍登記。這是非常熱衷於搞統計的愷撒-奧古斯托搞的。這件事後來由敘利亞的總督西里諾完成。裡帕米蘭讀到這裡時,睏倦得合上了眼睛,但不久他又醒了。接着讀約瑟①和聖母前往伯利恆時的情景。“他們在那裡的時候,馬利亞的產期到了,就生了兒子,用布包起來,放在馬槽裡,因爲客店裡沒有地方。”②

①即聖約瑟,聖母馬利亞的丈夫。

②《路加福音》第二章第六節。

裡帕米蘭慢吞吞地讀着,看看聽衆有沒有聽懂。當他讀到牧人們夜裡不睡覺在看守羊羣時,堂卡耶塔諾想起自己當年非常喜歡的牧歌,這時他真的非常激動。

庭長夫人看着書,聽着那質樸動人的故事,心裡更加激動。聖嬰啊!她現在才明白這個生於搖籃、死於十字架的偉人富有詩意一生的巨大意義。仁慈的上帝!她的心裡感到甜絲絲的,繼而,全身的器官也像泡在蜜糖水裡一樣甜美異常。裡帕米蘭這個小老頭兒在講道臺上講述耶穌的誕生,就像他親眼看到那樣生動。他說得太好了。

這時,有一部分聽衆顯得有些不耐煩,不像剛纔那麼一本正經地聽講了。有些站在邊邊角角的人還在說笑話。在祭壇後光線最暗淡的地方,有幾個小青年在棋盤似的大理石地面上滾動銅幣玩耍,招來了一羣潑皮無賴,他們跟着滾動的錢幣在後面奔跑。銅幣停止滾動,他們便一齊撲倒在銅幣上,推揉,踐踏,扭打,就爲爭奪那枚沒有什麼價值的錢幣。

“巡邏隊”一來,這羣無賴便東奔西跑,消失得無影無蹤。“巡邏隊”是由講經師和幾名侍僧組成的,由講經師指揮。他身穿短袖法衣,披着斗篷,拿着四角帽的雙手交叉放在腹部。幾名侍僧手持蠟燭像衛士一樣莊嚴地走在他的左右兩邊。他們在講經處後面。翼殿和祭壇等地轉了幾圈,密切監視着流氓、無賴的破壞活動。由於教堂內光線昏暗,子時彌撒傳統的誦經儀式拖的時間又長,而人們在習慣上對子時彌撒也比較隨便,所以,有必要嚴加防範,免生意外。

然而,有些讀神的行爲是“巡邏隊”也無法阻止的。比如,聽衆不按序聽講;在主祭壇和講道臺鐵欄杆邊站的人特別多,非常擁擠,其他一些地方人就很少,顯得稀稀拉拉。在教堂裡衆人都是平等的,所以,各個階級、年齡和地位的人都擁在一起。奧布杜利婭-凡迪紐將自己的祈禱書放在貝加亞納侯爵家的廚師佩德羅的背上,而她的後頸上又可以感受到貝貝-隆薩爾呼出的熱氣。隆薩爾後面的人拼命往前擠,他也無法加以阻止。在奧布杜利婭-凡達紐看來,宗教就是這麼一回事:在舉行重大的宗教活動時,人們不分階級、性別,聚在一起,你推我擠。至於這些活動有什麼意義,她一無所知。比西塔辛也在那兒,擠在過道的人羣裡,腦袋夾在欄杆中間。她的旁邊是巴科-貝加亞納,他假裝有人往他身上擠,拼命往他表妹埃德爾米拉身上壓過去。姑娘臉紅得像櫻桃,眼睛盯視着祈禱書上聖約瑟的像,心裡卻在想她表兄的一舉一動。她竭力想離開前面的鐵欄杆,生怕自己會被人潮擠扁。在這昏暗的大教堂裡,你推我擠的人羣猶如拍擊暗礁的海上波濤。正如《御旗報》中說的那樣,斐都斯塔的年輕人似乎都上這兒來了。他們彷彿在夢幻中聆聽管風琴的演奏聲,望着微弱的燭光,推推擠擠,眉眼傳情。人羣中不時聽到咳嗽聲。奧布杜利婭喜歡逗人發笑,用華金-奧爾加斯的話來說,她愛。她認爲,在教堂裡幹這種事特別有味兒。

“從這些基督徒身上可以看出他們道德太敗壞了。”堂龐佩約-吉馬蘭想道。他還沒有退燒,就和堂阿爾瓦羅、奧爾加斯、佛哈和俱樂部的其他一些成員一起用了晚餐,就到教堂裡來參加子時彌撒。

是的,他是不該去教堂的。儘管他是醉了後纔去那兒的,但人在那兒,這是事實。他們讓他喝一種味甜的烈酒,將他灌醉,害得他嘔吐,將吃進胃裡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真噁心!隨後,他們又讓他吃了很多東西。吃飽喝足後,他準備回家,和他吃飯的人中間,有人願陪他回去。他們也真會跟他開玩笑,居然將他送到他多年未進的教堂裡來了。他提出抗議,要走,但他們不讓他走,再說,他一個人也不敢回去,外面天又這麼冷。

“各位先生,”吉馬蘭低聲對堂阿爾瓦羅和奧爾加斯說,“我要說清楚,我抗議過了,我是喝醉後被你們騙到這兒來的。”

“對,對,是這麼回事兒。”

“我得說清楚,這不能算改變信仰。”

“不,不是這樣的。”

“也不是褻瀆神靈。儘管我不信教,但我尊重所有的宗教。如果人們知道我跟一羣酒徒來到這兒,會怎麼說呢?我承認,‘公鴿’完全有權對我拳打腳踢,用鞭子抽,將我趕出教堂。”

“老兄,這我們都知道。”佛哈說,“總之,堂龐佩約承認,他在這兒就像……狗一樣。

“您這個比喻非常貼切,我在這兒真像條狗……這兒的一切也真叫人噁心。你們聽聽那管風琴手在演奏什麼,他也跟你們一樣喝醉了,將上帝的殿堂變成了燈燭舞場,縱飲狂歡。先生們,我們在這兒幹什麼?是慶祝耶穌的降生,還是酒神的再世?”

“咚,咚,咚!我是將軍……”

小華金-奧爾加斯一邊像敲鼓一樣敲打吉馬蘭的腦袋,一邊唱道。接着,他便離開黑暗的禮拜堂,像大海撈針一般在人羣中尋找奧布杜利婭。他在身材魁梧的隆薩爾和巴科家的廚師中間找到了她,隨即又轉身回到堂吉馬蘭的身邊。

庭長夫人聽彌撒的廳堂和俱樂部那幾個人所在的廳堂只隔一排高高的欄杆。安娜聽奧爾加斯在勸無神論者不要離開教堂。她只能隱隱地見到他們的人影。

“巡邏隊”一過,情況就不一樣了。藉着晃動的黃色燭光,安娜見到了講經師那高傲的身影和堂阿爾瓦羅勻稱、優雅的身姿。堂阿爾瓦羅半睜半閉着眼睛,似睡非睡,低着腦袋,手扶欄杆,像個虔誠的基督徒似地專注地聽着彌撒。

講經師也見到了庭長夫人和堂阿爾瓦羅。他倆只相隔一個柵欄,但相距不遠。見此情景,講經師拿四角帽的手不禁抖動起來,費了很大的勁才剋制住自己,繼續進行巡邏。

梅西亞沒有見到講經師,也沒有見到庭長夫人,他誰也沒有見到。他喝醉了,站在那兒迷迷糊糊的,什麼也不知道。

講經師帶着他的“巡邏隊”走遠了。安娜仍然在瞧着堂阿爾瓦羅,但她沒能看清。她想像着:他身穿紅色外衣,十分合身,風度翩翩……他就在她身邊,就在鐵欄杆的對面,走過去兩三步就能觸到他。這時,管風琴演奏出最狂熱的樂章,在向教徒們告別。這首曲子年初在聖布拉斯朝聖節上安娜也聽到過,當時堂阿爾瓦羅也在身邊……她閉起眼睛,雙眼滿含淚水。往事的回憶總是非常神聖。美好和親切的。在聖布拉斯朝聖節上發生了什麼?什麼也沒有發生。然而,由於管風琴手演奏了那首樂曲,她纔想起了那天下午的情景。她彷彿見到堂阿爾瓦羅就站在自己身邊,對她愛得要命,卻又不敢說出愛慕之情……她感到此時十分幸福,從內心深處感到幸福。即使前些日子和講經師在暢談宗教的虔誠和友情時,也沒有這麼愉快。

當安娜搖晃着腦袋,打算將這些不應該出現的罪惡念頭擺脫時,她發現教堂的人都快走光了。她倚在懺悔室的牆上,又冷又害怕。她趕緊站起身,匆匆離開了空無一人的大教堂。

管風琴早已停止奏鳴,它像個醉漢一樣,吵鬧了一陣後睡着了。燈光也熄滅了。

到了教堂門口,安娜見到講經師。

堂費爾明臉色蒼白,她身邊有人擦了一根火柴點菸,她看得一清二楚。火柴熄滅後,德-帕斯走近庭長夫人,用柔和而略帶抱怨的語氣說:

“您彌撒聽得很開心吧?”

“聽彌撒開心?”

“我的意思是說,您是不是喜歡這兒演奏的曲子和唱的歌?”

安娜發現她的懺悔神父言不由衷。

他們一起走出教堂大門,發現街上還有一些走在後面的人,便只好分手。

“晚安!”講經師說。他的心情不好,幾乎想發火。

他沒有再說什麼,豎起衣領,大步朝家裡走去。

安娜真想跟他去。她不知爲什麼要這樣做,但她發現他在生氣。她剛纔做了什麼?她是想到了那個冤家,也爲往事的回憶高興過,然而,這一切堂費爾明怎麼會知道的呢?他居然這麼氣沖沖地走了!她對他懷着深深的憐憫和感激之情,她真想追上前去,叫住他,安慰他,向他表明,她還是以前的安娜,她不會像別的女人那樣不理他的。是的,有些女人就不理他了。她們在躲避這個像聖徒一樣的了不起的人。有些女人過去爭着跟他好,這時也不理睬他了。爲什麼呢?都是因爲那些卑鄙的誹謗。她是不會這麼幹的,她相信他……她願不假思索地跟他走到任何地方。她知道,靠他和聖特雷莎的幫助,她可以免人地獄。然而,她不能追上去安慰他,將一切全都告訴他。如果她這樣做,佩德拉會怎麼想呢?這個侍女常常不言不語,臉帶微笑地在她身邊侍候她。佩德拉已不像過去那樣討人喜歡了,儘管她還是那麼殷勤,庭長夫人總有些討厭她。

剛纔講經師和庭長夫人說話的時候,佩德拉有意離開他們兩三步。她見講經師豎起衣領大步地走了,便想他們倆準是鬧彆扭了。

庭長夫人朝新廣場方向走去。她迷迷糊糊地走着,彷彿沉醉在夢幻和音樂中。她一邊走,一邊想着在搖籃中的聖嬰,不知不覺地來到了自家門口。她想像中的耶穌誕生的情景跟那天晚上在劇場上演出的景況完全一樣。

梳妝室裡只有她一個人。她對着鏡子將頭髮重新梳了梳,讓長髮披在肩上。

她的模樣真像聖母,像寶座上的聖母,只是懷裡還少個孩子。她抱着雙臂,對着鏡子凝視良久。

有時她真怕自己會發瘋。她的宗教虔誠突然消失,整天懶洋洋的,連祈禱也不想做,宗教書籍也不想閱讀,也很少進行靜思默想。即使進行宗教方面的思考,腦海裡浮現的不是上帝,而是梅西亞的形象。

她原來以爲過去那個陷入絕境、充滿叛逆精神的安娜已經死去了。其實並沒有死,她只是遭到了迫害,陷入了困境,但還活着,她就像被希律王關押在水牢裡的施洗者聖約翰①一樣,從心靈的深處發出吶喊,這喊聲在她的頭腦裡迴盪。這個叛逆的安娜像一種寄生蟲,在吞噬着另一個虔誠的安娜(她是講經師謙恭的弟子,親密的朋友)的一切美好的願望。

①聖約翰國反對猶太國王希律娶侄女希羅底爲妻而被關押,後遭殺害。

想到聖嬰這個形象,她平時會產生甜蜜的感情,這時,卻反而感到痛苦。

在安娜的內心深處,這時又出現了一種渴望,她真希望做個母親。她感到異常孤寂,如果有個孩子,她的心靈就不會如此空虛。

安娜身不由己地離開臥室。和往常一樣,外面黑洞洞的,她摸黑穿過客廳,走過過道和餐廳,悄無聲息地來到金塔納爾的臥室門口。門虛掩着,從門縫裡看,裡面還有燈光,丈夫還沒入睡,裡面還有嗡嗡的說話聲。

“他在跟誰說話呢?”安娜把臉貼近門縫,看見堂維克多坐在牀上,下半身裹着被單,上身披一件紅色法蘭絨外套。出於某種迷信,他沒有戴睡帽。他儘管從不懷疑自己的妻子,但他大概從文學作品中讀到過的,認爲戴睡帽會引起夫妻不忠。可是,那天夜裡天冷,身邊又沒有棉帽和線帽,他便戴上了白天戴的那頂飾有金黃色長纓的綠色帽子。安娜看到丈夫那副奇怪的打扮,看到他正藉助掛在牆上的那盞油燈的燈光,大聲地讀着書。

她再細細一看,丈夫不像在讀書,倒像是在演講。她看見他激情滿懷地高舉一隻胳膊,顫抖的手緊握一把劍柄華麗的長劍。他一邊大聲地吟誦着,一邊舞動那閃閃發亮的長劍,彷彿在扮演戲劇裡的某個騎士。瞧他這個樣子,安娜真怕他會發瘋。

金塔納爾認爲,在他想像的這個場合裡,揮舞那柄亮堂堂的長劍是無可非議的。他口中吟誦着十七世紀的美妙詩文,正在保護一位小姐。原來這位小姐的兄長要殺害她,金塔納爾口中念着一首五行詩,發誓說,作爲一名騎士,寧可被亂刀砍死,也不會容忍這種暴行。

安娜不知道丈夫在演戲,所以,當她想到這個戴着帽子,披着紅色法蘭絨外衣,深更半夜坐在牀上,揮舞長劍的人就是自己的丈夫時,她的心就涼了半截。她知道,只有這個男人才有權撫摸她,愛她,爲她提供做母親的快樂。她此時此刻由於想到了伯利恆的牛棚和其他事情,才渴望自己成爲母親。

她這次上丈夫的臥室來,本想坐在他的牀邊,跟他說說話,談談子時彌撒的情況,如果他還沒有睡着的話。這個可憐的女人此時真想擺脫那種種會使她發瘋的想法,克服宗教信仰和衝動之間的矛盾。她需要親切的話語、家庭的溫暖,她需要愛情,需要她有權得到的一切。但她見到自己的丈夫披着上衣,像個木偶戲裡的木偶一樣揮舞長劍時,不禁怒火中燒,滿臉通紅。她不想進去看丈夫演戲,便往後倒退一步,長裙碰到了地上什麼東西,嚇得金塔納爾大叫起來:

“誰呀?”

安娜沒有回答。

“誰在外面?”堂維克多儘管唸了一段段表示豪言壯語的詩文,但心裡很虛。他似乎平靜了一點兒,又問道:

“佩德拉,佩德拉!是你嗎,佩德拉?”

安娜的腦子裡突然閃過一絲猜疑,心頭涌現了一陣奇特的醋意。她認爲自己是在吃醋。

“難道他和那個侍女有私情?”

“安塞爾莫,安塞爾莫!”堂維克多又以同樣輕柔、親切的語氣叫道。

安娜躡手躡腳地走了。她爲許多事情感到羞慚:爲剛纔的猜疑,爲那種現在覺得十分荒唐的,爲她的丈夫,也爲她自己。

啊,夜半三更,一個人穿過黑洞洞的房間、走廊,就爲做一件不可能做的事情,去看那個滑稽的演員演戲嗎?安娜心裡感到十分難過。她此時已來到客廳,正小心翼翼地摸着傢俱慢慢走去。她突然想:“如果這時出現了奇蹟,出現了愛情的奇蹟,堂阿爾瓦羅在黑暗中出現,抓住我,緊緊地摟住我的腰說,他愛我……我會怎麼樣呢?我這個不幸的人,一定會經不住考驗,屈從他,倒在他的懷裡……”想到這裡,她差一點昏過去。她昏昏沉沉地朝前摸去,摸到一張緞子面的沙發,她半裸身軀,躺在沙發上。她哭了,連她自己也不知哭了多久。

餐廳的鐘聲使她從昏迷中驚醒,她冷得全身打哆嗦,披散着長髮,袒胸露臂,再一次摸黑回到了自己的梳妝室。梳妝鏡中反映出來的燭光十分微弱,很快就要熄滅。安娜見自己在鏡子中的形象很像飄浮在臥室黑洞洞的背景中的一個美麗的幽靈。她對着自己的倒影苦笑了一下,覺得那是魔鬼的笑容。她有些害怕自己,趕緊跑進臥室,站在虎皮墊子上,把衣服脫光。她發現佩德拉的一把用來拂塵的撣子忘在牆角邊。此時她像是喝醉了酒一樣突然跳到角落裡,拿起那把彈子,毫不留情地抽打自己的身體,一下,兩下,十下。她覺得這樣做十分荒唐,便將撣子扔到一邊,像酒神女祭司一樣一躍跳到牀上,有點發潮的冷冰冰的牀單更使她氣惱,她發狂一般用牙齒咬住枕頭。她實在不願意再胡思亂想下去了。半個小時後,她終於進入夢鄉。

次日上午八時,安娜一個人從講經師家門前走過。她上那兒去幹什麼呢?去教堂又不必路過那兒。她是希望在那兒遇見堂費爾明,或在陽臺上見到他。也可能爲了別的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的目的纔來到教士街的。她沒有遇上他,便朝大教堂走去。她在正殿中間的木凳上坐下,腦袋倚在冰冷的鍍金欄杆上,從遠處聽着彌撒。同時,默默地念着經文,腦子裡不停地在思索着什麼,一直到彌撒結束。她見到她的朋友德-帕斯來了,便對他甜甜地一笑。這一笑對講經師來說,像一團火在他的五臟六腑燃燒。他沒有笑,他的目光十分犀利。他這一瞥歷時雖短,但意味深長,包含着指責和抱怨。也包含寬恕和感激。他很快就過去了,走進唱經處,來到他自己的位置。唱經完畢,他又走出唱經處,在祭壇前彎了彎腰,便走進聖器室。不久,庭長夫人又見到了他,他這時已脫去短袖法衣、披肩和斗篷,只穿法袍,手裡拿着帽子。他們的目光再次相遇,這時他倆都笑了。五分鐘後,安娜站起身來。他們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手勢,完全是心照不宣,約定見一次面。沒過多久,他們就在唐娜-佩德羅尼拉家的客廳裡見面了。那兒還有不少女士,還有三個教士。用《警鐘報》的話來說,這些人都是斐都斯塔宗教界的精英。在場的那些女士大多數模樣可敬,也有幾位年輕漂亮。她們正懷着謙恭、喜悅的心情慶祝我主耶穌的誕辰,彷彿馬利亞的兒子是專門爲她們和其他一些尊貴的人才降生的。在她們的眼裡,聖誕節和家族的節日無異。唐娜-佩德羅尼拉披一件裁剪得不好、樣子也非常陳舊的黑緞子披肩,像自己過生日那樣熱情地接待善男信女們。人們發出歡聲笑語,握手問好,互相稱頌,表達內心的喜悅。講經師受到人們熱烈的歡迎,衆人對他彬彬有禮,十分客氣。儘管一小時後,堂費爾明還得去大教堂的講道臺上講道,但他還抽空前來向他的朋友唐娜-佩德羅尼拉表示節日的祝賀。他真有禮貌!

堂費爾明聲名狼藉的消息還沒有傳到唐娜-佩德羅尼拉這一夥人的耳中,這裡似乎無人對講經師的品德有任何懷疑和議論。儘管在這些可敬的人中,也難免有人會對講經師的爲人說一些不好聽的話,但在唐娜-佩德羅尼拉家的客廳裡卻誰也不敢對斐都斯塔的這個克里索斯托莫①說三道四。

①四世紀君士坦丁堡總主教。

沒過多久,安娜和堂費爾明便在唐娜-佩德羅尼拉家的小客廳裡單獨待在一起。唐娜-佩德羅尼拉見他們倆在說話,便在門口對他們招了招手,說:

“沒有什麼事,沒有什麼事,我是來取幾張紙的,我這就走…”

安娜本想告訴她,他們沒有什麼秘密,她何必馬上就走呢?但講經師對她使了個眼色,她的話沒有說出口。

“讓她走吧。”德-帕斯威嚴地說。庭長夫人喜歡他用這種口氣說話。她希望他對她發號施令,支配她的行動。

講經師站在陽臺邊,安娜對他笑了笑。這一笑的含意是請求他原諒,並對他表示祝願。

堂費爾明臉色蒼白,聲音顫抖。安娜覺得他比夏天那陣子還瘦。

“我真累啊!”他滿懷憂傷地深深嘆了一口氣。說完,他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安娜坐在他的身邊。

“我大孤單了!”講經師又說。

“怎麼會孤單呢?我不明白。”

“我母親愛我,這我知道,可她和我不一樣,她要我走另一條路,而我卻不願走這條道。這些情況您全知道,安娜。”

“可您爲什麼認爲自己很孤單呢?……其他的人呢?”

“其他的人就更不行了,連我母親都不如,跟我根本不是一條心。怎麼啦,安娜?您不舒服了?怎麼回事?我去叫……”

“不,不必了,我只是覺得身上發冷,打了個哆嗦,這沒有什麼。”

“您是不是又犯病了?”

“不是的,那種病的症狀不是這樣的。彆着急,因爲天氣潮溼,有點冷,沒有什麼關係。”

兩人都沒有說話。

德-帕斯發現安娜在竭力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您得把情況全告訴我,我有權知道……我認爲我有這個權利。”

安娜跪倒在她“兄長”的腳下,泣不成聲地說:

“您有這個權利……不過,眼下在這兒不行,明天一大早我上教堂……”

“不,今天下午您就去!”

講經師站起身來。安娜因雙手捂着自己的腦袋,沒有見到他站起來。他大踏步地在客廳裡轉了兩圈,又回到了安娜的身邊。她仍然跪在地上,低聲抽泣着,竭力不發出聲來。

“安娜,最好現在就說,就在這兒,時間還來得及……”

“這兒不行,您得走了,否則會遲到的。”

“可是,您究竟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我求求您,夫人!安娜,您沒有看到我在全身發抖嗎?我可不是個玩偶,出什麼事了?昨天,那傢伙喝得醉醺醺地跟他幾個同夥從我家門前走過,那已是清晨三點鐘了……奧爾加斯大叫大嚷地說:阿爾瓦羅,阿爾瓦羅!你的情敵就住在這兒。居然有人說我是情敵,將我誣衊成這個樣子!”

安娜吃驚地看了看講經師,彷彿沒有聽懂他的話。

“是的,夫人,他們對我們的友誼感到不快,總想使我們分開。他們一個勁兒地往我身上潑污水,這樣,便能達到目的,使我們的友誼完蛋。”

用這種口氣說話,講經師還是第一次。以前他們交談時,他從來沒有講到他們面臨的險境。他只爲她着想,認爲他是男子,她是女人,沒有必要將自己的打算告訴她。可現在他終於忍不住了,終於說出了“情敵”兩字,也不考慮這樣說會不會使庭長夫人吃驚。

當然,他也是男人嘛,他確實也可以成爲情敵。他像籠中的野獸一樣在客廳裡來回踱着步。他知道,他此時心情異常激動,稍一放縱自己,便會將心裡的話全都和盤托出……可這麼一來,過一陣子便會後悔……算了,也管不了那麼多了,眼下應該痛痛快快地把話說出來。啊,他已不是當年的費爾明瞭。

安娜站起身,等講經師走到客廳的那一端,說道:

“您還不瞭解我。其實,感到孤獨的是我。您的母親那麼愛您,您真有些忘恩負義……當然,我這輩子欠了您許許多多情,我曾對上帝起過誓,只要需要,我願爲您而死。人們都在誣衊您,害您,我非常討厭他們。我一定跪在您的腳下向您講述內心的隱秘。過去我不知該對您做出什麼樣的犧牲,現在我明白了,這是您告訴我的。這些無恥的傢伙,我不懷疑他們會這樣說的。讓他們去說吧,我絕不會離開您的。他們像往您身上扔石塊那樣害您,我真希望朝您身上扔的石塊朝我扔來。我願意跪在您腳前死去。我已經知道自己的使命了,我知道自己爲什麼而生了。我就是要跪倒在您這個遭人迫害的殉道者的腳下……”

“別說了,安娜,別說了,安娜,佩德羅尼拉夫人來了。”

講經師面孔通紅,兩頗好像火在燒。他過去緊緊地握住庭長夫人的手,聲音嘶啞,滿腔激情地說:

“安娜,安娜!今天下午一定要去大教堂。我現在就要走了……”

“下午再見,您放心走吧……其實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

“可是,有關那個人的事……”

“跟他沒有什麼事。”

講經師剛纔已聽到唐娜-佩德羅尼拉的聲音,所以,說她要進來了。佩德羅尼拉在門外說:

“講經師就在客廳裡,他一個人在那兒,準在溫習佈道詞呢……”

唐娜-佩德羅尼拉進門時,安娜爲了不讓她看見自己驚慌的神色,略微側過身去。佩德羅尼拉一進門,就說:

“我們快走吧,他們在等着您呢。我認爲彌撒可能已經開始了……”

講經師從女主人進來的那扇門走出客廳。

唐娜-佩德羅尼拉對庭長夫人看了一眼,雙手捧住她的腦袋,在她的前額啪地吻了一下,說道:

“這朵耶利科玫瑰花今天太美了!”

“上教堂去吧,上教堂去吧。”大廳裡的人大聲地說。

德-帕斯大踏步地走上講道臺(剛纔裡帕米蘭曾在這兒唱過《路加福音》),與此同時,安娜和唐娜-佩德羅尼拉也到了唱經處的後面,並在祭壇邊找了個地方坐下。

“在這兒看得非常清楚。”唐娜-佩德羅尼拉說。隨後她將腦袋歪到安娜一邊,低聲地說:

“您瞧,這個風度翩翩的講經師今天真有氣派!他那件短袖法衣真像泡沫一樣輕盈。他以聖父、聖子和聖靈的名義……”——